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形式實驗、后現代革新交相輝映的藝術格局中,“紅色記憶”作品以其革命英雄精神顯示著特有的魅力,為社會所青睞,并引發了紅色記憶審美的熱潮。如近幾年各出版社相繼推出“紅色經典”圖書、紀念抗日戰爭叢書;各地相繼舉辦紀念長征圖片展、繪畫展、紀念抗日戰爭繪畫展,而革命題材的音樂會、舞蹈、戲劇等也次第上演。這并不是暫時、偶然的現象,而是與當代紅色記憶作品生產的邏輯定位相關。
隨著文化產業政策的調整,以利潤為核心的消費邏輯開始主導藝術生產。為了將藝術化的革命歷史傳播給大眾,“紅色記憶”生產同樣要適應生產——消費體系,進入營銷市場。自1989年文化產業走入正軌以來,藝術工作者為擺脫曾經的極“左”政治思潮,或側重平凡百姓喜怒哀樂的小敘事,或熱衷借鑒西方的形式實驗。這造成“紅色記憶”作品在數量上一度匱乏。隨著藝術市場的成熟、藝術需求趨向多樣化,諸多藝術工作者重新轉向革命歷史題材,搜取被擱置的紅色歷史,開掘革命歷史題材契合于當下的價值張力。而其蘊含的崇高、悲壯等美學氣韻相比日常生活的庸常對消費者更具沖擊力。在豐厚的歷史價值外,紅色記憶巨大的商業價值推動了以利潤為軸心的產業鏈形成,由藝術領域延伸到休閑旅游等產業。即以旅游為例,2004年全國20個紅色旅游景區總收入為202.257億元,而預計2010年紅色旅游綜合收入將達到1000億元。以紅色記憶為標識的商業活動,在各個層面取得了巨大的經濟回報,并伴生著社會效益、政治效益。
紅色記憶作品適應消費邏輯的生產并不會消弭其內蘊的神圣和崇高,反而有助于其發展。畢竟當前消費需求多樣,只有適應商業社會的產銷規則進行調整,才能吸引各層面消費者踏入通向革命歷史深處的大門。認知革命者、體味歷史,并在此平臺上連通歷史、現實、未來,重新審視革命、正義、自由等問題。如近幾年熱播的《激情燃燒的歲月》、《八路軍》、《長征》、《雄關漫道》等電視劇,在歷史真實和思想深刻之外,注重以情節吸引觀眾,帶來了較高的收視率。如《激情燃燒的歲月》在北京電視臺重播了五次,首播收視率達到12%,重播收視率平均也達到了4.7%;而據央視索福瑞的調查,《亮劍》收視率平均11.42%,最高13.7%,收視份額占28.7%,創造了主旋律作品的收視紀錄。作品有人看,傳得開,才能留得住。紅色作品的暢銷不僅獲得了擴大生產、傳播的必備資金,而且以其消費魅力建立了紅色記憶消費場域,使之成為革命歷史精神播散的重要工具。
如果說消費邏輯是影響“紅色記憶”作品生產的外在邏輯,那詩性邏輯則是“紅色記憶”顯示其歷史美學價值的內在支撐。因為當代人關于革命戰爭的感性印象大多不是來自歷史記載,而是來自各類“紅色記憶”作品,如已成紅色經典的電影《南征北戰》(1953年),《智取華山》、《董存瑞》、《平原游擊隊》(1955),《上甘嶺》、《鐵道游擊隊》(1956),《永不消逝的電波》、《狼牙山五壯士》(1958),《洪湖赤衛隊》(1961),《冰山上的來客》、《小兵張嘎》、《野火春風斗古城》(1963)。這類作品通過典型化手法濃縮了革命現實,使每一事件表征著一段革命歲月,使人物凝聚了萬千革命者的性格。在藝術的動態展示或靜態描述中,使逝去的革命歷史得到了美學化復現,而民眾由此深刻地感悟到革命特有的艱苦、慘烈和崇高。在20世紀50-60年代初期,“紅色記憶”作品的詩性邏輯具體表現為傳奇、民間智慧及頌歌模式的運用,創造了如李向陽、劉洪、董存瑞、雙槍老太婆、江姐等英雄,展示了如地道戰、地雷戰、麻雀戰等民間戰爭智慧,最大程度地把革命勝利的喜悅和弘揚人民智慧推到一個高峰。而20世紀80-90年代,則具體表現為宏大敘事、戰爭反思,出現了如《大決戰》、《長征》等歷史劇。而如何能突破經典,創造紅色記憶新的敘述模式,拓展革命歷史的美學意蘊,則是21世紀創作者面臨的問題。如《歷史的天空》的導演高希希談到創作革命歷史題材作品有三怕:怕雷同、怕說教、怕生硬。而要做到創新、形象與自然,使之有戲、有味、有內涵,則需要以詩性邏輯,重述和重釋遙遠、殘酷、冰冷的革命歷史事件,使革命者鮮活、感性,并凸現如勇氣、智慧、奉獻、堅定等的現代價值。
書寫紅色記憶的藝術家大多以愛情、友情、苦難中的人性光芒等作為中心,挖掘革命歷史的現代價值。此時,革命由前景轉為背景,成為展演人性故事的歷史空間和時間段落。藝術工作者或通過對革命戰役的微距展示,凸現細部,使之成為無數經典戰役的象征性符號事件,如《中原突圍》、《八月一日》等。或通過追尋革命事件之外的日常生活、日常矛盾、性格變化等,刻畫革命前輩的日常性格與生活狀態,使定型化的人物變得鮮活、生動。如《八路軍》、《井岡山》、《恰同學少年》、《周恩來在重慶》對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偉人的塑造,在展示領袖氣度的同時,也凸現他們與妻兒、同志相處時的平凡、可親的一面。通過敘事方式及策略的調整,當代藝術工作者不僅細膩刻畫了革命者的內心世界,而且凸現了革命中的奉獻以及情義。如《暗算》中的錢之江、安在天將畢生獻給了革命的諜報事業,在死亡、威脅面前永遠的堅定、執著、淡定從容。人物被強化的革命品質實際上是千百萬革命者內在意緒的象征性寫照。在被復現的紅色歷史中,充盈著對逝去的歷史、為革命奉獻了生命和青春的人民的紀念,而歷史之后的人們正是經由作品觸摸革命的精髓,并從中吸納力量。
