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薩特的戲劇是他哲學思想的圖解和具體化。他在戲劇《魔鬼與上帝》中闡述了其存在主義自由觀。薩特自由哲學的核心是“自由先于本質”,他認為人實際上原來是個無,什么都不是,等到后來才把自己塑造成了想成為的那種人,因此人注定是自由的。自由是人類存在的本質,實現自由的途徑是人的自由選擇,人應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并通過行動擔負起選擇的責任。人類由于選擇時無據可依陷入困惑,在虛空中孤獨掙扎,終身為從自在自由過渡到自為自由而奮斗。
[關鍵詞]薩特;存在主義;自在自由;自為自由
[中圖分類號]B565.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2-0008-04
薩特稱《魔鬼與上帝》是他最重要的劇作,這部寫于1951年的偉大作品以400年前的農民起義為背景。該劇主要圍繞倫理問題,即善與惡的辯證關系,討論了本體自由的切入點。
薩特曾在《魔鬼與上帝》首演時說:“整個劇本探討了人與上帝的關系,或者可以說,人與絕對的關系。”他以無神論否定了上帝的存在,肯定人自由選擇的權利,“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容許的,因此人就變得孤苦伶仃了,因為他不論在自己的內心里或者在自身以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可見,上帝和人的相關性才是薩特所關注的主題。他認為人就是自己造就的產物,人本身就是自由的,人注定是自由的。
一、“自由先于本質”——自由哲學的核心
薩特的戲劇《魔鬼與上帝》中的不同人物從不同側面體現了薩特的存在主義自由觀。主人翁格茨是貴族母親和農民父親的私生子,客觀上象征著惡行。他不僅受到貴族們的唾棄,也受到百姓的詛咒。他為了抵抗命運,于是立志報復。惡成了他生存的依據,他通過作惡來證實自己的存在,把與上帝對抗作為自己存在的理由,并且從作惡中來感受自己的生存價值。他甚至吹噓殺兄是他最美的聲譽。他向上帝挑戰:“上帝看得見我,神甫,他知道我殺了我的親兄弟,他心如刀割。哎,是的,上帝,我殺了他。可你能把我怎么樣?”他以為這樣能使上帝顯靈,就像上帝懲罰該隱時那樣,因為他需要上帝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可上帝并沒有出現。上帝越不理睬他,他就越想作惡。他對海因里希說道:“我作惡和他們不同;他們出于淫蕩或私利才胡作非為,我卻是為作惡而作惡。”然而,絕對的惡,如同絕對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正如納斯蒂所指出,格茨的暴行只對大貴族有利。格茨立即意識到:“那我做的事恰好與我的愿望背道而馳啦?”確實,除了確認自己的存在,為惡而惡毫無意義。后來他摒棄暴力,廣行善事,格茨原本是一個為作惡而作惡的人,但是當他行善,甚至愿意承擔一切的罪惡之時,上帝的意志依然沒有在場。他還是他,根本沒變,他只不過是扮演了一回救世主的角色,上演了一場場自欺欺人的悲劇。并且他行善的最終結果是更壞的惡,“我的善心比我的惡行摧毀力更大”,而作惡的他和行善的他仍是同一個人,本質上并沒有改變。“你并沒有變成另一個人,格茨,你改變的是語言。你把對人的恨稱作愛,把摧毀一切的狂熱叫做慷慨,但你的本性絲毫沒有改變,仍和原來一樣……”無論他是作惡或者行善,上帝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面對的只是一片虛空。最終他意識到,他為了對抗上帝而爭取的自由卻并非由上帝獲得,因為人是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志所要成為的那種東西,作惡也好,行善也罷,都與上帝無關。在《圣經》里,被逐出伊甸園的人是有罪之人,而在《魔鬼與上帝》中,走出伊甸園的人卻是自由的人。納斯蒂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真正自由的人,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堅定地做著自己認準的事業——為農民的自由解放而不斷奔走、努力。他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你那教會是婊子:誰有錢誰就能買到它的寵愛。”“要么所有人都是先知,要么上帝不存在。”納斯蒂在心理上沒有任何障礙,因而他是自由的、堅定的。
