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族融合不僅反映在文化融合方面,而且反映在體質融合方面。二者都對遼、金文學產生了顯著影響。相對而言,文化融合的文學意義多為人所注目,然而體質融合的文學意義也不可低估。體質融合通過異質血統的不斷交流使各族人一代又一代從異族父母雙方獲得不同族群的遺傳基因,保證后代子孫在體格和智力方面持續不斷地得以變異和優化。契丹、女真、渤海、鮮卑、突厥和漢都是體質融合的優生民族,孕育出大量作家,對遼、金文學的繁榮、發展有著重大的歷史功績。民族體質融合對遼、金文人和作家的氣質、性格和文化心理結構的改造、重鑄有決定性作用。遼、金兩朝出現的大量的混血種作家和先世已被同化入漢人的北方民族后裔作家的文學成就和創作體貌也都充分體現了體質融合的重大歷史意義。
[關鍵詞]遼金文學;民族融合;體質;混血種作家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2-0023-09
遼、金文學是在民族融合的背景下產生和發展的,也正由于此,盡管它成就很有限,仍在中國古代文學之林顯示出自身的特色,新時期以來也頗為學界矚目。20世紀末以降,曾出現過不少從民族融合的角度探討遼、金文學的成果,其間亦不乏新見,但大多從文化融合角度著眼。在這方面較流行的觀點是:野蠻的征服民族又為被征服民族所代表的先進文化所征服,契丹人吸收了漢文化,與此同時又以其“邊緣活力”使中原受傳統文化較深影響的漢民族文化得到新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遼、金文學得到發展。這雖從一定的視角和側面拓寬了研究的涵蓋面并解決了一些關鍵性的問題,但仍未能對民族融合的完整內容及其文學意義予以全面關注和深入探索。就民族融合與遼金文學的關系而言,目前仍存在一些需細致、深入研究的方面。民族融合不僅體現在文化方面,而且體現在體質方面。體質融合主要是通過婚姻組合使人體基因交流、混雜的途徑得以在子代乃至子代以后逐漸實現的。民族體質融合對中國古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產生了顯著而深遠的影響,體現了巨大的歷史功效。在人類學、歷史學和社會學等領域中,體質融合和文化融合都得到應有的重視,而在文學研究中,體質融合的重大作用尚有待于進一步探討發掘并做專門探討。因此其文學意義是一個極有研究價值的新課題。北方民族之間以及諸北方民族與漢族的體質融合都對改善、更新和再造遼、金作家隊伍的素質和風貌產生了巨大作用,并對本時期文學的藝術個性和審美品格的鑄就有著明顯而深刻的意義。本文試圖考察、揭示民族體質融合對遼、金文學的重大影響和積極作用,以期拋磚引玉,引起學界對這一亟待開發的領地的重視。因為體質融合對文學的效應不是立竿見影,而是反映在后代,有時甚至在數百年、數千年之后才能完成或體現出來,不像文化融合那么迅速而直接,故下面所論及的內容有些則追述至遼、金以前。這并非有意將話題扯得過遠,而是為了更完整地闡明論點。
一、有關民族在體質方面的融合
遼、金文壇最突出的現象之一就是大量北方民族作家和先世已融入漢族的北方民族后裔作家的涌現,構成一道獨特迷人的風景線。其中最活躍且成就最高的是契丹、女真、渤海作家群以及此前已消失了的民族——鮮卑和五代、遼初時在中原建后唐、后晉、后漢、北漢的突厥沙陀部后裔作家。鮮卑和契丹為東胡系統的民族,其語言屬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女真和渤海為肅慎系統的民族,其語言屬阿爾泰語系滿一通古斯語族;突厥為突厥系統的民族,其語言屬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這5個民族的共同的特點有二:其一,歷史悠久,人數眾多,規模可觀,由許多血統各異的氏族、部落混雜溶化而成,與漢民族和本族以外的其他北方各族的融合力度大而程度深,并在與不同民族的人體基因交流中不斷優化自身素質、提高自身智商;其二,都在中國歷史上建立過政權,扮演了重要角色,為中華古代文明發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皆堪稱歷史上的優秀民族。由氏族而部落,而部落聯盟,而民族共同體,伴隨這一過程,氏族、部落中又出現了作為社會經濟細胞的家庭、家族以及私有制度。上述諸民族的演進也都與所有其他民族發展的一般特點和規律相一致。眾所周知,只有發展到成熟、高級階段的獨立民族,才有可能建立國家。它們的血緣淵源起初都是多氏族的,而且在民族實體形成后又在與其他各民族的體質交融進程中混雜融合進了不少他族血統,使本身內在結構成為復雜的多血統構成體。多血統的社會群體不但具有較大的開放性和涵容性,而且異質血統基因的廣泛、多元的交融、化合與重組,使其不斷地更新和提高自身機體的體格素質,成為誕生天才的母體和撫育杰出文人和文學家的搖籃。完全可以說,體質融合是優秀民族的催生劑,凡在文學史上成就顯著、貢獻突出的民族都是體質融合的優生民族。
