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紅水河

當我還是壯鄉的一名牧童時，有一首情真意切而氣勢磅礴的歌就唱遍了八桂大地：紅棉花開紅萬里，紅水河畔歌聲起……。后來，還知道家鄉有位詩人寫了一首有名的詩作——《大山里流出一條紅水河》。

還有很多唱紅水河的山歌，壯語把山歌叫“歡”。那些山歌大都唱紅水河的窮險，唱紅水河兩岸人民的悲歡離合，但悲多歡少。

我出生在紅水河中游一條支流旁邊的小山村里，是喝著紅水河的河水長大的。在童謠和山歌里，這條赫赫有名的河流被我們唱過何止千百次，但十幾公里的距離，我卻走了20年才走到大河的身邊。

那是1980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從當時任教的雙聯中學騎自行車翻越高聳入云的大山，來到以出產沙紙聞名的貢川鎮。辦完事情后，立刻迫不及待地騎車飛往紅水河邊。

離河邊尚遠，抬眼望去，只見一架大山黑白班駁的懸崖峭壁下，氤氳的騰出團團灰紅的水汽；側耳細聽，隱隱地傳來了陣陣沉雷般的濤聲，讓我感到無比的興奮和震顫。

終于走近了紅水河。我獨自坐在河邊濕漉漉的草地上，凝望翻滾如血的紅浪，耳鼓里灌滿風聲水聲，靜靜地閱讀這條壯族的母親河。

這就是紅水河，她犁開云貴高原的紅土赤壤，鑿穿千山萬嶺，裹挾著一派濁紅的波光，朝八桂大地奔涌而來。古老的水車千百年在河邊吱啞轉動，提上汩汩流淌的河水，哺育了兩岸的村寨家園，給如織的田園帶來了生機和希冀。礁石上的鑿痕和淤泥中偶爾露出的破船板，似乎在講述著她那遙遠的故事：比如遠在漢代，她叫牂牁，壯語的意思是“系船的木樁”，那時她就是西南的一條重要水道。史傳，漢朝番陽令唐蒙出使南越，在番禺嘗到蜀地產的枸醬，問蜀地商人，蜀商說：“獨蜀出枸醬，多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牁江，江廣百馀步，足以行船。”由此唐蒙奏請朝廷并拜其為中郎將，率領一千兵和萬馀人輜重隊伍，聯合夜郎國十馀萬精兵，圖謀乘船沿著牂牁江南下，出其不意進攻南越。牂牁也是地名，楚頃襄王遣莊蹻滅夜郎，以且蘭有椓船處，乃改其名為牂牁。西漢平定小國且蘭后，遂平南夷為牂牁郡。她還有一個壯語名字，叫都泥江，壯語意謂“聽得見聲音的河流”。這條穿巖崩石的河流沿途呼嘯，闖灘跌宕聲吼如牛，其雄渾的氣魄和壯美的景觀，與清溪靜流不可同日而語。兩岸的銅鼓聲、號角聲常常與水聲交響，匯成各族兒女與黑暗長期抗爭的歷史篇章。她的濤聲中，曾響起鄧小平和韋拔群指揮的紅軍的嘹亮軍號，紅旗卷紅浪，紅水映紅棉，照亮了南天。

這就是紅水河，她一如既往地奔騰喧囂，歲歲年年永不止息。可是，我20歲時目睹的紅水河，既被她懾服，又不由得為她難受：濁浪依舊，險灘在目，兩岸的少數民族群眾往來大多還靠在驚濤駭浪中駕起竹排小船。洪水時節，洪峰卷裹著從云貴高原漂流下來的浮柴斷木，勇敢無畏者則撐著竹排舉竿打撈，稍不留心就被惡浪吞噬。那時的紅水河流域，山川雖秀麗，民生卻凋敝；茅屋成山寨，山路多羊腸；縣城一條街，鄉鎮幾間屋。望著遠近崎嶇小徑上頭頂烈日肩挑背扛的父老鄉親，凝視著他們大顆大顆掉在石板上哧哧冒青煙的汗滴，不難想象其度日的艱辛。

父老鄉親們守著的卻是一條黃金河：潛能巨大，財富無窮！

在中國華南，最如雷貫耳的大江大河自非珠江莫屬。珠江主干流全長2219公里，僅次于長江黃河，而其常年水流量則達3360億立方米，僅次于長江。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知道，紅水河是珠江的主干流，流經廣西全長1300多公里，其常年徑流量竟是黃河的兩倍，水能資源只讓于長江，被譽為中國的能源大河。

隱隱約約聽到紅水河的新奇事是要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修建一個大型水電站——大化水電站。先是，村里有個堂兄被招工到南寧的大化電站轉運站做搬運工。一天，我隨他頭頂一塊人家在稻田里打谷丟棄的破竹席，冒著傾盆大雨走了十里山路，然后搭過路車到南寧他們的轉運站。我被轉運站空曠場地上堆積如山的大型水電設備和建筑材料驚呆了。我明白，紅水河真的要變了。

