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州音韻》閉口韻的性質

[摘要]王文璧《中州音韻》是一部南曲韻書。韻書中完整地保留了3個閉口韻部，除了承襲所本韻書原有體制、傳承戲曲演唱傳統唱法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以實際語音為基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中葉前后閉口韻仍然存在于吳方言中的語言事實。

[關鍵詞]《中州音韻》；閉口韻；吳方言

[中圖分類號]H11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8)02－0069－04

吳興王文璧《中州音韻》問世于弘治末年。韻書中完整地保留了3個閉口韻部。那么，這種閉口韻的存在是明中葉前后吳方言語音事實，還是因《中原音韻》之影響而僅僅只是一種韻書語音現象?對此本文試作如下探討。

一、《中州音韻》深受所本舊韻書之影響

元、明兩代由于戲曲雜劇之空前興盛，為之而作的韻書不在少數。無論南曲北劇，唯周德清《中原音韻》影響最大也最深遠，不只“作北曲者守之，兢兢無敢出入”，后世作曲韻韻書者均難以脫其窠臼。從中國戲曲發展史來看，南曲本無韻書，取《中原音韻》而仿照之、修訂之、改造之。入明以后第一部南曲韻書是洪武帝之子朱權的《瓊林雅韻》。此書以卓從之《中州樂府音韻類編》為底本增刪修訂而成，首次取消了聲調之“陰”、“陽”而代之以聲母的“清”、“濁”，但是卻完整地保留了3個閉口韻部。繼之而起的是陳鐸的《菉斐軒詞林要韻》。此書參酌卓從之、朱權書而成。同樣“平聲不分陰陽”而代之以“清”、“濁”，卻也完整地保留了3個閉口韻部。再后來就是王文璧的《中州音韻》，亦同樣“平聲不分陰陽”，保留3個閉口韻部。其后，增校《中州音韻》而成的楠李卜氏的《中原音韻問奇集》，雖又開始恢復“平分陰陽”，但是，也同樣保留了3個閉口韻部。其后，范善溱的《中州全韻》平聲上聲均分“陰”、“陽”，還立有8個人聲韻部，但是，3個閉口韻部依然保存。可見產生于不同時期、不同作者、地域相近、性質相同的韻書，在“平分陰陽”、“人派三聲”上雖然各有千秋，但在閉口韻的存否上卻是相同的，均與周德清《中原音韻》保持一致。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種韻書體制的傳承性是不能忽略的。

趙蔭棠先生《中原音韻研究》明確指出：

它們(《瓊林雅韻》、《詞林要韻》、《中州音韻》、《中原音韻問奇集》、《中州全韻》、《曲韻驪珠》)的地域都是在江蘇，產生的時代都是在《洪武正韻》之后，它們的背景是南曲。因此之故，把入聲獨立；亦因此之故把陰陽利用的奇形怪狀；而－m韻之存在，尤與唱曲有關系，與實在的語音變遷無關；蓋m雖是子音，卻可以按著唱歌的方法唱得很好，所以曲韻家存而不廢。

誠如趙先生所言，這幾部韻書產生的地域都在今江浙一帶，作者也都是江浙人士，韻書創作的背景顯然是南曲也無疑。問題是從時間跨度來看，這些韻書相繼產生于洪武初年到乾隆時期，約200余年，而各韻書卻不約而同保留了閉口韻部，僅僅只是傳承舊有韻書體制?抑或只是因為僅僅與傳承戲曲唱法有關?與當時的實際語音果真沒有關系嗎?傳承舊有韻書體制是傳統韻書產生的共有現象，傳承戲曲的傳統唱法也是曲藝界普遍存在并至今仍在沿用的方式。但是，眾所周知，任何一種戲曲語言都不是完全脫離實際語言(或方言)語音而獨立存在的。這幾部時間各異的韻書均保留了閉口韻部，不能說完全與實際語音無關。換言之，在15世紀末，吳方言的閉口韻是否完全演變為抵顎韻呢?

二、閉口韻的保留反映實際語音的真實性

以上所列舉的各部韻書，閉口韻的保存有其韻書體系的傳承性一面，而與其所描寫的方言語音的一致性恐怕也難以否認。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與之相關的前后時期的文獻中得以考證。