東胡以其位于被稱作“胡”的匈奴之東而得名。鮮卑衍生于東胡,又消融、接納過一些匈奴部族,其宇文部落所含匈奴血統成分更多,完全可以說是匈奴和東胡的混血部族。西魏宇文泰就是鮮卑化了的匈奴人。契丹又脫胎于鮮卑之宇文部,故也有史籍說契丹乃匈奴遺種。其實匈奴和鮮卑的族源都是復雜的,是由許多氏族、部落逐漸化合而成,而且在長期的征戰、遷徙、錯居和交往中,這兩個民族彼此也多有溶滲、接納。北魏登國三年(389年)契丹的族名始見于文獻,到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機建國,其間經歷了500多年的發展歷史。作為草原游牧民族,契丹民族在誕生以后的數百年間,不斷四處流動移徙,并與相鄰各部族、民族在征戰、交往和雜居共處中互相溶化、混合。據史籍所述契丹的族源傳說——“白馬青牛”可推知,其古八部是有互為兄弟血緣關系的8個父系氏族繁衍而來。在歷史進程中,契丹人與東北方的豆莫婁(唐前融入靺鞨)、勿吉(隋唐時棘羯的前身)、靺鞨、兀惹、鐵驪、室韋、女真等部落和民族,北方的地豆干(唐前已消溶于其他民族)的、烏落侯(唐前已消溶于室韋)、烏古、敵烈等部落和民族,西北方的阻卜等部落和民族,西方的突厥、回紇(唐貞元四年亦即公元788年以后改稱回鶻)、黨項等部落和民族,南方的奚、霄(唐以后出現)等部落和氏族,以及中原的漢地居民都有過密切接觸,各民族成員的彼此兼并、消納、通婚、同化現象十分頻繁。伴隨著這一進程,契丹的人口和分布日益壯大,并在不斷分解與重建的過程中使自身的體質性狀發生變異和優化。契丹的內部結構有“族而部”、“部而族”、“部而不族”和“族而不部”4種(《遼史》卷三二《營衛志中》)。第一種類型是以一個氏族為基礎或核心組成一個或幾個部落,第二種類型是一個部落容納幾個氏族,第三種類型是一個部落中成員之間并無明顯的血緣關系和界線,第四種類型是指從部落中分化出來的不再屬于原部落的顯貴氏族或家族。這一特征足見其成分來源的不一致性。遼道宗大安十年曾“禁邊民與蕃部為婚”(《遼史》卷二五《道宗紀五》),由此可知當時契丹人與他族通婚早已是相當普遍的現象。遼朝雖一直循皇室耶律氏只同后族蕭氏通婚之規,但也有破常例者,從《遼史》的《外戚傳》和《公主表》可知,皇族與漢人、渤海人通婚的情況亦時見,如遼圣宗曾納漢人白氏為妃,白氏所生兩位公主——第九女八哥和第十一女擘失分別嫁文學家劉三嘏和其弟四端。
肅慎族系的女真、渤海二族雖由肅慎、挹婁、勿吉、靺鞨一脈相承又二水中分而來,但也都不是單一血緣傳遞的產物,而是在發展過程中融化了許多氏族、部落和其他民族的部分實體。肅慎族系的每次分化與重建都是質的飛躍。它在長期的民族交融、吸收過程中,肅慎族系先后從相鄰的東胡系統和哸貊族系統諸民族、氏族、部落如夫余、沃沮、高句麗、涉和小水貘等接收、同化了不少人口。發展到靺鞨,其民族構成更為復雜。《隋書》卷八一《靺鞨傳》記當時的靺鞨分7部,不相統屬而分布廣泛。唐初,“最為北方,尤稱雄健”(《舊唐書》卷一九九《靺鞨傳下》)的黑水部糾集歸附它的諸部落而為黑水靺鞨,南面的靺鞨人則以粟末部為核心形成粟末靺鞨。遼時,黑水靺鞨羈屬于契丹,乃稱女真。先后圍繞勢力最強大的完顏部凝聚成統一、穩定的女真民族共同體的氏族或部落有白山、耶悔、統門、耶懶、土骨論和被遼人稱作五國部的蒲聶、鐵驪、越里篤、奧里米、剖阿里,還有斡泯水蒲察、泰神忒保水完顏、統門水溫迪痕、神隱水完顏、徒單、烏古論和蒲察等部落或部落聯盟。女真不斷壯大,素質不斷提高,而終于滅遼建金,成為雄踞中國北方百余年的民族。與遼時契丹只有耶律、蕭二姓的情況不同,女真族內的姓氏很多。《金史》、《國語解》共記有31個姓氏,它們都是部落的名稱。女真接收、溶解過許多部落和民族,每一部落的血統都很復雜,而且每一部落又分為許多小部,如完顏部有12部,徒單部和烏古論部都有14部。金朝時與女真完顏氏皇族聯姻的本族異姓氏族也大大多于遼朝。遼時耶律氏皇族以外,外戚只有蕭氏一姓(實際包括拔里、乙室已、述律和“國舅別部”等家族),而金時外戚則有徒單、唐括、蒲察、裴滿、孥懶、仆散、紇石烈、烏林答、烏古論九姓。女真皇室與本族以外的漢、渤海等人的婚媾也越來越普遍。金朝頻頻發生大規模的人口遷移。女真統治者一方面將漢、契丹等族“與女真人雜居,男婚女聘,漸化成俗”(《金史》卷八八《唐括安禮傳》),同時又將原居于塞上、關外的猛安、謀克戶和奚、渤海、契丹等族人“自本部族徙居中土,與百姓雜處”(《大金國志》卷三六《屯田》),并使“猛安、謀克雜廁漢地,聽與契丹、漢人婚姻”(《金史》卷四四《兵志》),形成大交叉、大雜居、大融化的格局。