薩特從現象學一元論和純粹意識活動出發,引出了兩個根本不同的存在領域,一是外部世界和事物的存在。這類存在是本已存在著的東西,薩特將之稱為“自在的存在”。另一個就是人的存在。這類存在與“自在的存在”相反,它們“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薩特將之稱為“自為的存在”。人即“自為的存在”,具有超越的特性,永遠處于變化之中,而且是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變化,正如格茨從作惡到向善最后介入到具體的生活中去,是不斷變化的,具有時間性。正是因為這樣,“自為的存在”不像“自在的存在”那樣是一種“是其所是”。由于“自在的存在”是已經存在著的東西,它們的性質也都是十分明確的,因此,它們總是先有本質而后才存在,它們的本質先于存在。而“自為的存在”即人的存在則不然,它不是某種已經確定了的、完成了的實在,它是人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志所要成為的那種東西。人是什么只是指他過去是什么,將來并未存在,現在是一個聯系著過去和將來的否定,實際上人原來是個無,什么都不是,等到后來才把自己造成了想成為的那種人。因此,人注定是自由的,自由是人的宿命。薩特認為,自由不是人的一種屬性,而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質并且使人的本質成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質懸置在人的自由之中。”。概括起來,便是“自由先于本質”。人的本質乃是后來由人自己的主觀意志創造出來的,人總是先存在而后才展現其本質,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質,也就是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質。在這里,薩特把自由與人的存在等同起來。只有通過自由,人才能顯現,才能獲得自我的本質;假如沒有自由,人無所謂存在與本質。
二、自由選擇——實現自由的途徑
薩特認為,人的自由體現在人可以自由選擇。人自由地為自己作出一系列選擇,正是在選擇的過程中,人實現了自己的意義。在沒有作出選擇之前,人沒有任何屬性。因此,沒有什么是先驗的存在、先天的人性。只有選擇的行動才能塑造人。格茨先是選擇暴力,殺人作惡,以對抗上帝,當他意識到他除了被別人利用和留下惡名外,他什么也不是時,他動搖了。這時教士海因里希激將道:“上帝的意志就是塵世間不能行善。”似這恰好讓格茨找到了一個挑戰上帝的理由:倘若上帝不許世人行善,那他就偏要行善以挑戰上帝。他下令把土地無償分給農民,給予農民愛和幫助,并建立太陽城,他成為農民擁戴的圣人格茨。然而他的初衷是為了行善,結局卻是比他35年作惡殺死的人還多——25000具尸體,25000條農民的生命!其實無論作惡與行善都是出于格茨自己的意愿,發出指令的始終是他自己,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擁有對自己的決定權,否則,他就不會在“擲骰子”時作弊了。格茨的自由就充分體現在他忽左忽右的選擇中。海因里希是一個出生于窮人的教士,他最初自以為既愛教會又愛窮人,人民和教會相互對抗,他處于兩方力量的沖突之中,既不想損害教會,又不想傷害窮人。在兩者利益相沖突時,他一直都處于兩難之中:1把鑰匙,200個教士還是20000百姓?教會與窮人水火不相容的情勢逼迫他抉擇,雖幾經猶豫最后還是不得不做出有利于教會的選擇。“我首先屬于教會,但我也是他們(窮人)的兄弟。”在主教的喝問之下海因里希最后傾向了教會,但他仍是矛盾的:“我是你們中的一員。我是窮人,是窮人的兒子”。海因里希在被納斯蒂指責為叛徒之后又被大主教稱為叛徒,他在兩個階級之間穿梭著,最終瘋狂。
海因里希面對拋棄了窮人的教會與拋棄了教會的窮人無法做出選擇,“對他來說,問題絕對無法解決,因為他已經無可挽回地踏上了歧途。于是,出于憎恨自己,他選擇充當惡人,必將面臨絕境”。雖然格茨也處于絕對的惡和絕對的善這兩者的矛盾之中,但他并非無所適從、不做選擇,而是不斷地做出嘗試,最后否定了上帝的存在。格茨在拋棄絕對的善與絕對的惡之后,參加農民起義,也就是選擇了相對的善,靠自己來拯救自己。把這兩個對立的人物結合起來,可以體現薩特關于選擇自主性的總的看法。人必須對自己的自由選擇負責。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一文里說道:當“存在主義者在為一個懦夫畫像時,他寫得這人是對自己的懦弱行為負責的。他并不是因為有一個懦弱的心,或者懦弱的肺,或者懦弱的大腦,而變得懦弱的;他并不是通過自己的生理機體而變成這樣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通過自己的行動成為一個懦夫的”。“一個人成為一個懦夫是根據他做的事情決定的。“是懦夫把自己變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而且這種可能性是永遠存在的,即懦夫可以振作起來,不再成為懦夫,而英雄也可能不再成為英雄。要緊的是整個承擔責任,而不是通過某一特殊事例或者某一特殊行動就作為你整個承擔責任。”在薩特看來,自由就體現在選擇中。自由“它意味著:選擇的自主。”人就是在不斷的選擇過程中不斷地成為自己的。人一旦進行了選擇,他也就有了責任,就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行動承擔全部責任。正如自由選擇不可替代、無法回避一樣,責任也是不可推卸、不可替代的。即使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無論如何你無法逃避選擇,逃避責任。
