用黑色尋找光明的戲劇家

在中國話劇史上，陳白塵以其杰出的戲劇著稱于世，特別是他的《升官圖》可謂政治諷刺喜劇的典范之作，影響深遠。作者自己曾說《升官圖》是一部“怒書”。董健認為：“它通過‘笑’的藝術所發出的‘怒聲’，正是當時澎湃于全國的民主運動怒濤的反映。它獻給人民的那種震撼心靈的‘笑’，不僅作為鎮妖伏魔的利刃無情地刺向在中國天亮之前作最后掙扎的那些黑暗的動物，而且作為呼喚光明的號角，激勵著千千萬萬向往祖國黎明的大眾。”今年是陳白塵誕辰一百周年，回眸其創作歷程，筆者以為，深入探討《升官圖》的藝術價值是有意義的。

陳白塵，1908年3月出生于江蘇省淮陰縣城內(今清江市)。他的父親出身店員，開過作坊、店鋪，喜愛藝術，會裱畫，懂古董，能扎彩燈，愛好揚州平話，性情樂觀。陳白塵幼讀私塾，對中國的傳統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榜》和《紅樓夢》等甚為喜愛。受父親影響，他天性樂觀、幽默、詼諧。陳白塵說，“他(父親)那樂觀精神——亦即他的‘迷馬精神’以及他喜好笑謔的性格，大概是影響過我的。他講的笑話，大多是嘲諷地主和官僚的，也許和我后來寫的喜劇有一定關系吧”。這種樂觀主義的精神在他的大量文學創作中均得以體現，即使是回憶文革時期的散文《云夢斷憶》也不例外。

陳白塵在成長過程中，曾經親身體驗過不少淮陰民間舊俗，如為新人“壓床”、為母親“出殯”等。幼年時期，他曾經逃學兩年，經常聽廣場上說唱鼓書，到張仙樓看踢毽競技等游戲。那時他穿梭于大街小巷，耳聞目染著鮮活的方言俗語、民歌、兒歌，民間疾苦也不知不覺進入他的視野。這些鼓書、民俗風習以及方言俚語對陳白塵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升官圖》這個劇目就出自他兒時玩的一種賭具“升官圖”游戲。他的《天河配》、《窮人過年》、《二猴看桃》、《龜兔賽跑》等許多諷刺作品，都具有民間笑話特色，充分表現了民間智慧與才能，也表達了民間抗衡權威的美好愿望。1923年秋，陳白塵才進入私立成志初級中學學習，開始接受新文學的影響。

1924年，陳白塵開始了詩和小說的創作，并于1925年3月發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另一世界》，署名陳增鴻。1926年夏，畢業于成志中學，改名陳征鴻，并于當年秋天，考入上海文科專科學校，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他轉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藝術大學文學科學習，參加田漢主辦的“魚龍會”話劇的演出活動。陳白塵不僅跟著田漢學習寫戲和演戲，而且跟著他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南國藝術運動”之中，在田漢的引領下，陳白塵在這樣的革命氛圍中，充分吸收進步養料，鍛鑄了自己的思想和靈魂，迅速成長。

陳白塵在青年時代就表現出了旺盛的創造力，在攻讀環境中，連續發表了長篇小說《旋渦》、《罪惡之花》、《歸來》、《一個狂浪的女子》等，一個中篇《歧路》和一個短篇選集《風雨之夜》。但他認為這些是“逃避現實的無病呻吟之作”。

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他開始寫劇本，他的第一個獨幕劇是《墻頭馬上》。此外，他還先后參加南國社的演出，與鄭君里等組織摩登社，該社成為中國左翼劇團聯盟的骨干團體。他又與朱凡等組織南風社，在淮陰與吳覺等組織國難劇社等。參加南社開始，陳白塵便扎根民間，深入生活，有了更加接近和了解底層人民的機會，同時在學習和演出過程中，他廣泛接觸歐洲古典和近代的文學、戲劇，并從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阿里斯托芬、莫里哀、果戈理等古典喜劇家都曾給他以積極的影響。