在婚媾方面的多向交流,加速了各民族之間體質方面的融合以及女真社會的日益開放、文明。與此同時,統治者內部的各部族、民族上層集團出于政治目的聯姻,更成為一種引人注目的現象。伴隨著這一過程,異質血統因子的交流力度也愈來愈增強,女真人的體格素質也不斷優化。與黑水靺鞨同源而異流的粟末靺鞨在唐代就建立了“海東盛國”——渤海。渤海國居民的民族成分較復雜,除粟末靺鞨外,還有很多高句麗、漢、契丹、室韋、突厥等族成員和靺鞨其他各氏族、部落以及原涉貊族系諸部如夫余、沃沮等的人口。渤海族即以粟末靺鞨為主體并融合了其他境內各民族形成。遼滅渤海后,陸續將其境內居民遷出至他地以便控轄,渤海民族仍繼續存在。渤海舉族大遷徙的過程,同時也是繼續與其他各族相融化的過程。遼陽是遼中期以后一直到金亡的200年左右的時間內渤海人的聚居地、根據地。由于它接近漢地,更給了自唐以來深受漢文化影響的渤海人與漢民族進一步融合的機遇。有金一朝,渤海人與女真、漢人在體質方面的融合是顯而易見的。與契丹、女真二族相比,渤海民族定型、成熟的過程有相同的一面,即都是在一個發展水平較高、勢力較強大的民族的基礎上形成的,但也有其明顯的特點,它不是由許多氏族、部族實體結合而成,而是由許多民族的個體成員通過體質融合的途徑凝聚、溶化而成。
《北史》所載海右遺黎、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載射摩——海神女和《周書》所載漠北索國等有關突厥族源的傳說透露出突厥的血統淵源也是多元而不一致的信息。突厥曾于六世紀中葉建突厥汗國,縱橫中亞。不久分裂為東、西兩部分。見于史載的西突厥部落有葛邏祿、伊吾、處月、處密、沙陀、姑蘇、咄陸和弩失畢等。其中葛邏祿后來與回紇(鶻)的一部分融為一體。這些史實也充分證明突厥在發展中與別族多有混合。突厥族在隋、唐、宋、金時能出現很多的歷史優秀人物(其中有不少文學家和藝術家),自然也與本族在體質融合尤其是與漢人的血緣交流中不斷優化自身素質有密切關系。
以上史例都表明,無論鮮卑、突厥還是契丹、女真、渤海,都從一出現在歷史舞臺上時就帶有多氏族和民族血統并在以后的發展過程中不斷與其他部族、民族多有血緣的融合。雖年代久遠,文獻匱缺,其間各族的溶解、衍化、變遷之跡難以完全梳理清楚,但有一點可以明確肯定,它們能建立國家、邁進文明社會絕不是偶然的。正是由于在民族融合的滾滾大潮中不斷與包括漢人在內的其他民族在體質、生理方面的融合,才使這些民族改善、提高了自身的素質,不負歷史使命,通過與中原漢王朝、漢地人民以及漠北、西域各民族的往來和交流,接受中華古代最先進的漢族文化,不僅創制了本民族的文字,而且努力學習漢族的語言文字,推動本民族文學從以本族語言為傳播媒體的民間口傳階段一躍而進入使用漢文創作的文人書面文學階段。遼、金兩朝用漢文寫作的有成就的文學家都出自這幾個民族。這一點充分反映了事物發展的必然性。它們雖已消溶于別的民族,但為中華古代文明作出的貢獻永載史冊。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這幾個民族培育出一大批杰出的作家,其歷史功績更是不可磨滅。
二、北方民族作家群中的混血種
遼、金時涌現出一大批中國古代北方民族文學家,若對其中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一考察,就會發現,其中有不少混血種。多民族之間的世代通婚改變了子代只能從父母獲得同一民族的遺傳基因的狀況,使一代又一代的后裔能不斷從異族父母雙方獲得不同族群的遺傳基因,這種基因的積累和變異,保證子孫后代在體格和智力方面持續不斷地超過前代,反映了極大的遺傳優勢。特定的歷史、社會機緣培育了許多帶有多民族血統的北方民族作家,造就了多元一體的創作陣容,使文學創作呈現出簇新的景觀,充分顯示了民族融合背景下的“雜交優勢”。這批混血種文學家包括契丹皇族貴族與其他民族混血、女真皇族貴族與其他民族混血、渤海望族與其他民族混血和較小的部族與其他民族混血4類。
人們都已注意到這一情況:代表遼朝文學最高水平的是漢文文學而非契丹文文學,而代表當時漢文文學最高水平的卻是契丹族作家而非漢族作家;契丹作家的創作成就高于漢族作家,而皇族作家又是契丹作家群落的主角和核心并較集中地反映了遼文學的發展水準。過去一般都認為,這是民族文化融合和契丹人積極、自覺地吸納、學習漢民族文化的結晶。但如換一個角度去探究,就會發現,其歷史機緣是多方面的。在體質方面的民族融合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這一點又往往被忽略。究其原因,恐與人們多將目光集中于契丹族“王族惟與后族通婚”(《契丹國志》卷二三《族姓原始》)之俗或對此語過于片面、粘滯的理解有關。假如我們將視野放得再寬些,注意到遼朝皇族作家的血統的復雜性,就可以得出更接近實際的看法。必須看到,經歷了長期的民族融合之后,遼時的契丹族中的很多個體成員的血統都已不是單一的了,“王族”、“后族”的血統其實也是復雜的,都帶有混血的特征;況且,通過婚姻組合而導致血緣變化的現象在遼朝建立以后依然存在。