大化電站大壩截流之后，我有機會下到了正在清淤的基坑底。我是隨一位駕駛卡車的朋友下到基坑的。他上的是夜班，照明燈把工地照亮如白晝，卡車駛入基坑，裝滿泥土，然后慢慢爬上河岸，倒掉。一趟又一趟，我陪著他一直到凌晨休班。那是我對紅水河所有水電站的最清晰深刻的記憶。當年我下到的地方，如今已是一泓碧波。

是的，這是一條得天獨厚的南方大河。南國氣候溫潤，雨量充沛，足可保其源流豐盛；聚滇、黔、桂眾流，其中尤以南盤江、北盤江曹渡河、蒙江、刁江、龍江、柳江等支系為著，匯為水量巨大、波浪滔滔的河流。云貴高原地勢傾斜而下，山高嶺峻，造就了她獨特的天然落差。自南盤江入桂境至黔江與桂平郁江匯合處，1056公里的紅水河河段，天然落差達762米，平均坡降每公里0.676公里。其中天生橋至納貢段河長14.5公里，集中落差達181米。平均每公里落差13米左右，最大落差每公里竟達50米。水量巨、落差大意味著紅水河蘊涵十分豐富的水電資源。紅水河吸引住了專家和決策者的目光。1981年11月國務院批準了紅水河綜合開發利用規劃，規劃在紅水河上游天生橋至下游大藤峽1000多公里的主干流上興建10個梯級水電站，總裝機容量1100萬千瓦，年發電量600多億千瓦小時。27年彈指過，目前天生橋一級和二級、平班、巖灘、大化、百龍灘、樂灘、橋鞏等8個梯級電站已建成，形成了“西電東送”，連接滇、黔、桂、粵的南方大電網。而眼下在天峨縣境內修建的龍灘水電站，則是繼長江三峽之后我國在建的最大的水電樞紐工程，這一工程已創造了數項世界第一：最高的碾壓混凝土大壩，世界規模最大的地下廠房，提升高度最高的垂直升船機。工程將于今年或明年竣工，裝機容量630萬千瓦，年發電量200億千瓦小時，并可使下游的6個電站每年多發電62億千瓦小時。

我曾假想，倘若能有一個最佳的角度從紅水河的下游抬眼朝云貴高原望去，10座梯級電站當會像10顆耀眼的明珠，在八桂大地上璀璨奪目，一直排上云霄，那將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圖景。紅水河梯級電站的修建，不僅在廣西的社會經濟發展上有著重大的意義，而且重新改造和裝扮了這條桀驁不馴的河流。明珠照耀，南丹的有色金屬更加熠熠生輝，平果鋁轉瞬流金溢彩，柳州城日新月異，大化縣城拔地而起……紅水河本來是泛著紅波濁浪的河流，有如黃河之于黃土，她的紅色來自上游的紅土地。徐霞客在《游盤江橋日記》中對此頗不解：“盤江沸然，自北南注；其峽不闊而甚深，其流渾濁如黃河而甚急。萬山之中，眾流皆清，而此獨濁，不知何故。余三見此流：一在武宣入柳江，亦甚濁；一在三鎮北羅木渡，則清。一在此復濁，想清乃涸時也。”徐霞客末句說得對，紅水河只是在汛期水色發紅，汛期過后，尤其是枯水季節，她會清波蕩漾。而梯級電站修建之后，堤壩蓄水，遂成平湖；泥沙沉淀，碧波萬頃。尤其是從大化電站到百龍灘電站100多公里的湖區，水面遼闊，寬可達數百米；水清如鏡，幽深成綠。更兼兩岸奇峰聳翠，怪石嶙峋；秀竹搖曳，紅棉如霞；蕉林無際，村寨錯落；竹舟輕泛，漁歌互答，恍如人間仙境。誰也不曾想到，從前的窮山惡水，搖身一變，成了可與漓江媲美的夢鄉。

紅水河梯級電站的修建，大大提高了西南水運出海中線通道（紅水河）的通航能力。漢代唐蒙想駕獨木舟、劃竹排進攻南越的謀想已成歷史，先民們斬惡浪、闖險灘的經歷已一去不返。紅水河跨越我國三省一區，在我國內河主通道網占據了“一橫”的重要地位。近期，有關專家在著力研究巖灘升船機擴建改造關鍵技術、提高百龍灘和巖灘通航標準、大化渡槽通過500噸級頂推船舶關鍵技術三個課題，爭取在近年內使紅水河全線通航標準由目前的250噸級提高至500噸級，以發揮巨大的社會和經濟效益。同時，紅水河對保護生態、防洪抗災作用甚巨，2005年初，珠三角突遇歷史罕見咸潮，全國防洪抗旱總指揮部指令珠江流域上游緊急調放7億立方米清水壓咸，紅水河乃首當其沖，功不可沒……

數十年來特別是近30年來，紅水河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紅水河沿岸的城鄉更是煥然一新。社會經濟的發展使世代繁衍生息在紅水河流域的各族人民的傳統文化注入了新的內容和新的活力，使父老鄉親們的日子連同他們的精神面貌發生了很大的改觀。紅水河的變遷與家鄉的變遷，與父老鄉親們的生活變遷緊密地維系在一起。我深深地感激這條母親河：江水亙流，世民澤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