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朱莉婭·克里斯蒂娃是西方符號學界最著名的理論家之一。她提出的解析符號學思想是對傳統結構主義符號學理論的解構與重建。她借鑒多種學科的多種研究方法和理論,將它們轉換成她的動態符號學理論。在研究中,克里斯蒂娃反對結構主義對符號的靜態研究,主張在結構的生成與變化中把握符號。她的這一理論主張也決定了她的研究方法的多學科性質。本文主要從哲學、文學理論、語言學3個方面闡釋克里斯蒂娃思想的淵源問題。
關鍵詞:解析符號學;哲學;文學理論;語言學;精神分析
中圖分類號:H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1-0114-4
On the Theory Sources of Kristeva’s Semianalysis
Sun XiuliLi Zeng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24)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heorists in the western semiotic studies, Julia Kristeva puts forward her theories of semianalysis which deconstruct and rebuild traditional semiotics based on structuralism. She absorbs research methods from varied disciplines and develops her unique semianalysis theories. Opposed to the static study of structuralism, Kisteva shows her disapproval of grasping the meanings of symbols in the creation and changing process of their structures, which makes her study interdisciplinary. This paper is an attempt of elaborating the source theories that influence Kristiva’s study, mainly from four perspectives: philosophy, literary theory, linguistics and psychoanalysis.
Key words: semianalysis; philosophy; literary theory; linguistics; psychoanalysis
克里斯蒂娃是當代法國著名的文學理論家、符號學家。她提出的解析符號學理論是對傳統結構主義符號學思想的解構與重建。她闡述的文本間性、過程主體、符號與象征等原創性概念對我們深入理解語言問題以及現代社會文化問題都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她對馬拉美等后現代文學家文學作品的批判性解讀是其符號學的具體應用,同時也幫助我們深入理解她在理論著述中所宣揚的解析符號學思想。克里斯蒂娃的學術活動起步于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各種理論和思潮的影響。她的理論思想包含的知識量巨大,概念繁多,但“正是這種多重知識的融合、多種理論的交錯使她成為當代法國最出色的符號學理論家之一”(羅婷2004:63)。
1 哲學思想源泉
克里斯蒂娃推崇新馬克思主義,而且她的符號學思想也較多地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影響,具有濃厚的馬克思主義的色彩。她借鑒馬克思實踐批評思想(羅婷2002:68),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符號學研究中去。可以說,克里斯蒂娃的符號學研究是馬克思主義方法論在符號學領域的應用和發展。馬克思在構筑自己的理論過程中極為重視政治經濟實踐。與之相似,克里斯蒂娃在符號學研究中反對對符號進行靜態研究的結構主義方法,主張對符號進行動態研究。也就是說,克里斯蒂娃把意指實踐放在了極其重要的位置上。