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長子耶律倍是契丹族第一位用漢文寫作、開遼文學風氣之先的作家。他的血液中流淌著回鶻民族的基因。其母淳欽皇后乃契丹化了的回鶻人后裔。《遼史》卷七一《后妃傳》載:“太祖淳欽皇后述律氏,諱平,小字月理朵。其先回鶻人糯思,生魏寧舍利,魏寧生慎思梅里,慎思生婆姑梅里,婆姑娶勻德恝王女,生后于契丹右大部。婆姑名月捥,仕遙輦氏為阿扎割只。”舍利、梅里、阿扎割只都是契丹族遙輦時期的官名;舍利執掌軍事,多由貴族子弟擔任;梅里職權不明;阿扎割只為可汗帳下屬官。右大部,張正明認為:“所謂左右二大部就是后來成為國舅的兩個家族”,即“二國舅升帳”;“所謂二國舅,就是與世里家族世通姻誼的兩個顯貴家族”,“所謂升帳,就是從部落中分離出來成為享有特權的顯貴家族”。右大部的根據地在儀坤州,《遼史·地理志·儀坤州》:“本契丹右大部地。應天皇后建州。回鶻糯思居之,至四世孫容我梅里,生應天皇后述律氏,適太祖。”該州所領廣義縣,“本回鶻部牧地,應天皇后以四征所俘居之,因建州縣”。由此可知它是淳欽皇后述律氏的出生地。容我即婆姑。糯思又名胡母里。《遼史》卷七三有述律平之弟蕭敵魯傳,謂其“五世祖日胡母里,遙輦氏時嘗使唐,唐留之幽州。一夕,折關遁歸國,由是世為決獄官”。糯思是述律平和蕭敵魯的五世祖。以是推之,可知他約比后兩人年長百歲以上。亦即中唐稍后時人。他雖為回鶻人,但在契丹遙輦氏時已出仕契丹。遙輦家族取代大賀家族成為契丹部落聯盟首領的時間是唐開元十八年(730年)。此后一直執政到五代梁開平元年(907年)。長達170余年。此間回鶻于唐天寶四年(745年)擊滅東突厥,同時將契丹置于其統治之下,隨后百余年間有不少回鶻人在契丹為官。婆姑當為這批人中佼佼。契丹民族在立國前的長期發展中,與突厥和回鶻的關系十分密切,唐初時曾臣服于突厥而中晚唐時又羈縻于回鶻。婆姑的后裔既然世代宦于契丹,自然也與契丹人通婚。遼太祖淳欽皇后不可能完全是回鶻血統,而是回鶻、契丹雙重血統。
耶律倍的第四個兒子耶律隆先是繼其后又一位重要的文學家,他是契丹、渤海二族的混血種。《遼史》卷七二《宗室》稱:“平王隆先,字團隱,母大氏。”“大”為渤海王族的姓氏。宋洪皓《松漠紀聞》卷上:“渤海國,……其王舊以大為姓,右姓日高、張、楊、竇、烏、李,不過數種。”耶律倍的兩位王后——端順皇后和柔貞皇后都是契丹人。考之史籍,可知其王妃中至少有兩位是渤海人。其一是《遼史·宗室》提到的耶律倍在與其弟德光爭奪皇位失敗后跨海人后唐時所攜之“高美人”。此人當出生于渤海望族高氏。耶律倍第五子道隱為高氏生于后唐。另一位就是耶律隆先之母大氏。隆先為耶律倍第四子,《遼史·宗室》稱其“為人聰明,博學能詩,有《閬苑集》行于世”。
遼朝皇族還有與漢人通婚生子的情況。遼世宗耶律阮之妃甄氏乃漢族人。《遼史》卷七一《后妃》:“世宗妃甄氏,后唐宮人,有姿色。帝從太宗南征得之,寵遇甚厚,生寧王只沒。及即位,立為皇后。”只沒又作質睦、長沒,字和魯堇。這位契丹、漢二族血緣混雜的王子是遼前期較重要的詩人,“敏給好學,通契丹、漢字,能詩”,作有《移芍藥詩》和《放鶴詩》(《遼史》卷六四《皇子表》)。
金代遼興后,契丹皇族自然不存在了,契丹皇族文學也演變為貴族文學。遼初耶律倍雖然在與其弟德光(遼太宗)爭奪王位中失敗了,但從其長子兀欲(遼世宗)繼德光而即帝位起,遼朝諸帝除穆宗外皆為耶律倍之后人。人金后,這一家族成了有社會影響的貴族,出過不少顯宦。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耶律貴族世家愈加擴大了聯姻范圍,更有效地改善了本家族的遺傳基因。在這方面最值得注意的是,該家族與漢族人結姻的幾率大大增多。一代代非血緣關系的婚配使家族的體質優勢不斷提高。伴隨著數代人對漢文化的積累性接受,終于使本家族在金中期出現了文化名人、著名作家耶律履,在金末元初出現了開啟元文學之風的文壇偉人、詩文大手筆耶律楚材。元人宋子貞《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敘及耶律楚材世系說:“(楚材為)遼東丹王突欲(耶律倍)之八世孫。王生燕京留守政事令婁國,留守生將軍國隱,將軍生太師合魯,合魯生太師胡篤,胡篤生定遠將軍內剌,定遠生榮祿大夫興平軍節度使德元,始歸金朝。