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文學中“平面化現象”的透析與批判

在當下的社會文化情境之中，文學表達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一變化的直接結果之一，就是“平面化現象”的盛行。在“先鋒主義”、后現代思潮與消費主義、娛樂主義等文學思潮和信息科技、“大眾文化”的相互交匯與促動之下，文學表達持久積淀而歷久彌新的精神審美特質被無情地侵蝕。鑒于此，文學批評應如何進行清醒、自主和自律的認識?如何在對當下文學實踐的審視與清理中尋求文學表達真正的發展和變化?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現實問題。

那么，什么是文學表達的“平面化現象”呢?就是文學作為文化產品，在與其他文化產品(主要是指語言文字產品，不管是紙介形態還是光電形態)的比較中，原有審美價值特質的模糊與喪失，并主要是在文學表達邊界上的模糊與文學表達差異性存在上的喪失。這一現象在人們的閱知情境中，給人們的感受是缺少或沒有表達上的層次和深廣度，思想、意念、情感、形象等在種種不確定之中被“隨意”地雜亂設置，言語上是自說白話、追逐奇異陌生，結構的布排既不講生活邏輯，也不講意識邏輯，更不講形象邏輯，只是隨手剪輯、無序拼合，甚至都難以稱得上是隨心所欲的語言堆積。在很多時候，這就像是某一生命肌體的局部，由皮毛、血肉到骨骼的原有“構造”被直接壓合成了“皮包骨”，甚至是直接裸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碴子——幾乎沒有了想象的馳騁空間和情感醞釀進行的輾轉悱側，最終是缺失了應有的文學表達。當下，包括一些“包裝文學”、“快餐文學”、“時尚文學”、“80后文學”、網絡文學、“大眾文學”以及似文學非文學文本在內的相當一部分作品，都帶有這一文學表達上的特點。 在文學作為文化產品漸進的發展過程之中，由文化研究而衍生出來的對文學的文化批評，引起了一些文學人士的憂慮。他們認為，如果拋棄了文學文本上工具性與經驗性的分析研究，文化批評極有可能模糊了文學與文化產品相比而有著的審美特質——文學為何之所以成為文學?但是，當下文學創作實踐的真實情況是，文化早已遠遠超越了文學，文學是在被作為文化產品而生產著、銷售著，文學自身與其他文化現象一起，共同表現出了“同質共相”的趨勢——而不管這是不是出于文學創作者(生產者)們的本意。不僅如此，文學的具體樣式(比如小說)在與其他相關的文字產品一起進入人們的閱知情境時，也已經難以分清彼此的審美樣式界限。這就是說，人們真誠甚至是有一些虔誠的學術用心，很可能在當下文學的實際面前失去了話語的力量。文學特定的精神審美品質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之中，一方面自身受到既來自內部又來自外部的雙重弱化與性情“借代”，另一方面也因這一特質而被其他文化產品任意利用。當下文學表達“平面化現象”的出現與流行，正是這一切在文學創作中的表現。

當《沙床》出現的時候，要不是朱大可犀利的批評言辭引來了傳媒的注意，《沙床》或許并不會熱絡地進入人們的眼界。因為這樣一部在文學表達上與“時尚文學”、“快餐文學”并無二致的作品，其主題的價值實際上也過于陳舊而沒有什么思想“新質”。這是一位文學批評家進入文學創作領域并不成功的一次實踐活動。人們看到，文學表達“平面化現象”的盛行非但沒有引起批評家們的注意和不安，反而以創作的方式與結果自主地匯入到這一現象之中。德國漢學家顧彬關于“中國當代文學讓人失望”的言辭，曾經在國內文學界引起了一場短暫的爭論。在這場爭論中，人們或許過多地把精力用在了如何看待尤其是如何總結當代文學的大局和成就上，而對顧彬“失望”背后的真正成因卻沒有能夠去仔細加以辨析和認真思考。顧彬堅決反對“戲說”經典的現象，并認為文學“不一定要給讀者帶來娛樂”，“不少中國作家三個月內就能寫完一部小說”，而“一位德國的中等作家一年之內也就能寫完一百頁”，這對“語言水平有一定要求”。可以確定地說，顧彬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失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學表達“平面化現象”的盛行所致。在北京長期有著藝術“先鋒”與“實驗”之譽的“798區”，近來也因著消費與娛樂文化的侵入而愈來愈“變得非常俗氣”。這一“俗氣”的確鑿表現，是在根性上進行了一定的藝術個性、藝術追索與“金錢本位主義”、消費文化的相互置換，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藝術表達、表現上的倉促散亂、淺顯直露和想象空間的急速窄化。如此而言，“平面化現象”的盛行已然是一個當下文化的共同問題。其成因應該是多方面的。

