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清真詞創作探究

摘要：周邦彥是北宋詞壇名家之一，在詞壇享有極高聲譽，其詞意境開闊，感情真實，戀情詞在清真詞中所占比例較大，不僅是貫穿他全部創作活動的一條線索，也是標志他的創作最高成就的部分。在藝術上有低回沉郁、哀婉清絕的鮮明特色，因而被譽為“詞中老杜”；但周詞往往借抒發相思、描寫羈旅的凄清來寄托思致，不僅缺少杜甫詩中所具有的反映社會現實的深度和廣度，而且缺少杜詩博大精深的境界。

關鍵詞：周邦彥；清真詞；創作

周邦彥，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有《清真集》傳世，又名《片玉詞》，周邦彥是北宋詞壇名家之一，在詞壇享有極高聲譽，其詞意境開闊，感情真實，不僅在藝術上成為“思力獨絕千古”(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的宋詞的集大成者，而且在內容上也十分寬泛，被譽為“詞中老杜”。周邦彥的清真詞今存206首，結合周邦彥一生的經歷，可以把他的創作活動分為四個時期進行探究。

一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朝廷擴充太學，24歲的周邦彥通過考試被錄取，開始了他的游學和仕宦生涯。繁華的汴都使性本落魄不羈的舊家子弟周邦彥如魚得水，自然會于太學讀書之余，出入于青樓瓦肆之間。這時期，他主要是承襲花間余緒，寫下了不少辭情俱佳的艷詞，表現出他倜儻少年的心性和春風得意的情懷。如《少年游》：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是一首秀妍婉麗的戀情詞。上片寫事，在明光素潔的背景上刻畫了兩個動作：纖纖玉指親破新橙，相對而坐調笙簧。寥寥數語，把一對情侶相偎相依，相悅相戀的情景恰當而巧妙地表現出來，富于濃郁的生活情趣。下片記言，全是女子瑣細親昵的低語。這個時期，與該詞內容、風格相近的詞還有很多，如《鳳來朝·逗曉看嬌面》、《一落索·眉共春山爭秀》等，多以他與青樓女子的交往為描寫對象，集中表現交游之樂，格調明快，情緒歡暢，詞風嫵媚，蘊藉而有情致，傳達出縷縷真情。

愛情是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不可缺少的一個側面。周的言情詞雖然華艷柔媚，但大多富于真情實感，不但描寫了他自己感情生活隱秘的一角，也刻畫出了普通文人士子在類似生活環境中所共有的心態。它們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周邦彥早期京華生活的狀況，具有較實在的思想內涵和可珍視的藝術價值。

元豐年間，變法與反變法的斗爭異常激烈，血氣方剛的周邦彥創作了頌揚新法的《汴都賦》，并因此被擢任太學正。但此后不久，于元祜二年(1087)，周邦彥被貶出京城，開始了宦海沉浮的艱辛10年。

二

政治上的風云變幻，使周被迫離開京師，輾轉流徙于窮鄉僻壤。這一段，他主要活動于廬州、荊南和溧水。這是他詞風轉變和形成獨特風格的時期。彷徨苦悶、失意無聊，乃至自傷自憐、頹唐沮喪的悲涼情緒籠罩了他的絕大多數詞作。

由于他的性格原本就多愁善感，再加上這種坎坷艱辛的遭遇，因此，抒發羈旅之苦、難遇之悲的長調，就成了他這時期創作的主要形式。元祜八年(1093)，周邦彥改知溧水。世態的炎涼，人情的冷暖，溧水道風的盛行，都在周邦彥的思想上留下痕跡，使他曾一度產生出世的念頭。但他畢竟難以忘懷仕途。他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于是，各種復雜的、難以調和的矛盾思想時時縈繞心頭。這種苦悶的情緒于著名代表作品《滿庭芳》中可見一斑。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園。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凝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仕途的挫折，使他感到自己好比無辜被貶江州的白居易?！帮L老鶯雛，雨肥梅子”的氣候變化，“衣潤費爐煙”的惡劣環境以及在急管繁弦的嘈雜聲中歲月的無情流逝，使這個“京華倦客”的身心備感憔悴，乃至“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惟借飲酒和睡眠來求得短暫的心理平衡，情緒無比頹唐。該詞即景傳情，雖有烏鳶自樂之情，亦終難掩社燕之苦。將其豐富復雜的情感抑于幽咽吞吐、含蓄深沉之中。在此時期，周邦彥還有兩首懷古遣興之作為后人所稱道，即《西河·佳麗地》和《西河·長安道》。這兩首詞借古人彼時彼地傷時感世的詞語，熔鑄進了自己此時此地的感受和國破家亡的情愫，于沉郁雄勁的風格中，傳達出了一種可貴的民族憂患意識，擴大了詞的精神境界，升華了詞的思想內涵。作者這一時期的詞作，大多洗凈鉛華，顯示出一種深沉厚重之美；辭采上，也去了華艷明媚而代之以幽凄陰冷。