其弟聿魯生履,興平鞠以為子,遂為之后。”由此可知,這一家族是耶律倍次子婁國之后裔,自耶律德元始歸順金朝。耶律楚材曾作詩彰顯祖輩的光輝歷史和文化傳統:“赫赫東丹王,讓位如夷伯。藏書萬卷堂,丹青成畫癖。四世皆太師,名德超今昔。我祖建四節,功勛冠黃閣。”(《湛然居士文集》卷一二《為子鑄作三十韻》)他把自己的八世祖耶律倍的皇位被奪說成是效仿商代孤竹君長子欲讓位給弟弟叔齊的舉動,并歌頌他刻苦好學、建望海堂收藏大量圖書之事,贊譽六世祖至曾祖都出任過太師的榮耀,緬懷祖父為遼、金兩朝建立的政治功勛,以韻語形式書寫了自己的家族史及其儒雅家風。耶律履乃耶律德元養子。其生父為德元之族弟聿魯。他是金世宗、章宗時名宦,累遷尚書右丞,淹貫六經百家,精于歷算、書法、繪畫,兼通契丹、漢文字,曾將遼朝契丹族詩人寺公大師的抒情長詩譯成漢文,堪稱契丹皇族后裔中受漢文化浸潤最深者,有詩、文傳世。據金元好問《尚書右丞耶律公神道碑》,耶律履先后娶過三位妻子,“始娶蕭氏,遼貴族;再娶郭氏,蚱山世胄之孫;三娶楊氏,名士曇之女”,后兩位皆漢人。宋子貞《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明確記述耶律楚材母為楊氏,足證其為契丹、漢二族雙重血統。耶律楚材雖是耶律倍的第八世后裔,但在金末元初以漢民族文學家的身份崛起于中國北方。因為此時作為一個民族實體的契丹族已不存在,而融入其他民族。中原地區的契丹人則已成為“漢人八種”之一。耶律氏文學世家是金、元之際文壇上一個耀眼的星座。耶律楚材子鑄,孫希亮、希逸,皆傳其家風,為元初文壇大家。耶律鑄有《雙溪醉隱集》行于世。耶律希亮有《愫軒集》,耶律希逸有《耶律柳溪集》(柳溪為希逸號),均佚,二人只有少量詩作流傳至今。耶律楚材還有一位號季天但名、字失考的表弟,當時詩名頗著,也僅有殘句傳于今。從遼朝皇族文學到金及元初的貴族文學,耶律氏家族綿延數百年、貫穿三王朝,最終將契丹導入華夏文明的歷史長河。這一文學世家是民族體質融合的結晶和典范。
有金一朝,女真文學家尤其是女真皇族、貴族文學家始終是文壇上一股重要的生力軍,先后出現過很多優秀人物,其中也有不少是女真與他族的混血種。正是異質血緣的交融改善和提高了女真文人的素質。
首先應提及的是女真和渤海二族通婚所生混血種。金朝第四位皇帝、文學成就卓著的完顏亮的生母就是渤海人。完顏亮的父親是金太祖庶長子完顏宗干,金初著名的軍事統帥和朝廷重臣,屢建奇功,歷仕太祖、太宗和熙宗三朝。完顏亮的生母大氏乃完顏宗干側室,渤海王族后裔。繼完顏亮之后即位的金世宗完顏雍也是混血種,其母是渤海人李氏。完顏雍之父完顏宗輔乃金太祖的第三個兒子,也是金朝開國宿將。李氏出生于遼陽渤海望族,其父李雛訛只,曾仕于遼,易代之際降金。完顏宗輔病故于軍旅途中后,受漢族儒家文化浸淫頗深的李氏不愿循本族傳統的接續婚之成例改嫁于宗族而出家為尼,法名李洪愿,法號通慧圓明大師。金世宗即帝位后,追謚其母貞懿皇后。有“宗室中第一流人”(元好問《中州樂府·完顏琦小傳》)之譽稱的完顏琦也是女真、渤海的混血種,其父乃金世宗之子、越王永功。永功的生母是世宗次室張氏(死于世宗稱帝前,后追封元妃),而張氏則為金前、中期歷仕五朝的顯赫名宦、遼陽渤海人張浩族兄張玄征之女,世宗時官至宰執的張汝弼之妹。完顏靺鞨躊的祖父完顏雍和父完顏永功都是女真和渤海的混血種。完顏琦是金朝女真文學家之翹楚,代表金女真詩文創作的最高水平,詩、詞、文兼擅,著有《如庵集》。
其次是女真和漢人的混血種。金世宗的第四個兒子、豫王完顏允成(劉祁《歸潛志》誤作允中),乃世宗與其昭儀、漢人梁氏所生。《歸潛志》卷一稱其“好文,善歌詩,有《樂善老人集》行于世”。上所敘及的完顏躊,其母為誰雖尚無可確考,然而元好問《續夷堅志》卷四《華佗帖》謂漢人文學家龐鑄為越王妃之弟。完顏琦若乃龐氏所生,則不僅有女真、渤海血統,還與漢人有血緣關系。金末元初的戲劇作家石君寶,過去都將他說成女真人,其實他也是女真和漢人的混血種。王惲《洪由老人石瑾公墓碣銘》(《秋澗集》卷六〇)謂其母為漢人杜氏。另外,《歸潛志》中記述了很多金后期“好文學,喜與士大夫游”而“作詩多有可稱”的世襲猛安、謀克如完顏斜烈兄弟、移刺買奴和移刺粘合兄弟、夾谷德固、術虎邃、烏林答爽等。他們都是自先世就已內遷中原的女真人,其祖、父輩與漢人累世雜居,彼此通婚的機緣自然也很多。這些在漢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文學家當亦有不少女真和漢人的混血種。