(一)隨著社會需求中心點的逐步位移——即由需求物質到需求精神，人們對文化的需求乃至追求正在成為一種大眾化的趨勢。在信息化條件下，文學所面對的接受(消費)層次不是越來越窄化了，而是越來越寬泛了。這在接受(消費)層面就形成了一個互動態勢，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對文學創作(生產)“上游”產生了足夠大的影響。大眾文化的流行和強勢，對于文學說來，既給了文學空前廣闊的接受(消費)空間，同時又促使文學不得不作出迎合的姿態而弱化創作(生產)者的個人差異性。這是文學作為文化產品在與其他文化產品的競爭性入市中，很自然的一種選擇。

(二)在上面的基礎上，文學的創作(生產)者在很大程度上作出了兩種比較極端化的文學表達，即個人的偏執與媚俗的偏執。個人文學偏執的表達應是有著一定先鋒性的，但這并不是現代主義意識上的先鋒性，現代主義也是經典的文學——而這里不需要經典，需要的是內容、形式的大膽和與眾不同。這樣一來，既可以讓人們“注意”而又不至于讓人們“接受”不了，而一旦“注意力”集中了，流行就會成為接踵之事。應該說，這是一種不好的文學表達傾向。為了創作(生產)者一時的名利訴求，文學特有的審美品質在受著侵蝕，而“新”的追求也在誤讀中被蒙上了一層“不過如此”的迷霧。一部分“時尚文學”和玄幻文學，就明顯地帶有這一創作傾向。媚俗文學偏執的表達是比較簡單的表達方式，只要在迎合的情境中尋求一些個人的不同和高超即可。大家在想什么、怎樣在想和如何去表達，這是必備的基礎，而在這一基礎之上也要有著個人的超出想象和不同凡響，這是媚俗表達吸引人們“注意”的撒手锏。“快餐文學”、“80后文學”、網絡文學的很多作品(產品)就是如此運轉作為的。

(三)接下來應該勾畫一下大眾文化情境的一個大致輪廓。一方面是物質欲求依然旺盛，一方面是精神渴望漸漸凸顯；一方面是從眾心理不可自控，一方面是個體參與意識日趨增強；一方面是文化素養參差不齊，一方面是情趣愛好大致趨同；一方面是樂得直觀易解、痛快淋漓，一方面是想著豐富多彩、千奇百怪；等等。在這樣一個大眾文化情境之中，文學作為文化產品就很自然地被“平面化”了——“平面化現象”正是在以上的種種對應和交匯中求得的一個文學表達的“最大公約數”。再實質觀之，文學表達的“平面化”，基本上就是社會功利主義、消費主義、科學主義、娛樂主義以及營銷范式在文化、文學的創作(生產)中具體的過程性表現，后者不約而同地交匯在一起，在強勢地充當著這一切的無形“推手”。

(四)文學特有的審美價值是不容泯滅的，文學從本質上說并不是大眾型的流行文化“快餐”，就是它作為文化產品，其創作(生產)者的實踐(從業)趨向也不適宜超越于審美特質之上而唯名唯利。

在當下，創作(生產)者們的心態普遍變得急躁、浮躁起來，目的簡單而又直截了當，形式的表達也就很容易隨之淺露而直接。在這里需要注意的是，那些捆綁于或者是借助于文學的一些松散的抑或是較為緊密的“利益群”，最不可能對文學自身的未來發展作出真正的判斷和確定，在文學進入文化產品的路途中、在文學與其他文化產品之間審美價值邊界的模糊趨勢中，這些“利益群”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波助瀾的作用。

于是，當下文學表達的“平面化”不但不難理解，而且也是一種客觀的現象。一些傳統作家作品的“平面化”，可能還努力夾雜著些許自主的思想和對靈魂的自我拷問，而“快餐文學”、“時尚文學”、“80后文學”、網絡文學以及似文學非文學的文本一類，則不但要“躲避”表達層次的豐富和深廣程度，還要“躲避”來自思想、價值的認識和判定。“快餐文學”流行了，“新性情文學”時尚了，“包裝文學”大行其道，非文學文本被當作“文學新潮”登榜入市，個性、感性、情性、色彩、陌生、新奇、玄幻、娛樂、消費等等，幾乎應有盡有，可當下的文學表達，變得直白淺露、索然寡味，與文學審美表達特質漸行漸遠。 那么，對當下文學表達的“平面化現象”，能不能在作出透析與批判的同時，進行一定的清理，提供一些或可存在的表達狀態呢?雖然文學表達有多種方式，它的層次、空間、路徑是多向的，也必然會以豐富多彩、林林總總的結果來增加人們的閱知經驗，從而帶來閱讀的想象、思考和快樂，但是，文學表達的即成性、約定性、沿習性、經典性，卻時時刻刻關乎著文學存在的差異性審美價值本身，這是文學在社會文化之中而不斷拓展自我生存空間的形態“標識”和持續存在的力量。所以，文學表達在根本上說來，也必然、必須是有著界限與自身原則的。在去年10月召開的“北京中青年學者文化論壇”上，與會者主要討論了“后現代語境中的價值危機和重建”這個話題。雖然與會者在“傳統價值”出現的當下危機上有著大致的共識，并表現出了很大的憂慮和對經典的向往及守護，但在“重建”這個十分緊要的價值生成點上卻顯得有些空泛而游移著幾絲無奈。這在對文學與文化的當下理解認識上，應該是一個比較通常的現象。人們知道已經發生了什么、正在發生著什么，可對如何去建立、生發新的精神審美價值卻不能理直氣壯地提出具體的預知。這是因為精神活動，尤其是藝術審美活動個人的差異性太大了、個人能夠拓展的想象空間太廣闊了，不可預測性占據著主導。盡管如此，在這樣總體性的社會文化語境中，依循具體的文學現象來推導出幾種或然的表達狀態，是值得一試的有益努力。