周邦彥知溧水的后期，朝政又一次大動蕩。哲宗親政，新黨復出。紹宗四年(1097)，闊別京都十載的周邦彥也被召回朝廷任國子監主薄，開始了他的又一個創作的豐收期。

三

周邦彥再次興沖沖地踏進國門。政治的更迭，人事的變化，使他不勝今昔之感。一曲《瑞龍吟》，唱出了他這種感慨萬端的心緒：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展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睢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飲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該詞作于詞人入京后不久。詞中巧妙地化用前人筆意，借與歌妓的離合悲歡寄寓身世之感，慨嘆滄桑之變，悲喜無端。整首詞有一種低回婉轉，繾綣纏綿的情緒，寫得迂曲回環、深沉郁勃，格調悲涼蒼勁，音律美妙和諧，令讀者蕩氣回腸。

10年貶謫，使再度入京的周邦彥力圖奉行全身遠害、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他循資以進，多次升遷。優裕的生活，游冶的經歷，澈起了他的生活熱情。睹物懷人，又使他對以往的戀情倍加懷戀，故而這時期表現愛情的詞日漸增多。

戀情詞在清真詞中所占比例較大，不僅是貫穿他全部創作活動的一條線索，也是標志他的創作最高成就的部分。由于詞人生活于北宋末年這樣一個社會陰影及其濃重的時期，因此，這些戀情詞也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他力圖在宦海角逐的困頓中、在漂泊異鄉的時光里，去竭盡尋求溫馨的情愛。因此，承平時代的晏、歐詞中那種優雅平和的情調和沖淡閑遠的愁思，在周詞中并不多見，代之以情緒力度更為強烈的深長感喟和如泣如訴的真摯情懷的傾吐。這在上個時期的懷戀舊情的詞中已略見端倪，到這一時期，表現的愈加濃烈而厚重。如《點絳唇》、《滿路花》等，其中“寸書不寄，漁浪空千里”、“簾共淚雨干，酒壓愁城破”，仿佛是血淚凝成的詞句，把詞人那種好夢難再、舊情難尋的失落感和悲涼慷慨的情懷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

淹留京華20載，睹盡官場翻云覆雨的周邦彥，在重和元年(1118)63歲時，又被遠放外任，出知真定府(河北正定)，后改知順昌府(安徽阜陽)。暮春之時，年逾花甲，再度委屈離京的詞人，滿懷一腔愁苦寫下了千古絕唱《蘭陵王》：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該詞以柳為題，緣物寄思，渲染別情。開首就寫了柳陰、柳絲、柳絮，于字里行間，著力烘染無奈的離愁別意。特別是那拂水飄綿，似牽衣待語的千尺柔條，給這個失去了京華生活的游子，平添了幾分憂愁與悵惘。孤獨飄蕩的小船、默默流去的江水，使這個形影相吊的人，任思緒回到了那燈燭閃爍、樂曲哀婉的寒食節餞別。昔日的情與景，都那樣讓人難以忘卻。但風快波暖，舟行迅速，回首一望，數驛已過，京華的人，京華的物，與己已是天南地北，各居一方。不息的流水，拉開了小舟與京都的距離，卻也將難以排遣的遺憾，層層堆積于詞人的心頭。冷清岑寂的渡口，冉冉西下的斜陽，一望無邊的春色，這空闊的背景，越發襯托出自身的孤單。睹物傷情，詞人不免再度想起往事：“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月榭之中、露橋之上的清幽笛聲里，佳人共度的美景良宵，這幾多如夢的往事，一一浮現于眼前，也催下了這垂暮老人的點點淚珠。

四

垂暮之年的作者，懷抱蕭瑟，輾轉流徙于河朔、江浙各地。早期創作中的風流倜儻之情、綺羅香澤之態，早已蕩然無存；充溢于詞間的，是吞淚咽恨，嘆老嗟卑的消沉情緒。風格亦隨之稍稍改變，在深沉感慨之中，又增添一種新的凄厲幽冷的特征。最能代表他這時期詞風的是作于宣和二年(1120)正月的絕筆詞《西平樂》：

稚柳蘇晴，胡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嘆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爭知向此，征途迢遞。佇立塵沙。追念朱顏翠發，曾到處、故地使人嗟。道連三楚，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欹斜。重慕想、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此詞暮年蕭瑟之感極濃，詞情哀婉清絕。一句“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的唱嘆，讓人深感有一種“鳥之將盡，其鳴也哀”的味道。歲月流逝的感慨、宦海沉浮的厭倦以及故鄉難返的悲痛，于字里行間處處流露。一團沉重悲愴的情結，在痛苦地翻滾著、回蕩著。此時，由于作者年老力衰、心境悲苦，所以，深摯的情感在近乎散文化的詞句中點點吐出，這是詞人藝術火花的最后一次閃耀。宣和四年(1122)，到了南京(今商丘)的周邦彥一病不起，不久病逝于鴻慶宮齋廳。

王國維評清真詞，有“詞中老杜”之說。周邦彥生活的環境，與杜甫有相似之處。破敗的社會現實、黑暗的統治集團，使他也像杜甫那樣對當政者不滿。周邦彥汲取了杜詩那種沉郁頓挫的氣勢來傾瀉心中的抑郁，但他畢竟缺少杜甫那種憂念國家命運、人民疾苦的深沉情感；盡管滿腹怨恨，卻也“勸君莫上最高梯”(《浣溪沙》)，不敢直面現實。同時，又由于“詞為艷科”、“詩言志”、“詞言情”傳統理論的束縛，使得周詞往往借抒發相思、相戀之情，以及描寫羈旅行役的凄清慘淡來寄托思致，沒有杜詩那種“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登樓》)的博大精深境界和“三吏”、“三別”中所反映出的現實社會的深度和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