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的解剖自己。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
魯迅在他的雜文《死》中說:“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一個都不寬恕”,表明了他強烈的愛憎,分明的是非;“一個都不寬恕”,更不意味著魯迅以一貫正確者自居——魯迅無情面地解剖別人,更加無情面地解剖自己,這也是他勇于正視自己弱點和局限的一個明證。
解剖他人,批判社會,是需要勇氣的,因為你得面對沉重的社會壓力與周遭環境排山倒海般的反擊;而解剖自己,則更需要勇氣,因為你將付出失去內心平衡的代價。然而“真的猛士”,不僅“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還敢于直面自己內心的真實。魯迅先生就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勇士,在小說《祝福》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是怎樣用最鋒利的“手術刀”來解剖自己的。
小說源自生活,卻又高于生活。小說是一門虛構的藝術,其中的虛擬人物不能與生活中的人直接畫等號。《祝福》里的“我”是小說的敘述者或線索人物,確乎不應理解為作者本人。然而這個“我”的身份、性格和思想,又確乎代表著魯迅先生身處的那個知識分子群體。因此,以第一人稱安排這樣一個人物,顯然不是讓他僅僅做一個敘述者或線索人物而已。此外,在祥林嫂的故事充分展開之前,用大量的篇幅來描寫“我”的心理活動,當然更不是隨意的閑筆。領會了這一點,我們就有了對小說的第一部分進行深入探究的基礎。
小說一開始,“我”就想逃離魯鎮,但“我”想走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與四叔話不投機或自感百無聊賴,而是要逃避良心的不安。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與魯鎮的其他人一樣,“我”也是祥林嫂的悲劇的“看客”。對于祥林嫂的悲慘遭遇,“我”亦心存同情,但這種同情畢竟是有限的,只會停留在心理上,而不會付諸一種拯救行為——怕承擔責任,惹來麻煩。因此,當“我”看見“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的祥林嫂瞪著眼睛向“我”走來時,“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目的并不是討錢——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躕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 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地說。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阿!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梧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躕,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
當祥林嫂“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釘著我”,把從禮教和迷信的煎熬中掙脫出來的最后一線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時,“我”的心理反應是“詫異”——“悚然”——“惶急”——“躊躕”——“膽怯”;表現出的行為是“吞吞吐吐”——“支梧”——“逃”。這里,我們既要注意反映人物心理活動和神情語氣的詞句,還要注意對話中那些具有特殊作用的標點符號。通過這些詞句和標點符號,魯迅先生真實地再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軟弱性格和逃避心態。
然而,作為知識分子的“我”畢竟尚存些許良知和微弱的責任感,它們與逃避自保心態的矛盾斗爭,使“我”雖然逃離了祥林嫂的追問,卻仍時時處于自我譴責與自我寬慰相交織的心境中。在與祥林嫂對話的情節之后,魯迅先生安排了三段心理描寫,很有意味:“我”先是“不安逸”,有不好的“豫感”,恐怕要“負若干的責任”;緊接著就自寬自慰,罵自己“神經病”,又覺得自己“說不清”的回答很明智;但又“總覺得不安”,于是想“不如走罷”,偏偏還要硬找出一個吃魚翅的理由來,顯示自己不是因為祥林嫂而走。這三段心理描寫,更充分地暴露了“這一個”知識分子的逃避心理——“我”對責任的逃避,已從社會行為深入到自然心理,“我”不僅不作為,而且連負疚感也不想有。
因此,當“我”“果然”聽到祥林嫂的死訊時,“我”的心理反應是緊張——漸漸輕松——有些負疚——漸漸舒暢起來——疑慮全無。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了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
……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
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
可見,“我”絕不是一個有愛心、有責任感且果敢堅毅的勇敢者,而是一個軟弱多慮的逃避者。而“我”是否代表了魯迅先生曾有的某一方面的性格和心態并不重要,魯迅先生雖然偉大,但作為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員,仍不可避免地帶有這一群體的弱點,而他的偉大之處,正在于他勇于解剖自己,決不寬恕自己。如果說魯迅沒有任何缺點,這其實是對魯迅的最大誤解,所以我們寧愿相信“我”中有魯迅先生自己的影子;而且,正因為有自己的影子,他的解剖才如此深入、透徹、絲毫不留情面。魯迅先生的另一篇小說《傷逝》,那里面涓生內心獨白式的懺悔,同樣也包含有魯迅作為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文化人格的自我解剖和深刻反省。
小說中的“我”在反反復復的自責與自慰中,最終取得了內心的寧靜與平衡。但如果“我”真的感到輕松而舒暢了,就不會再去多想祥林嫂的生平故事。“我”作為小說中一個具有獨立性格的人物,魯迅先生正是借“我”之心理活動,將祥林嫂的死處理得輕描淡寫,似乎有反諷的意味,但我們是否能把它看做是“我”為了擺脫心理負擔,而在有意無意間產生的一種夸大感覺的自我心理暗示呢?
《祝福》中的“我”,是這篇小說中除了祥林嫂之外著墨最多的一個人物,“我”的語言、神態、行為,特別是心理描寫,細膩生動,極具真實感和震撼力。作為知識分子群體中的這一個體,魯迅先生通過對“我”這一典型人物的性格和內心世界的充分展示,深入揭示和剖析了當時知識分子身上的軟弱性、自私性、虛偽性,以及責任感的淡漠與欠缺。
魯迅先生的自省,直面人生,亦直面自我,坦誠暴露自己的“欠缺”。在不斷對抗丑惡的社會和國民精神的蒙昧中,他也不斷審視自我心靈的創傷和痛苦,便將自省走出他者的纏繞,深深鍥入自我生命的體驗,追問生命的存在及意義。魯迅先生的這種自省意識和勇氣,已經成了我們今天最需要的精神資源。當私語取代了自省,牢騷擠走了批判,魯迅先生無情面的自我解剖,提醒我們每個人重新省察自己內心世界的真實,讓無病呻吟或熟視無睹退場,讓幫兇和看客無地自容,讓每一雙睜著的眼睛都來發現生存領域的精神苦難與創傷!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一個人人格的完善,乃至一個民族前進的動力,皆始于自省。
浙江省紹興縣鑒湖中學(312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