渤海與他族的混血種可以遼東蓋州熊岳王氏為代表。金中期的杰出文學家王庭筠將這一家族的文學創作推向頂峰。元好問《王黃華墓碑》稱:“家牒載其三十二代祖烈,太原祁人,避漢末之亂,徙居遼東。……其后遼東亦亂,子孫散處東夷。”但根據以下列述王氏世系的文字推算,王烈似應為王庭筠的三十六代祖先。可能元氏所云有誤。這是一個自漢代以降早已胡化了的,與渤海、高麗和民族都有血緣關系的漢人文化世家。其故地“遼陽府蓋州……本高麗蓋牟城”(《金史》卷二四《地理志》),祖上也有人出仕高麗。從晚唐時的王樂德起,徙居渤海。遼初,東丹國民被遷出本土。作為勝國遺民,樂德曾孫王繼遠亦舉家徙遼東。嗣后王氏成為遼陽渤海望族之一。繼遠孫王咸飭、咸飭孫叔寧又先后遷漁陽、王庭筠祖父王政,“本名南撒里,嘗使高麗,因改名政”(《金史》卷一二八本傳)。雖然這一家族從王政子,即金中期的王遵古起,婚媾范圍基本上都在渤海族內,但縱觀其世系就會發現,幾百年來數十代人的異地輾轉宦居,早已使其與渤海以外的不少民族發生過血緣方面的交融。這一血統成分頗為復雜的文學世家在金朝和元初頗有影響。王庭筠父遵古“文行兼備,潛心伊洛之學”(《中州集》卷八小傳),有詩、文傳世。王庭筠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三,在詩、詞、文方面皆有成就,有《黃華集》。他還是金朝有名的書畫家。其次兄庭堅,亦有詩作傳于今。庭筠甥高憲,是著名文學家,“年未三十,作詩已逾千首”(《中州集》卷五小傳引李純甫《屏山故人外傳》)。庭筠過繼子萬慶(一作曼慶,其弟庭羧次子),金末元初畫家、詩人;猶子(其長兄庭玉之子)明伯,亦有詩作傳于今。
在較小的部族與其他民族的混血種文學家中,被稱為“龍山貴族”(元好問《張仲經詩集序》)之后的張澄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張澄,《中州集》卷八小傳謂:“本出遼東烏惹族。”元好問為張澄父張子厚所撰《張君墓志銘》謂:“張氏本出于遼東烏若族。”烏惹、烏若又作兀惹、咀熱、屋惹、烏舍、兀兒。據民國黃維翰《渤海國記》考述,烏若本為渤海之一部,在扶余府(后改稱黃龍府)東北,契丹陷忽汗城時,拒降,避保于西鄙(也在扶余一帶),號定安國,遼圣宗統和九年、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亡,存在了66年。《遼史》屢見有關烏惹的記載。烏惹部雖系出渤海,但已于遼時并人女真,張澄先世也隨部歸附。陳述考稱:烏若部人金為烏惹氏、兀撒惹氏(《金史氏族表》卷三)[31103;金元時兀撒惹氏改易漢姓張或李(《改易漢姓的女真人》)。張澄祖父娶漢人介休衣冠家女吳氏為妻,金初時出任過洛水(今屬河北)、欒城(今屬河北)和黃縣令。張澄父名不詳,字子厚,娶漢人束鹿劉氏。張澄乃烏惹、女真和漢人的混血種。作為金元之際的文化名人和優秀作家,張澄與大文豪元好問等一批詩人交往頗深,是當時“詩號專門”和詩界倡導以唐人為指歸的主要人物。其子孔孫,也是著名詩人,有《橘軒詩集》。
三、融入漢人的鮮卑、突厥后裔作家
鮮卑族消失于唐代,突厥至宋初也被其他各族所同化,但到了金朝,其后裔中出現了幾位卓越的文學家,使12至13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北方文學煥發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風采。這是中國文學史一種引人深思的現象。它從特定層面充分體現了民族融合尤其是在體質方面的融合的歷史效應。民族融合,無論從體質融合還是文化融合的角度來說,都是雙向交流的過程。前所述渤海王氏是胡化的漢人文化世家,而這幾位鮮卑、突厥后裔作家則是漢化的胡人文化世家。殊途同歸,他們都為構建中華古代多元一體的文學大廈作出了貢獻。他們的先世在許多代的繁衍過程中,通過異族父母而不斷獲得不同民族的遺傳基因,使得本家族后代的體質能持續提高,孕育出優質人才。北方諸族之間的交融大體上是一種平行交叉、相互給予和接受的關系,然而,它們與南部中原地區的漢民族的交融則基本上體現為以漢族為中心而進行,就體質融合而言亦如此。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漢族的凝聚力量最強,吸納力度也最大,在民族融合中始終占主導與核心地位。眾多北方民族源源不斷地融入漢人,與此同時又為“漢人”增添了新鮮血液和勃勃生機,使其拓寬了體質基因的交流范圍,并不斷改善、更新和提高本身的體格素質,形成極為強大的民族活力。這實質上也反映了諸北方民族在發展中的趨同、趨異兩種互為關聯的傾向。從它們各自與本民族的關系來看自然是趨異,而從其與漢民族的關系及與新歷史階段、潮流的內容和環境的關系乃至中華民族發展的總體走向來看則是趨同。漢民族文學發展水平之高、對中國文學史的貢獻之大,自然毋庸贅言。但必須明確,這不僅僅是文化融合的效應,同時也是體質的融合的必然結果。周邊兄弟民族源源不斷地為它輸進新鮮血液,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此而言,或許將“漢民族文學”稱為“漢語文文學”更準確,因為它含有漢族以外其他兄弟民族作家及多民族混血作家的漢文文學創作。