元代天臺人陶宗儀的《射字法》記錄的是元代末年的松江吳方言語音，“其收一m的閉口韻仍然存在”；明代定海人薛俊的《寄語略》記錄的是16世紀初定海吳方言語音，其書僅晚于《中州音韻》20年問世。該書“保留雙唇鼻音韻尾”；明代昆山人魏校的《六書精蘊》記錄的是16世紀上半葉昆山吳方言語音，有6個閉口韻；明代昆山人王應電的《同文備考》記錄的是16世紀上半葉昆山吳方言語音，“閉口韻在《同文備考》中有‘簪淫鹽含咸談’六個韻”。其中談韻的“唇音(非組)還收有咸攝合口三等凡韻系字和來自山攝合口三等元韻系的六個字。談韻是閉口韻和抵顎韻的交接點，體現了二者的關連。”。現代吳方言閉口韻已經完全消失，－m韻尾已經完全轉化為－n韻尾，甚而又“陰陽對轉”失去－n韻尾而一變成為陰聲韻。但是，歷史地看，16世紀中葉以前，吳方言語音的閉口韻是實際存在的。應該說16世紀正是吳方言語音中的雙唇閉口韻－m尾向抵顎韻－n尾轉化時期，這些記錄當時當地的吳方言語音的韻書、字書可以為證。如果說《中州音韻》是南曲韻書，“－m韻之存在，尤與唱曲有關系，與實在的語音變遷無關”而僅為韻書傳承的話，那么，《寄語略》是漢語日語對音之書，為實用而編纂，所對之音應該是當時的口語音。更何況《同文備考》是一部記錄吳方言的字書，不是為作詞唱曲而編著的。如果說魏校較之其弟子王應電更加守舊的話，二人均或多或少地記錄了閉口韻的存在和轉化的語音現象卻是一致的。丁峰先生指出：

《同文備考》將“凡”字的[m]尾讀入[n]，但《六書精蘊》仍持其舊。兩書寫作時代正是閉口韻正向抵顎韻歸并的進行期。

所言甚是。《六書精蘊》與《同文備考》晚于《中州音韻》30多年，音韻特點又極其相近，地域亦應相距不遠。這兩部字書中所記載的明代北部吳方言語音中，老師魏校所記之閉口韻正向學生王應電所記之抵顎韻轉化。那么，較早于他們的王文璧《中州音韻》所記語音中仍然保留閉口韻是很正常的。況且從另一個角度看，《中州音韻》的閉口韻個別輕唇音韻字混入抵顎韻的情形與周德清《中原音韻》并不完全相同，且數量也要少一些。這是否也可以說明當時的吳方言閉口韻也已然開始其演變了呢?對此問題當時的學人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三、明代學人關于閉口韻的論述

明代吳方言閉口韻之有無，即便是明代人亦眾說紛紜。徐渭《南詞敘錄》云：

凡唱，最忌鄉音。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松江支、朱、知，金陵街、該，生、僧，揚州百、卜，常州卓、作，中、宗，皆先正之而后唱可也。

《南詞敘錄》是最早一部論述南曲的著作，其人其書備受明代戲曲理論家王驥德推崇。作者徐渭(1521－?)，浙江山陰人，生活在明中葉時期。他筆下的吳人已經“不辨清、親、侵三韻”，口語中閉口混于開口。

明代沈寵綏《度曲須知》之《鼻音抉隱》篇云：

唯閉口韻姑蘇全犯開口，故譜中無字不記。

《宗韻商疑》篇又云：

又簪，本尋侵字眼，《正吳編》兼列真文韻，與尊字同音，是閉口字混入開口韻矣。珊，本寒山字眼，《正編》謂“闌珊”之珊則葉三，是開口字反混入閉口韻矣。細查《正韻》，初無此等韻切，而詞隱云爾，豈其有錯謬者乎?抑豈災木之誤筆歟?予之集是編也，自揣頗覺精當，乃詞隱尚以正訛致訛。則予失簡處，或亦不少，唯后之君子。

沈寵綏是明萬歷時江蘇吳江人。他指出，姑蘇方音閉口韻“全犯開口”，口語中－m韻尾與－n韻尾混而不分。為了唱曲時“字正腔圓”，故須在曲譜閉口韻字旁標注“閉口”與“開口”。并且批評詞隱先生為了“正吳”之“訛”也沒有把這些現象“正過來”，反而“尚以正訛致訛”，閉口開口不分。

明代王驥德《曲律·論閉口字第八》云：

古之制韻者，以侵、覃、鹽、咸，次諸韻后，詩家謂之“啞韻”，言須閉口呼之，聲不得展也。詞曲禁之尤嚴，不許開、閉并押……蓋吳人無閉口字，每以侵為親，以監為奸，以廉為連，至十九韻中，遂缺其三。此弊相沿，牢不可破，為害非淺……此天地之元聲，自然之至理也，乃欲概無分別，混以鄉音，俾五聲中無一閉口之字，不亦冤哉!

王驥德，浙江會稽人。他是萬歷間有名的作曲家兼曲律學家，師從徐渭，“在作曲方面，先是得到了徐氏的指點，但后來卻受到了湯顯祖的影響；在聲韻方面，得之于孫如法的傳授；在曲律方面，雖然繼承了沈璟的舊規，但能力矯沈氏的拘滯，又比沈氏更精進了一步。”王氏指出，古代詞曲有閉口韻，但是，當時吳人鄉音中已經沒有閉口韻，故被以“侵親”、“監奸”、“廉連”混用。

清代毛先舒《南曲入聲客問》云：

凡曲出字之后，必須作腔，若入聲而又閉口，則競無腔矣。故三聲可用閉口，而入聲無之也。即據《詩韻》緝、合、葉、洽四部為閉口入聲，而填詞則已雜通他韻，不端于閉口中互通與獨用；至元周德清皆隸入支思、齊微、歌戈、家麻、車遮諸韻，而不隸于侵尋、監咸、廉纖三韻者，亦此意耳。