1970年,克里斯蒂娃在《作為文本的小說》一書中指出,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社會體系進行批判的過程中所進行的關于商品流通和交換的考察與她自己在研究符號意義的過程中對意義的生產及傳達的關注極其相似。馬克思在研究商品價值時提出,商品的價值產生于生產商品的勞動在商品中的凝結,從而通過研究商品形成之前的勞動把握商品,展示了研究作為物品的商品的外部空間的可能性。同樣,克里斯蒂娃也很重視語言的固定意義形成以前的所謂的意義生產過程。她試圖通過研究意義生產過程來闡明意義的來源問題,從而實現研究文本符號意義外部空間的可能性。她認為在構成結構的體系內部存在著被結構隱藏的另一場所。而要想真正弄清意義問題,就必須剖析靜態的符號,從而在傳統靜態的符號內部開辟一種不同的研究空間,這種空間與符號結構的外部或所謂的他者相關,對意義的產生具有重要作用,是構成語言的一種必不可少的元素。對這一空間的重視實質上就是重視語言的一些物質性特征,如語音、語調、語氣等,就是重視語言使用的具體語境,就是強調參與說話交流過程的主體。而這些對于傳統的結構主義語言學來說都是語言的所謂異質性特征。我們知道,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只強調語言的內部,不考慮語言使用的具體的社會歷史環境,不考慮人的主體性。與此相反,克里斯蒂娃特別重視符號的異質性,認為異質性在決定符號意義的過程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在進行符號學研究中絕對不能忽視這些異質性因素的決定性意義。克里斯蒂娃的研究在借鑒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克服并超越了傳統語言學中意義作用(signification)的范疇。為此,她還提出了意義生成性(significance)這一重要概念。她用這一術語表示意義從萌芽狀態到意義作用概念下的意義的生成過程。克里斯蒂娃認為,決定語言符號意義的并不是簡單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意義是在實踐中產生的,具有生成性和過程性。符號學的目的就是要把握符號意義生成性的各種形態。克里斯蒂娃進一步強調,能指與所指不存在簡單的對應關系,意義生產不存在最終階段。具有固定意義的符號只是符號意義發展的一個相對的靜止階段,這種靜止隨時可能遭到異質力量的入侵而被破壞(Oliver 1997:54-59)。總之,馬克思主義向我們展示了社會商品價值的產生過程,而克里斯蒂娃則在符號學領域向我們昭示了符號意義的創造生成問題。
同時,克里斯蒂娃的符號學理論受到了黑格爾辯證法思想的影響(克里斯蒂娃1984:114-116)。我們知道,黑格爾強調事物的發展要經歷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三個階段。在這一過程中,否定之否定并不是簡單地回到肯定階段,而是經過否定階段去超越肯定階段。也就是說,黑格爾強調否定因素的作用。這一觀點被克里斯蒂娃吸收并將之進行唯物化。她的所謂對立物的并存實際上就是黑格爾辯證法的應用和發展。她認為文本間性是通過否定性才形成的。也就是說,克里斯蒂娃認為一個文本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而這種吸收與轉化的基本法則之一就是否定性。通過對勞特萊蒙和羅什富科等人的作品進行細致的文本分析,克里斯蒂娃闡述了否定性在實現句子層面的文本間性中呈現的三種方式以及發揮的重要作用。對此,西川直子進行過總結和論述(西川直子2002:62-65)。首先,作者可以通過對句子全體的否定實現文本間性。通過這樣的否定, 被引用的句子的意義被完全顛倒,變成了與原來意義截然相反的東西。這樣,一個文本通過引用另一個文本的句子并對其進行變形,使讀者同時閱讀到兩個文本。其次,作者通過對所引用的句子進行左右對稱式的否定進行創作,從而產生互文效果。所謂左右對稱式否定,是指對句子前后兩部分同時進行否定。通過這種否定,句子整體的邏輯意義不發生變化,但卻增加某種新的意義。第三,作者在寫作中通過否定句子的一部分改變原句子的意義,產生互文效果。這種變形與前兩種變形一樣,帶來的明顯的意義逆轉,將被引用的句子與變形后產生的句子同時展現在讀者面前,讓人感到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
克里斯蒂娃指出,文本可以用否定方式回應其他文本。同時,這種回應不是原封不動地模仿,而是通過否定既產生分歧又產生與前文本之間的對話。這不僅是所有文本賴以誕生的基礎,而且是文學史上普遍存在的現象。這些現象說明詩歌文本甚至所有文本在形成過程中都與其它文本產生或多或少的聯系:或相互肯定,或相互否定。
2 文學理論思想源泉
克里斯蒂娃在研究符號學的過程中深受巴赫金的影響,并且成為最早向西方學術界介紹巴赫金思想的少數學者之一。在論述巴赫金理論的論文《詞、對話與小說》中,克里斯蒂娃闡述了巴赫金對自己學術思想的最終形成所產生的影響(克里斯蒂娃1980:64-91)。她認為巴赫金很早就在論著中提出了文本結構不僅存在,而且是由于與其他結構之間的關系而產生的觀點。他關注文本語言的對話特征,認為對話是人類語言固有的現象,是其生命力的源泉。同時,巴赫金指出,由于語言是人類用以交流思想的工具,因此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表達都一定存在著多種聲音和多種思想。語言符號不是封閉的、一成不變的現象,而是生機勃勃的與其存在的語境密切相關的生命體。語言學研究不能抽象地就語言而研究語言,而應該將語言學與文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等相聯結。