所以薩特認為,格茨選擇做善人,僅僅有抽象的向善的意愿是遠遠不夠的,要發自內心、腳踏實地地去做,“不是通過某一特殊勢力或者某一特殊行動”,只有去承擔他所選擇的事業的責任,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善人。他把屬于自己的土地分給農民,并宣傳愛,請女教師教農民識“愛”字,甚至親吻麻風病人……然而,雖然他做了諸多“愛”的表象,但愛并沒有產生。因為他的行善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為了行善而行善,為了愛人而愛人,農民除了學會幾個新詞外毫無變化,這就宣告了格茨向善的失敗。究其原因,是格茨只選擇了抽象的善,他行善是為了對抗上帝,并非出自本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做了愛的姿態,但愛并沒有產生”,“我并沒有行動,而只是做了做姿態”。同樣,海因里希選擇了向惡,但如果下一步他不將打開城門的鑰匙送到格茨手上,我們就不能說他在真正作惡。自由,并不是淪為別人工具的自在自由,不是絕對善的抽象自由,也不是僅僅宣傳愛的自由思想,而是行動——過程中的行動。“我首先應當承擔責任,然后按照我承擔的責任行事”,“除掉行動外,沒有真實”,做了向善、向惡的選擇,這僅僅只是意向與動機,它要通過行動才能實現,通過行動擔負起選擇的責任。行動是動機的外化,沒有行動,動機永遠只是一種空想。
三、“自為的自由”——自己存在的理由
格茨無論作惡還是行善都無法感應上帝的意志,絕對的惡和絕對的善都失敗了。1年零1天后如約而至的海因里希一一列舉格茨的罪狀,剝開了他的層層畫皮。格茨承認自己的罪狀但他對海因里希說:“上帝看不見我。上帝聽不見我。上帝不認識我。”寂靜無聲就是上帝,虛無空泛就是上帝。人類的孤獨就是上帝。”“我一個人決定了惡,又獨自發明了善。……我是唯一能寬恕自己的人,今天恰恰是我自己在控告自己。我是人。如果上帝存在,人就不存在;如果人存在……”“我把我們都解救出來了,再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了,只有人間。”行善的鬧劇以殺人而告終,格茨放棄了一味的行善,殺死了企圖殺害他的海因里希。格茨從此不再為惡而惡、為善而善了,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他轉變觀念開始皈依人,投身于農民起義。他擺脫了上帝,擺脫了抽象的善與惡,過渡到具體的介入,即從斗爭的實際出發,求善,而不排斥必要的惡。他終于從自在自由變成了自為自由,走上了從實踐中探尋真理的道路。
自由首先是本體的自由、存在的自由,自由與自為是一致的,只是從不同的角度來揭示人的存在。人與物是不同的,因為物的本質是先天決定的,而人則是先有自身的存在,然后通過自為,也就是通過意識的活動才確定自身的本質。薩特強調人是“存在先于本質”的,“人就是人。這不僅說他是自己認為的那樣,而且也是他愿意成為的那樣——是他(從無到有)從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為的那樣”。在他看來。人的本質,不是先天決定的,而完全是由自己的行動造成的,是自己設計選擇的結果。人之所以自由,是因為從本體論的觀點出發他是自為的,他可以自我外化,自我虛無化,并不斷地超出自身趨向一個意欲達到的目標。從這個意義上講,自為是自由出現的根源,自由就是自為存在本身,是絕對的。人的全部價值就在于他是自由的。
格茨由作惡轉而行善,再轉而自我選擇,經過了一個自在自由到自為自由,自在存在到自為存在的過程,雖然當時他仍是孤獨的自由者,但同時也是充滿自由的孤獨。并且他最終試圖憑借自己的自由來領導更多的人取得自由,雖然他也不確定到底能否成功,但是他選擇了這樣做,也就選擇了自己的自由存在,他不再是為對抗上帝而存在,而是為了自己而存在,成為完全自為的人,處境中的人,在這里他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在薩特看來,人只有拒絕參照一切超越物而為自己負責時,他才是自由的,雖然他也因此不得不面對孤獨的境遇。
在薩特那里,自由首先總是與行動聯系在一起,總是意味著積極介入世界、介入生活;其次,自由就是選擇和創造的自由,這種選擇是無根據可依,無規律可循,無標準可從的。
薩特告訴我們:“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上帝存在不存在;人類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并且理解到什么都不能使他掙脫自己,連一條證明上帝存在的證據也救不了他。”人只能依靠自己的行動,獲得更大的存在、更多的自由,同時證明自身、他人與整個世界的價值。雖然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總是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失敗和絕望,但是人們總可以為一個幸福的未來而斗爭、反抗。薩特的話言簡意賅,振聾發聵。盡管斯人已逝,但其思想卻或多或少地滲透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行為中,替人們在許多不合理的現實中找到一個合理的支點,給人們帶來擺脫苦悶和彷徨的精神力量,從而使個體人格的獨立與自由得到健康、全面的發展。今天,我們無論是贊賞還是批判他,我們都不得不承認,薩特的影響是廣泛而深遠的。
責任編輯 楊海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