1932年“一二八”事變發生后，陳白塵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9月在淮陰被捕入獄，化名陳斐。在監獄的這段時間里，他如是說：“就在5號囚籠的陰暗光線下，就在賭徒與煙鬼們的喧嚷之中，我依著一根爬滿了臭蟲的木柱，在自己尺許寬的鋪位上，疊起棉被做個‘寫字臺’，仿佛老僧入定般地開始了寫作。”這一時期，陳白塵不僅創作產量高，藝術技巧也漸趨成熟。他在回憶錄里這樣寫道：“我不能不感謝國民黨的監獄，它為上海文壇制造了一個所謂的‘亭子間作家’——自愿投奔到左翼大纛之下來的小卒。”1933年在獄中，他寫出獨幕劇《虞姬》、《癸字號》、《街頭夜景》、《馬嵬坡》及許多短篇小說。1934年，他被轉移至蘇州反省院后，仍然發表了《大風雨之夜》、《兩個孩子》等獨幕劇，第一個多幕劇《除夕》以及一些短篇小說等。陳白塵一開始戲劇創作活動，就懷著明確的政治目的。身陷囹圄、失卻了自由的三年牢獄生活使陳白塵有機會接觸到獄中勞苦民眾與革命者的白骨與鮮血，同時也進一步認清國民黨的法西斯統治，更加堅定了他以暴露黑暗現實為基調的創作風格，如他所言“沒有一個作者當他沐浴在陽光下時，還愿意回到暗室里去尋找題材的。但他被幽禁于暗室之中，卻永遠也不會描寫太陽”。正是出于對光明的向往，陳白塵的劇作，對黑暗社會予以了更多揭露和抨擊。

1935年3月出獄之后，陳白塵更勤奮地寫作。散文《還鄉雜記》，宣告同敵人的監獄告別，并公開了自己的身份，在上海專做“亭子間作家”。先后發表了獨幕劇《父子兄弟》、《征婚》、《一個孩子的夢》和《演不出的戲》，多幕劇《恭喜發財》，中篇小說《泥腿子》，以及《曼陀羅集》、《小魏的江山》、《茶葉棒子》等三個短篇小說集。不久，陳白塵又轉入歷史劇的創作。四幕歷史劇《石達開的末路》，借石達開的一生，展現太平天國的失敗在于部分領導者的蛻化變質而導致的內部傾軋，是以歷史劇來配合現實的革命斗爭。

1937年，太平天國三部曲的第一部七幕歷史劇《金田村》在《文學》上連載，并由上海業余實驗劇團在卡爾登大劇院演出，這是他第一部正式搬上舞臺的大型劇作，演出后產生了很大影響，“獲得意外的成功”。他說，特別是“演員們隔著一道歷史的幕子和臺下觀眾們心心相印地爆發出要求抗戰的呼聲的那種情景，使我畢生難忘。這次演出也鼓勵了我以后獻身劇本創作的決心”。“七七”盧溝橋事變后，陳白塵積極投入抗日救亡運動、參加集體創作和籌備演出全國第一個抗戰劇本《保衛盧溝橋》。繼之，創作并發表了四幕劇《盧溝橋之戰》和街頭劇《掃射》等。

1938年春，陳白塵受聘于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任兼課教師，先后發表了五幕劇《民族方歲》(與宋之的合作，據席勒的《威廉退爾》改編而成)、《漢奸》，四幕劇《魔窟》、三幕劇《亂世男女》，以及獨幕劇《游擊隊過關》、《汪精衛現形記》、《未婚夫妻》、《封鎖線上》、《禁止小便》、《火焰》、《秋收》、《羅國富》，多幕劇《秋收》、《大地回春》等。

1941年皖南事變后，陳白塵回到重慶，與應云衛、陳鯉庭等組織中華劇藝社。1942年3月，他發表了五幕劇《結婚進行曲。》，該劇上演時，“劇場外天天人山人海，劇場內場場座無虛席，第一輪的演出共12場，觀眾達到一萬七千余人”。001943年，他又創作了三幕劇《歲寒圖》，1945年底，他發表了多幕諷刺喜劇《升官圖》。