巴赫金強調詞語(包括文學詞語)不具有固定的一成不變的意義,文學作品的意義由作者、作品角色以及當前文本和歷史文本共同決定。按照這一想法,巴赫金將文學作品中的話語區分為獨白和對話。獨白以單一性主體為基礎,否定他者的存在,強調在文本中只有作者權威性質的聲音,而不存在任何他者的聲音。獨白話語的表現形式包括敘事文學、歷史言述、科學言述以及詩歌言述等。另一方面,對話作為一種言述形式,是語言不同表達方式的并存和相互作用。它以復數主體為基礎,承認他者的存在,否定作者的權威,強調文本意義由作者與他者共同決定(李增2005:95)。對話首先表現在表述者/作者與作品中人物的對話,其次表現在生活中出現的對立物的同時存在。在對話理論指導下,巴赫金詳細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小說、滑稽性諷刺作品以及蘇格拉底對話,論述對話性言述的種種形態,分析善惡、生死等對立物之間的并存關系,并將狂歡節話語、滑稽性諷刺以及復調小說中的言述統稱為對話話語的表現形式。
克里斯蒂娃在研究巴赫金的基礎上,深入探討文本的生成問題,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發展成為各種文本相互關聯的文本間性概念。克里斯蒂娃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變形”(Kristeva 1980:66),任何文本都是具有文本間性特征的文本。她的這一觀點是將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問題,即文本的生成問題放在歷史和社會的語境中加以考察。根據這一概念,文本在形成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文化環境和社會歷史環境的影響,從而在最后的文本產品中隱藏著社會歷史文本的影子。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著眼于作為能指的文本,在把握文本和其他文本的關系中把握文本和他者的關系。這種文本理論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具有同源關系,實際上就是巴赫金所說的復調原理在文本理論上的進一步發展。
同時,克里斯蒂娃(1980:65-68)將這種對話的關系性在文本空間的三個層面上進行整理。這三個層面是作品的主體層面、接受者層面以及外部語境或外部文本層面。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可以在水平軸上及垂直軸上加以考察。在水平軸上,克里斯蒂娃強調文本同時屬于寫作主體與接受者雙方。在垂直軸上,她則認為任何文本都受到所有前時代以及同時代文學資料的影響。水平軸與垂直軸、對話與對立物的并存以及由這種并存帶來的歷史、社會與文本的相互嵌入,就是克里斯蒂娃所說的文本間性。按照克里斯蒂娃的理論,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獨白只是一種假設,對話才是存在的真諦,純粹的單一邏輯的獨白僅僅是理論上的虛構,任何言述都是對話。這與巴赫金所說的語言之真正現實是“言語相互作用的社會事件”(巴赫金1998a:447)以及對話的泛音存在于所有表述之中(巴赫金1998b:224)等觀點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3 語言學思想源泉
克里斯蒂娃在符號學闡述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在批判結構主義符號學局限性的同時,受到其創始人索緒爾語言觀的影響。雖然她反對索緒爾的靜態語言觀,更強調語言符號意義的動態性和形成過程性,但不可否認,索緒爾思想是她的符號學思想的基礎。
索緒爾將語言學的研究對象規定為語言行為總體中的抽象意義上的規則體系(語言),進行共時性研究。同時,索緒爾認為,言語作為語言行為總體的另一組成部分不可能成為語言學的科學研究對象。言語只是語言體系在具體環境中的具體運用。因其存在的干擾因素太多,無法實施真正客觀和科學意義上的研究。(索緒爾1985:28-32)另一方面,索緒爾將語言符號分成能指和所指兩部分。能指“不是物質的聲音,純粹物理的東西,而是這聲音的心理印跡,我們的感覺給我們證明的聲音表象”(索緒爾1985:101),即概念的音響形象。所指是音響形象所表示的抽象概念。符號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的結合,也就是能指與所指的結合。它們之間的聯系具有任意性特點。