開啟有金一朝文風和結束金朝文學輝煌的領袖人物都是鮮卑族之后,即鮮卑宇文部遺裔宇文虛中和鮮卑拓跋部遺裔元好問。他們也都是鮮卑和漢族人的混血種;或更準確地說,他們的族屬應為漢族,因為其先世就已經被同化到漢族中了,而鮮卑作為民族實體此時不存在了,已消融到包括漢族在內的其他民族里了。雖然如此,作為漢化了的北方民族后裔,他們的血液中仍保留著本民族先世的某些基素和特質,心靈深處仍隱存、積淀著民族祖先的“集體無意識”。
宇文虛中和元好問的世系可分別遠溯至鮮卑族的宇文部和拓跋部。《北史》、《魏書》和《周書》都記載鮮卑族的拓跋氏系出黃帝,而宇文氏系出炎帝。若據此,似乎可以說,這兩個在歷史上產生過較大影響的部落分別衍生于上古黃帝、炎帝兩大族群而又逐漸融進鮮卑這一民族共同體。盡管不能完全否認,史籍所載有關族源傳說是這些部族、民族對自己先世的渺遙朦朧的回憶,從某些方面來看也負載著一定價值的文化信息,但從根本上說,它實際反映的是古代北方民族通過神話認同而追求與華夏趨同的心理,只是一種文化的選擇。鮮卑人與漢人的大規模的融化,則是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鮮卑民族于公元四世紀初登上歷史舞臺,是“五胡”中最富于活力的民族,其拓跋部建北魏,基本上統一了北部中國,宇文部建北周,結束了北朝的歷史。在北方諸民族長期的相互沖突、錯居往來和混雜通婚的進程中,鮮卑堪稱涵容量最大的民族之一,先后吸收、同化了匈奴、丁零、烏桓等近百個部族、民族中的大量成員,但其與漢民族的融化則呈被同化趨勢。如同體質融合和文化融合是民族融合的兩個密不可分的方面一樣,血緣認同和文化認同也是聯系漢民族和周邊其他民族的互為依存、互為因果的兩條紐帶。北朝時鮮卑建立政權后,宣稱自己與華夏一樣都是炎、黃族群的苗裔,雖意在與中原漢民族王朝爭奪正統之名分,但客觀上增強了夏夷之間的民族親和力。隋唐以后,鮮卑完全漢化,其民族實體及其文化都成為漢民族的有機組成部分。與所有鮮卑后裔一樣,宇文虛中和元好問的遠祖自唐以降就與漢人世代通婚,早已在體質上漢化了。據周復駿《宇文氏族譜》,宇文虛中遠祖即唐諫議大夫宇文籍。這一家族在唐、宋有不少人登科第,為顯宦。元好問的遠祖,眾所周知,則為唐著名詩人、文化名人元結。元結為北魏常山王元遵十五代孫,曾任禮部侍郎。其后這一家族以詩禮傳家,為唐末五代、北宋和金元之際數百年間著名文化世族。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凡融入漢族的其他民族成員,其姓氏大致有這樣幾種情況:改易漢姓,在無姓氏的名字前面冠以漢姓,得皇帝之賜姓,仍使用原氏族的名稱。宇文氏當屬最后一種類型,元氏當屬第一種類型。鮮卑民族雖融入了漢族,但在體質和文化方面都為漢族注入了新的鮮活的因子。北方民族質樸粗獷、雄豪尚武、驍勇剽悍、剛強直爽的氣質、稟賦與漢民族的溫良達理、平和恬淡、文雅內斂、樂天安命的氣質、稟賦相結合,通過血緣的混合使古老的民族得以再造,并提高了自身機體的素質和生命力,形成了新的漢民族剛柔相濟的個性特征。宇文虛中和元好問體現了民族體質融合進程中的“邊緣活力”。這兩位漢化了的鮮卑族后裔能在北方民族女真人所建金朝的文壇一先一后,發揮如此巨大的歷史作用,絕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是數十代民族體質融合效應的積累和飛躍。宇文虛中的文風悲壯淋漓、清剛俊健、淳厚真率、道勁多氣,元好問的文風闊壯博大、渾雅瀏亮、沉郁頓挫、豪婉相濟,都體現了胡、漢民族性格(包括生物因素和心理因素)結合、熔鑄的特征。金代文學的發展,可分為“借才異代”和“國朝文派”兩大階段。宇文虛中正好代表著北宋文學的輝煌終結和金代文學的開端,是異質文化撞擊時期的弄潮兒,“借才異代”時期的巨星;元好問則集金代文學之大成,代表“國朝文派”的最高成就和輝煌的終結,有“一代宗匠”(郝經《遺山先生碑銘》)、“兩朝文筆”(元,楊鵬《送元遺山詩》)之稱,開啟元代文學之先河。兩人猶如互有關聯性和牽引力的“視雙星”,其歷史地位也有極相似之處。有關他們的歷史貢獻、文學成就,學者已多有論及,茲不贅。