抗戰勝利前后，國統區民主運動潮流洶涌澎湃，而國民黨的政治卻越發黑暗腐敗，貪污成風，廉恥掃地。陳白塵認為，“為了迎接光明的新中國，必須清除官僚政治這塊絆腳石”。他在成都《華西晚報》主編副刊時，發現一位作者“寫了十幾首竹枝詞，內容是揭露國民黨統治下四川某個縣的一群貪官污吏的罪行的，其中列述了縣長和各位局長得升官發財之道，寫得淋漓盡致，不啻是國民黨統治下的《官場現形記》”。很快他就把它發表在《華西晚報》副刊上，而且成為他創作《升官圖》的動因和素材。

陳白塵曾說：“果戈理的作品，是我酷愛的，他的《欽差大臣》1935年在上海演出，給了我巨大影響。這影響表現在我許多喜劇，特別是《升官圖》那個劇本里。”盡管《升官圖》受到《欽差大臣》的影響，但是《升官圖》卻是一部具有中國特色以及作家個性特色的獨創之作。如張健所評價的：“《欽差大臣》無疑是世界喜劇史上最為優秀的珍品之一，但我認為，它并不是一出政治諷刺喜劇，而《升官圖》卻是。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僅可以找到兩者的區別，同時也可以發現后者的獨創性的所在。”在這里，作者沒有一絲溫情，也不是做什么道德批判，而是以自覺的政治意識和鮮明的政治立場對一個反動腐朽政權做出了堅決而徹底的否定。為了迎接一個新中國，必須清除官僚政治，這就是它的政治主題。

作者的構思極具特色。全部故事都是在兩個強盜的夢境中演繹的：百姓造反了，沖進了縣衙門，一舉打死了秘書長，打翻了知縣大人。于是兩個強盜順手取而代之。強盜甲作了秘書長，乙作了縣長大人。由此演出一場又一場的丑劇和鬧劇。前來彈壓百姓的警察來了。于是甲就對他們歷數縣長大人、秘書長的貪贓枉法的罪惡，不但使各位局長信以為真，而且互相揭發起來。此刻，在姘頭艾局長那里玩夠了回來的知縣夫人，看到如此情景，也情愿作了假知縣的夫人。在這里，假的就是真的，真的也是假的。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其藝術效果并非令人真假莫辨，而是達到了高度的真實、高度的諷刺和高度的笑聲。

如果作家停留在這里，那不過是一般的政治性諷刺。緊接著，這些假知縣大人，以及原來的貪官污吏結合在一起，議決對百姓罰款兩萬元。于是一場瓜分這一筆巨款的鬧劇又開演了。局長們極盡撈錢之能事，展現了一幅幅“貪污成風，廉恥掃地”的污穢圖畫。《升官圖》所展現的就是這些貪污腐化之徒，正如劇中所說：“第一，是苛征暴斂，濫收捐稅；第二，是敲詐勒索，誣良為盜；第三，是包庇走私，販運煙土；第四，是克扣津貼，以飽私囊；第五，是浮報冒領，營私舞弊；第六，是假公濟私，囤積居奇；第七，是挪用公款，經商圖利；第八，是販賣壯丁，得錢買放；第九，是征糧借谷，多收少報；第十，是私通亂黨，交結匪類。”所有這些罪惡，都在《升官圖》中展覽出來，對腐朽黑暗的官僚體制作了極為深刻的暴露與批判。

對事物本質的揭露是最深刻的揭露，《升官圖》對“權”、“錢”交易的揭露就達到了這樣的揭露。此劇的喜劇性的特點，就是善于“以假當真，認假作真”，在看似極為荒誕的真假顛倒中，令人大笑不止。正是在這痛快淋漓的笑聲中，將“權錢交易”的實質展現出來。知縣夫人為什么甘愿屈從于“冒牌”知縣大人作一個假太太?這是因為不但可以為她的姘頭艾局長保留一席官位，也可以繼續坐她知縣夫人的寶座，更可以與強盜“分成拆賬”。還有更為深刻的地方，后來視察的省長大人明明知道這些縣長、秘書長都是假的，但還要認假作真，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接受了那些“強盜們”的賄賂。而最為可笑的是，已經作了假太太的原知縣夫人，如今又要與省長大人結婚。當艾局長把原縣長找來，企圖揭穿這個秘密，不料所有在場的局長們，也就是原縣長的部下，都異口同聲地說她不是知縣大人的太太，在這里真的反而變成假的了。其實，這背后依然是權錢交易的結果。這樣一種權錢交易的關系，不但是官僚政治的表征，也是官僚體制的本質。如果說金錢是一種消魂的腐蝕劑，那么權錢交易的普遍化，則是導致官僚政治必然崩潰的定時炸彈。