克里斯蒂娃接受索緒爾的語言系統思想,并對其進行擴展。她從文化符號學觀點出發,認為任何文化現象都是一個整體(Kristeva 1980:167-169)。整體中的各個組成部分相互影響,相互關照。例如,在文學作品這個整體中,每一部文學作品都受到系統中其他文學作品的影響,是對其他文學作品的折射。克里斯蒂娃在社會與歷史大文本中思考問題,并把社會與歷史當作文本本身,這與索緒爾在語言這一大系統中思考言語問題,探索語言的本質具有相似性。同時,雖然克里斯蒂娃反對能指與所指的簡單對應關系,但她還是接受索緒爾對符號的這種二分,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自己獨特的后結構主義符號學研究。沒有索緒爾提出的能指與所指關系問題,沒有他所提出的意義研究問題,就沒有克里斯蒂娃所說的意義生成性問題。結構主義語言學既是克里斯蒂娃理論的批判對象,也是其誕生的搖籃,對其形成、發展甚至成為一種適應現代社會理論發展方向的思想體系非常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索緒爾對克里斯蒂娃影響最大的是他晚年對易位構詞(anagram)進行的研究。克里斯蒂娃借鑒索緒爾在這一領域的研究成果,闡述自己的“擴詞”(paragramme)理論,并將它解釋為文本間性的一種表現形式(Kristeva 1980:69)。易位構詞指通過調整一串具有固定意義的文字中字母的順序而組合出新詞的現象。索緒爾從1906年到1909年初致力于這種研究,他在希臘和拉丁文的古典詩中發現了與詩歌內容不同的文字群(西川直子2002:68-78)。它們通常情況下是一些固有名詞甚至神的名字。索緒爾將這些文字稱為可易位詞或可擴詞。他甚至認為在詩歌創作中存在一種特有的邏輯,即易位構詞(anagram)作詩法。也就是說,索緒爾在其后期的研究中開始放棄結構主義語言學思想,因為他發現了用他自己先前的理論所無法說明的東西,即在線性符號上存在著具有其他意義的東西。索緒爾的研究在給人們帶來驚奇的同時,也給文學的語言研究帶來深刻影響。克里斯蒂娃正是在這種影響下進行文本理論研究的人之一。她把索緒爾對字謎的研究當成豐富的源泉,從中汲取很多內容,認為在研究文本的過程中可以借助“擴詞”理論對所研究文本進行變形,以便看到隱藏在結構下面的另一種意義(Oliver 1997:9)。對此,羅婷(2004:58-60)認為, 克里斯蒂娃在這一領域所進行的研究比索緒爾更加深入,因為克里斯蒂娃在強調文本內各成分之間相互聯系的同時,強調文本與文本之間以及文本與社會、歷史之間的文本間性關系,從而“徹底打破語言物質的封閉性,展示其流動性、雙重性和對話性。于是,文本成為各種可能存在的意義之交匯的空間”(羅婷2004:59)。
4 結論
在構筑自己的符號學理論時,克里斯蒂娃沒有局限于傳統符號學的研究方法和范圍,而是從各種學科的方法中得到啟示,并試著將它們轉換成她的解析符號學研究方法,力圖將符號學從語言學意義傳達圖式擴展為另一種具有獨立特征的學科。(西川直子2002:27)她受馬克思主義剩余價值理論影響,探討作為生產物的文本在形成以前的意義形成問題。她接受黑格爾的否定觀,運用這種方法探討文本間性的形成方式。通過接受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克里斯蒂娃向我們闡述了文本的多重關系。她在索緒爾語言學研究貢獻的基礎之上,將文本或符號作為系統研究,將文本與社會歷史聯系起來,認為社會歷史本身并不是文本研究的背景,而是構成文本的一個特有元素,從而超越在索緒爾語言學思想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結構主義符號學思想。
參考文獻
巴赫金. 周邊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a.
巴赫金. 文本、對話與人文[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b.
李 增. 從《小世界》看巴赫金狂歡化的反諷[J].外國文學, 2005 (5).
羅 婷. 克里斯特瓦的符號學理論探析[J].當代外國文學, 2002(2).
羅 婷. 克里斯特瓦的詩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4.
索緒爾. 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5.
西川直子. 克里斯蒂娃多元邏輯[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
Kristeva, Julia. 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M]. trans. Margaret Walle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4.
Kristeva, Julia. Desire in Language: A Semiotic Approach to Literature and Art[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0.
Oliver, Kelly (ed.) .The Portable Kristeva[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7.
Smith, AnneMarie. Julia Kristeva: Speaking the Unspeakable[M]. Pluto Press, 1998.
收稿日期:2006-10-16 【責任編輯 李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