近來，對“80后文學”的分析研究多了起來，這是“80后文學”進入主流批評視界的顯在跡象。應該說，這可能是在文學當下發展的持續力量上和文化意義的前沿上所進行的批評實踐。不管怎么說，這都是立于另一種價值觀念系統所公開釋放的信息，在這一信息的背后，不排除以所謂“新的文學力量”來試圖替換主流文學力量的自主預期。“80后文學”的內容即使有著新質的發現與增長，其形式能夠適宜于某一或某些接受層面的閱知，但實際存在著的精神與心靈一定的空洞化而以娛樂、消費的姿態來進行“性情”填充的流行態勢也甚為明顯，尤其是審美表達直白淺露，在讀解、認知上沉溺在自我精神吮咂的自得其樂之中，讓消費主義、“游樂人生”和時尚文化對文學表達的審美品質實施了實質性的損害。

人們知道，100％的消費自由不可能帶來100％的心靈解放。當下文化(文學)消費只能更加強化消費主義的話語權力，使文化(文學)成為時尚、流行、既得與享受的釜底游魚。所以，“80后文學”在表達上的“平面化”趨向應該受到一定的遏制和化解。這一遏制來自于創作(生產)者自身的自醒與自律，而化解則要通過內部與外部的共同努力進行文學審美特質的再認定。很可能\"80后文學”在今后會發生內容與形式上的轉折性變化，在審美品質上形成一個全面躍升的歷史拐點；或者就是這樣的一個寫作狀態而走向成熟，來滿足能夠持續存在的某些需求。而對于網絡文學的未來發展來說，要么是在網絡時空中以未定的或是不確定的表達姿態，持續進行大眾娛樂型文學言語的熱鬧非凡，要么是在與紙介文學的相互轉換和互為捆綁中，尋求文學表達在紙介與光電形態之間的結合發展，要么就是在以上兩者表達的基礎上，在網絡時空中蛻變成為不同于以往的文學生成——那時的網絡文學，應該會在精神審美的高度上給人們的心靈以充分的慰藉和愉悅。

另外，針對一般的文學創作群體而言，雖然當下“非知識分子化”正像一股看不見的“病毒”悄然侵襲著人們的肌體，并且已經形成了一種不大不小的“情懷缺失”、“沉溺世俗”的創作態勢，但與此同時，也還是有不少作家試圖站在思想家的高度，來進行文學實踐的具體創作，只不過選擇的雖然是文學表達的方式，但大都以直露淺在的文字來直抒胸臆，生怕閱讀的人們不能夠知曉其中“驚世駭俗”的思想要義，再加之結構的雜混、言語的陌生，使得文本呈現出四分五裂的離散狀態。這在“包裝文學”特別是“文學作品叢書”的作品中，并不鮮見。人們知道，這樣的文學表達，當然會裸露出急功近利的“白森森的骨頭碴子”。

當下文學表達上的“平面化現象”，還沒有引起人們多少批評的注意。這很像一條奔騰在土地深處的暗河，在不知不覺中持續地侵蝕著它頭頂上的土層結構，直到某一天會轟然躍出地表而泛濫在人們的面前—那時，文學表達的拯救可能將無濟于事了。實際上，近些年來在林林總總的文學創作實踐面前，在許許多多理論觀點的驅使下，人們對文學創作、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的反思愈來愈廣泛和深入。這一廣泛和深入不但是非常急需的而且也是必須的，同時也是在對文學于當下社會文化情境中如何獲得良好、持續的生存與發展提供及時的認識和判斷。

最近，由“中國作家實力榜書系(2008)”率先推出的小說作品，在文學表達上帶來了新的氣象，以豐富多彩、變化多端和富有創意的敘事層次，表現了作者的心思與情感。文學表達應是審美的完滿抒寫。文學表達之于文學，是文學差異性存在的審美特質，沒有文學表達就沒有文學的存在。文學表達猶如肌體，它是“皮毛”、“血肉”、“骨骼”三者的有機統一。當文學表達的審美靈感在創作(生產)者身邊閃現、游弋的時候，人們可以在種種其他的誘惑中任它倏忽不見，但決不可以任它倏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