毛先舒，浙江錢塘人，明末出生，主要生活于清初。毛氏為正南曲之訛之陋，憤而作《南曲正韻譜》。其韻譜中入聲閉口與開口混用，而平上去聲則皆有閉口，且不得混于開口。毛氏以為由于音理以及“作腔”之緣故，入聲閉口韻很早就已經混入開口韻中，但是，舒聲還是得用閉口的。

劉禧延，晚清時人，著有《中州切音譜贅論》一書，亦談及這一問題。以為《中原音韻》唇音類閉口韻字混人開口只不過是“權宜之法”。但是，“今人于此三部，皆不知閉口收音，與真文、寒山、先天庚清，漫無區別”。他所談及的“今人”已經混用不分之時，已近晚清時期。諸位先賢大都生活于萬歷或以后時期。其論述主要透露出，至少在萬歷時期，吳方言口語中閉口已經混入開口。但是，詞曲中閉口開口是一定不能混用的。

然而，凌蒙初卻為我們記錄下一條與眾不同的資料：

其廉纖、監成、侵尋閉口三韻，舊曲原未嘗輕借。今會稽、毗陵二郡，土音猶嚴，皆自然出之，非待學而能者；獨東西吳人懵然，亦莫可解。

凌蒙初(1580—1644)，浙江烏程人。生活于萬歷至崇禎年間，曾經做過上海縣丞。會稽是“海鹽腔”流行地，舊有南戲閉口開口是絕不相混的。其時，會稽、毗陵地區口語中閉口開口不但仍然分得清清楚楚，而且是自然之音，不是靠學習、背誦記住的，外鄉人是學不來的。但是，東吳西吳人就搞不懂了，因為他們的口語中閉口已經混入開口了，因此才會百思不得其解。可見，即便是萬歷時期，吳方言語音的發展演變也是不平衡的。有些地區口語中已經不能區分閉口韻與開口韻了，有些地區口語中閉口開口卻是截然不混的。萬歷朝(1576—1619)距弘治朝(1488—1505)70余年，徐渭距王文璧生活時代最近，沈寵綏、王驥德等人晚于王文璧近1個世紀。在這近100年的時間里，原本閉口開口已經開始相混的吳方言區，現在更加融合了；原本不相混的也可能已經混用不分了，這實屬語音發展很正常之事。

其實，不止凌蒙初，晚于王文璧不多時日的昆山人魏校、王應電師生倆所記錄的昆山話語音中，同樣有閉口韻存在。只不過魏校《六書精蘊》中有閉口開口混用的語言現象，而其弟子王應電《同文備考》中的這種相混卻是大量的。他倆所記與徐渭所記又有所不同。兩代人之間語音有著明顯的發展演變，那么，近100年的時間，完成一種語音現象的演變是很正常的。這只能說明，語言的發展演變雖說是成系統的，但在這個系統內部是不平衡的，某些語言現象演變速度可能快一點或慢一點，某些語言現象演變程度可能深一點或淺一點。這正如葉蜚聲先生所言：

語言發展的不平衡性使同一語言在不同的地區表現出差異。這些差異往往代表某一語言現象發展的不同階段，我們正可以從地域的差別中去探索有關現象的發展過程。

明代吳方言閉口韻的發展演變情況恐怕正是如此。

王驥德是明代造詣很深影響很大的戲曲理論家，其對周德清《中原音韻》多有訾議，朱權的《瓊林雅韻》更是被其貶斥得一文不值：

德清淺士，韻中略述數語，輒已文理不通，其所謂韻，不過雜采元前賢詞曲，掇拾成編，非真有晰于五聲七音之旨，辨于諸子百氏之奧也。又周江右人，率多土音，去中原甚遠，未必字字訂過，是欲憑影響之見，以著為不刊之典，安保其無離而不葉于正者哉!

涵虛子有《瓊林雅韻》一編，又與周韻略似，則五十步之走也。但對王文璧卻褒獎有加：

吳興王文璧，嘗字為厘別，近槁李卜氏，復增校以行于世，于是南音漸正。而入聲之缺舌，尚仍其舊耳。

雖然“入作三聲”是為遺憾，但在吳興王文璧、嵩李卜氏的努力下，畢竟“南音漸正”。試想一下，連“入聲之缺舌，尚仍其舊”尚且“惜不能更定其類”，假如吳方言語音中閉口開口果真已經完全相混，王驥德也一定會指出其閉口開口“惜不能更定其類”的。

可以說，元明之際的吳方言是存在閉口韻的，只不過同一時期，某些地區的吳音中閉口韻已經開始或多或少地向開口韻演進。到了明末，就吳方言主體而言，這種演變的進程大約已經完成。但是，如同今天的京劇演唱仍講究上口字一般，明代中后期的詞曲用韻仍相沿舊習，閉口韻字是一定要講究的。正因為如此，才會產生混亂，才會有看法上的不一致性，才會使那個時期的戲曲家、曲韻曲律家們憤起而一遍又一遍地強調這個問題，以捍衛南戲曲韻之純正。設想一下，假如閉口韻根本就不存在，如同北方方言濁音清化一般，人們還有必要反復強調此問題嗎?

責任編輯 芮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