突厥后裔李汾是金后期著名詩人。李汾在《感遇述史雜詩五十首》序中稱其遠祖乃“雁門武皇”。由是可知他是突厥沙陀人李克用之后。有論者據此以李汾族籍為突厥,其實他也是突厥和漢兩民族的混血種。李克用的先世可追溯到唐龍朔二年(662年)從軍征鐵勒而得授墨離軍討擊使的沙陀金山。金山以降的世系為輔國、骨咄支、盡忠、執宜、赤心。從盡忠起,數代人都是沙陀軍事集團的統帥,既為鞏固唐王朝東討西伐,立下汗馬功勞,也與李唐政權多次發生沖突、戰爭。朱邪赤心(沙陀部落原名朱邪,改稱沙陀后,朱邪被用作本部人的姓氏)以軍功得賜國姓李,名國昌。其子李克用為河東節度使時,建立了沙陀政權,成為唐末叱咤風云的人物。李克用的4位妻妾都是漢族人:正妻劉氏,代北人(《新五代史》卷一四《唐太祖家人傳》);第二位妻子曹氏,太原人(《舊五代史》卷四九《唐后妃列傳》);第三位妻子陳氏,襄陽人(《舊五代史》卷四九《唐后妃列傳》);妾張氏,乃其于唐昭宗時率軍平定燕薊時所奪李匡儔之妻。李克用子李存勖建后唐,而后唐歷朝皇帝的后、妃,凡見載于史籍者,也都是漢族人。李汾是李克用的何代后人、系出哪一支,都已無可考知,但他不是單一的突厥沙陀部血統,這一點是完全可以肯定的。李汾是元好問的“三知己”之一,促成金后期詩風轉變的關鍵性人物,與辛愿、楊宏道、雷瑁、王元粹等“稱號專門”(元好問《陶然集,序》)。明人甚至嘆惜若天假以年,他“當出元裕之上”(胡應麟《詩藪》雜編卷六)。李汾任性尚氣,桀驁不馴,褊躁乖戾,傲岸多怒,詩風氣骨蒼勁,跌宕不羈,橫奇磊落,雄峭清壯,體現了胡、漢民族氣質的滲溶互補而形成的獨特個性。元好問對其人其詩“千丈氣豪天也妒,七言詩好世空傳”(《過詩人李長源故居》詩)的評語是十分準確的。
從以上對從體質融合的文學意義的考察可以看出,體質方面的融合對遼、金北方民族文學家群體的形成及其素質的提高乃至包括漢族在內的各族文人的稟性氣質和社會心理的改變、更新和重鑄都有直接的歷史作用。對這兩個中國古代北方民族政權下文學的新氣象、新特點的歷史成因的認識、解釋,僅局限于文化融合的影響也失之偏頗。創作主體的精神、性情、氣質、個性是文學風格形成的最直接的因素。迄今學人們都注意到了遼金文學清剛健爽、雄渾蒼莽、豪宕郁勃、黜華尚實的審美風貌和藝術品格,并從各個方面進行了探討和闡釋。這無疑是正確的。但同時也應認識到,形成遼、金文學獨特風格的最直接的決定性因素就是這兩個北方民族所建政權下的文人作家尚氣、尚豪、尚俠的獨特氣質、性格和文化心理結構,而這種氣質、性格和心理特征的直接成因正在于體質方面的民族融合(當然不能排除文化方面的民族融合),也就是中國古代北方地區各民族之間(包括諸北方民族之間、北方民族與漢民族之間)在血緣上的交滲、融化。如果僅僅從北方民族文化與中原漢民族文化的交流滲透的視角,一般化地描述這種現象,就會使我們的視野受到局限。人稱鮮卑與漢人的混血種文人元好問“歌謠慷慨,挾幽、并之氣”(《金史》卷一二六《元好問傳》),而元好問又以“有幽、并豪俠歌謠慷慨之氣”(《中州集》卷一。小傳)贊譽突厥與漢人的混血種文人李汾,以“為人不顧細謹,有幽、并豪俠之風”(《中州集》卷九小傳)贊譽渤海與漢人的混血種文人高永。李汾自己也以“并州豪杰”(《陜州》詩)自許;高永也以“倜儻尚氣”、“喜談兵”(《歸潛志》卷三)著稱。我們可從這些史例中感覺到民族融合重要時期作家隊伍的嶄新氣象。不唯如此,由于北方民族源源不斷地給漢人血液中輸入新的因子和活力,使“漢人”作家中也出現了很多帶有雄豪尚氣特質的人,在這方面,除去眾所周知的李純甫、雷淵和王郁等一大批追求雄奇詩風的杰出作家不說,他如“有中州豪士之目”(《中州集》卷六小傳)的王渥、“氣質豪爽”(《中州集》卷八小傳)的張轂和“以氣岸自許”(《中州集》卷九小傳)的呂大鵬等人,都堪稱典型例證。金人創作特別崇尚豪氣。元好問曾以“鄴下曹劉氣盡豪”(《自題(中州集)后》)比喻本朝詩風。縱覽整個金朝文學,都沖盈著豪健挺特、雄強渾厚、俊拔偉岸、骨力遒上的陽剛之氣,即使是金元易代之際的詩文,也避免了其他相似的歷史時期的那種哀憫、凄婉、感傷、卑弱、狹窘、低沉的亡國之音,而是蒼勁悲壯、慷慨悲涼中蘊寓著巨大的精神力量,突出地顯現了本身的特征(當然這里并不否認其文學風格的多樣性)。就此而言,體質方面民族融合的作用,無論就其深刻性還是顯著性而言,都一點也亞于文化方面的民族融合。體質融合是一種漫長的過程,其潛在優勢要在未來顯示。民族互動過程的許多表現形式,諸如地理活動區域的轉移交叉,各民族或全部或部分實體的彼此吸納,民族文化的相互滲透,族群的分化與重組,等等,都是體質融合的前提。體質融合的效應雖不像文化方面的融合那么迅速而明顯,但也有目共睹。李炳海說過“如何把血統作為社會科學的研究角度,這是以往所忽視的,甚至被看做禁區”,但它畢竟是客觀存在,而且對人思想、觀念和情感產生影響,因而“過分夸大血統的作用是錯誤的,但是,視而不見,拒絕承認也不是科學的態度”(《民族親合力及文學表現》)。筆者特意拈出這一話題,旨在從更新的視角、更深的層面去審視民族融合的價值所在。
責任編輯 潘亞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