此劇活生生地描繪出一幅群丑圖。劇中刻畫的假秘書長是一個關鍵人物，他是個大玩主，他把那些官僚們都“玩”了：“老子有個百兒八十萬，省長不說，道尹、知縣什么的，總買它個把來玩一玩!”他又是一個集官僚腐敗之大成的人物，官僚政治的所有的貪性、欺騙性都在他身上得以體現；而又一個極善于玩弄權錢交易、詭計多端的人物是省長大人，他有“儀表非凡，嚴肅端莊”的外貌和口口聲聲的“廉潔”、“簡樸”，儼然一位“青天大老爺”，而實際上卻是一個男盜女娼、寡廉鮮恥、瘋狂貪污納賄的人物，他演出的“金條治病”的丑劇，把他的麒麟皮剝個精光；其他如財政局長是一個賭徒，工務局長是個嫖客，警察局長是個買賣壯丁、包庇煙賭的惡棍，教育局長是個榨取教師學生血汗，甚至開槍殺死學生毀滅教育的能手……

1946年，《升官圖》演出時，正值國民黨“接收大員”們大搞“劫收”之時，故演出激起廣大人民的強烈共鳴。在重慶連演40場，被迫停止；隨后在上海連演100多場，光華戲院門口“擁擠了四個月之久，轟動的情況在上海話劇演出記錄上是空前的”。之后，《升官圖》幾乎演遍全國各地，觀眾們縱情歡笑，享受著陳白塵喜劇帶來的狂歡。《升官圖》在全國引起極大反響，對于推動民主運動起到了巨大的戰斗作用。同時，劇作潑辣、犀利、揮灑縱橫的風格也把“五四”以來的諷刺戲劇推進到一個新的水平。

抗戰勝利后，陳白塵先后任重慶《新民報》晚刊主編，中央大學及社會教育學院兼任教授。1946年5月，他由重慶回上海，轉入電影界，在昆侖影業公司任編導委員會副主任，開始電影劇本的創作。先后寫了尖銳諷刺國民黨“劫收”丑劇的電影劇本《天官賜福》，又與陳鯉庭合作描寫戰后小市民生活遭遇的電影劇本《幸福狂想曲》，參加電影劇本《烏鴉與麻雀》的創作等。

新中國成立后，陳白塵主要在文藝領導機關工作，195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參加了電影劇本《宋景詩》的創作，1957年任《人民文學》副主編。1958年8月，陳白塵與米谷、江有生、汪鞏集體創作了獨幕諷刺劇《美國奇譚》、四幕諷刺喜劇《東風紙虎記》、電影文學腳本《魯迅傳》(上集)等。

陳白塵“文革”中受到殘酷迫害，停筆11年。打倒“四人幫”后，他很快就創作了多幕歷史劇《大風歌》、電影腳本《阿Q正傳》等。同時，他被聘請到南京大學中文系任主任，創建了中國第一個戲劇學博士點，培養一批戲劇人才，并主編出版了《中國現代戲劇史稿》。

“坎坷踏塵世，執筆到白頭”，這是陳白塵去世時阿甲送的挽詞。縱觀陳白塵的一生，無論是人生道路還是創作歷程，都曲折艱辛，但是他始終堅持以微笑的姿態、以對人民負責的態度、保持清醒的政治意識，對社會弊病不諱疾忌醫。陳白塵善于根據政治諷刺喜劇內部規律性要求，以空前的諷刺力度，極度夸張、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經過多方求索嘗試，《升官圖》也確實達到了自由審美的境界，從而確立了陳白塵在中國現代喜劇史特別是政治諷刺喜劇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