革命題材的詩意化取向不僅活化了革命者的智慧與情感,更重要的是創造了區別于西方戰爭題材作品的戰斗美學。戰斗在中國的紅色記憶中具有很強的象征內涵,代表著希望、堅持和信念。在特定的歷史階段,革命和戰斗成為實現人的解放、民主生活等的唯一手段。正因為革命者勇往直前的斗志、為理想勇于獻身的精神及對新中國的渴望,使戰爭場面的處理沒有滑向西方的暴力美學展示,而是轉化為人的頌歌和理想的禮贊。在革命事件中開掘其詩性品格,在戰斗中尋找其美學意旨,不僅符合藝術的原則,更重要的是契合于革命的最終目的——建造能提供平等、和諧、詩意化生活的社會。這種處理使“紅色記憶”作品擺脫了程式化模式的套路,創作者以符合中國革命現實的解讀,勾勒出一幅幅革命戰爭的新圖景,建構更具人性色彩的、多元的意義空間。
中國的革命帶來了新中國的建立,如何建構國家的信仰體系,維護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則是紅色記憶作品的核心內容。因此,當代紅色記憶作品無論采用頌歌、反思模式,都必然具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性。
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曾頗受詬病,但認為政治遏制了文藝發展的空間,影響到藝術邏輯的發展,不免偏狹,因為藝術服務于誰,如何實現這種服務,始終是每個國家、時代的藝術必須面對的問題。當代意識形態之爭暫時處于靜默狀態,但其斗爭卻從未停止。尼克松在《1999不戰而勝》宣揚“對于徹底消滅世界上的共產主義,光利用戰爭的手段解決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要用和平演變的方式,徹底消滅他們!”和平演變最重要的策略之一就是文化滲透,即通過文化藝術傳輸資本主義價值觀念及信仰,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中國新一代青年。因之,文藝不能缺失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維護。但抵制文化侵入并不能靠限制。在消費社會,由于社會中主要矛盾的變化,相應的政治意識形態的展示方式也發生了變化,如吉登斯在《失控的世界》中所說的,當今世界政治取向的總方向已經發生了變化,“從解放政治向生活政治轉變”,而后者是“生活方式的政治”,是“社會認同和選擇的政治”。也就是說,當代意識形態問題重點不是斗爭而是爭取,即通過何種策略建立被社會普遍接納的信仰體系。而最好的方式則是在生活方式上的影響和吸納。
“生活方式的政治”影響了“紅色記憶”創作,在循著意識形態邏輯重構革命事件的基礎上,創作者強化了“紅色記憶”在歷史信息播散之外對當代的建構力。如回溯新中國成長的歷程,突現長征、抗日戰爭、國內革命戰爭等對當代生活的基礎價值。像《激情燃燒的歲月》、《亮劍》等都把革命回望與和平年代的生活貫通在一起,暗示慘烈的革命與和諧的新社會的聯系。另外,則是通過價值轉化的方式,把革命的政治內蘊延伸為當代的信仰體系,諸如艱苦奮斗、革命樂觀精神、奉獻等價值理念不僅有堅實的民眾基礎,而且符合中國的教育觀念。因此,通過凸現革命者的人格魅力與革命信念感奮人心的激發功能,對當代物質豐裕但精神匱乏的民眾,無疑具有精神支撐的作用,從而達到聚合社會的目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后現代的消極思想與反社會思想的蔓延,成為具有叛逆性與創新意識的一代人新的價值坐標。
“紅色記憶”是中國巨大的資源思想寶庫,它不僅有承載革命宣傳、革命形象內化到革命精神固化的意識形態作用,而且有獨特的歷史美學價值,而這也適應并培養著當代社會的消費需求。對日趨多元的中國藝術而言,利用好革命歷史題材,協調好“紅色記憶”作品在商業、審美及意識形態追求上的關系,才能真正實現紅色記憶作品的現代化,更好地發揮其社會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