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誰讓１６歲的生命凋零

望子成龍是每個父母的心愿。貴州一對夫婦也是如此。為了讓獨生女兒受更好的教育，他們不惜花高價將女兒從鄉下接到貴陽市一所高級中學讀書。然而，令他們想不到的是，原來聰明活潑、成績優異的女兒，自從進入城里學校后，不僅學習跟不上。而且性格越來越自閉和孤僻。更令他們痛不欲生的是，女兒因性格缺陷被學校勸退后，竟連續采取自焚、投水的方式，最終結束了如花般的生命!

人們不禁要問：難道將農村孩子送到大城市接受優質教育錯了嗎?究竟是什么釀成了這起沉痛的育兒悲劇呢?

民的生存智慧：把女兒送進城里好學校讀書

黎昌軍、鄺桂芝夫婦出生在貴州省大方縣羊場鎮的農村。1997年，他們將時年5歲的女兒黎真真交給父母照管，來到貴陽市，在市西路服裝批發市場租了個攤位，從浙江、廣東等生產服裝廠家購進服裝，在貴陽市做服裝零售生意。

2000年，將滿8歲的黎真真開始在老家的村小學念書了。她可真是個乖孩子，每天放學后從不貪玩，回到家幫爺爺奶奶做家務。學習成績非常好的她還樂于助人，有一年發山洪，村里一個阿婆過不了溝，黎真真叫來幾個伙伴，搬來幾塊石頭為阿婆墊腳。小學六年級上學期，班上一個叫燕子的同學生病住院，黎真真還動員全班同學為其捐款，她帶頭將80多元壓歲錢全部捐了出來。小學6年里，黎真真一直是班長、學習委員和文娛委員，各種獎狀拿了一大堆。

2006年6月，黎真真參加完升學考試，考上了鎮上一所中學。暑假里，黎真真的母親鄺桂芝突然回到家，她對黎真真說：“媽帶你去貴陽比賽!”原來，貴陽市一所學校組織城鄉少兒搞一次“心與心的交流”競賽活動。得知此次活動不受區域限制，鄺桂芝想讓女兒增長見識，便特地回了趟家。

將女兒接到貴陽市后，鄺桂芝便立馬為女兒報名參加“心與心的交流”競賽。鄺桂芝自信地認為，女兒在家鄉學校各方面表現都出色，這次競賽肯定也不會輸給城里的學生。然而，令她失望和不解的是，女兒在此次活動中，竟然表現得很木訥，在人文地理知識問答中，有很多題都答不上來，最終只得了30多分，在200多名城鄉學生中，她得分倒數第三。黎真真很泄氣，她對父母說：“其實有很多題我都能答上來，但當時太緊張，一時記不得答案。”

農村學校表現優秀的學生，跟城里學校的學生相比，竟然相差甚遠!鄺桂芝覺得，農村的教育質量，終究還是跟不上城市學校的教育質量，看來，讓女兒在家鄉讀書，想考所好一點的大學，太困難——考不上名牌大學，將來就無法改變貧窮的命運。她有了將女兒接到城里來讀書的打算。

有此想法后，鄺桂芝和丈夫商量。丈夫想了想說：“如果孩子能進城讀書，那當然好，只是這樣得花很多錢，咱們的負擔就大了!”鄺桂芝說：“錢花了可以再掙，女兒得不到良好的知識教育，就是誤了她一生。長期與女兒分開，對女兒的成長也不利。”黎昌軍覺得妻子的話很有道理，于是建議，將女兒接到城里，送到一所民辦學校讀書，這樣花費不是很高。鄺桂芝則要將女兒送去讀公辦學校。在她看來，城里的公辦學校，算得上是“貴族學校”了，而民辦學校，吸收的幾乎全是農民工子女，女兒進入民辦學校讀書，天天跟農村孩子相處，能有進步嗎?

此后，黎昌軍通過一個遠房表叔，認識了貴陽市南明區一所中學的主要負責人，花了近萬元錢打點關系，并不惜以每學年1萬元的高昂借讀費，最終才將女兒送進這所他們眼里的“貴族學校”就讀。雖然為了讓女兒在城里讀上書花掉了兩口子多年積蓄的一大半，但看到女兒終于能和城里的孩子得到同等教育，他們還是感到十分欣慰!

弄不明白：好學校里女兒為何越來越差勁

2006年9月1日，黎真真在母親的陪同下，來到新學校報到。令她想不到的是，上學的第一節課，就鬧了一個大笑話。

黎真真的班主任楊老師讓班上的每個同學作一下自我介紹。別的孩子都大膽地用流利地普通話介紹，可輪到黎真真介紹時，她害羞地站起來，用家鄉土話怯怯地說：“我叫黎真真，在巖腦殼村讀的小學，屋頭有個公(爺爺)，有個巴巴(奶奶)，我伯伯(爸爸)和我媽在貴陽……”還沒介紹完，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起來，就連楊老師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黎真真一時窘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下課后，楊老師把黎真真叫進辦公室，微笑著對她說：“以后，在學校一定要講普通話，知道嗎?”黎真真低頭答應了。回到家，她將自己在學校“丟丑”的事，告訴了父母：“巖腦殼村的老師上課都不講普通話，我啷個會講嘛?”父母忙安慰她，只要虛心學習，慢慢就會講了。

黎真真發現，城里的老師教課跟農村老師教課區別實在太大了，好多知識都沒學會，就講到第二節了。她想提問，可是害怕自己的普通話講不好，又鬧出笑話，于是忍住不敢提。有一次，她向同桌請教一道數學題，同桌盯著她看了老半天，說：“聽說你以前學習很不錯呀，怎么這么簡單的題都做不出來?”雖然同桌最終還是幫她演算了一遍，但黎真真感覺同桌的話挺傷人，以后她再也不問同桌問題了。

最讓黎真真感到自卑的是，自己雖然和城里的孩子坐在同一間教室上課，但她與別人的差距實在太多了。她每天上學、放學都是走路，可很多同學都由家長開著小車接送。2006年12月的一天，黎真真放學后往校外走去。走出校門低頭過馬路，一輛小轎車吱的一聲剎住，從車窗里探出一個中年男人的頭，朝她吼道：“走路不過斑馬線。你讀的什么書啊?有病!”這時，同班同學楊坤走過來，見此情形，忙對黎真真說：“他是我爸爸，別害怕!”他拉開車門，說：“爸爸，那是我的同學，叫黎真真，從農村出來，父母在城里打工。”楊坤的父親這才仔細打量黎真真。充滿同情地說：“農村孩子也來城里讀尖子班?你家住哪里?我捎你一程吧!”可被同學父親傷了自尊的黎真真卻拒絕了。

令黎真真難堪的是，第二天一早，她剛進教室，就聽到楊坤和幾個同學在議論：“黎真真真不識抬舉，送她回家居然不領情，窮高傲……”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2007年4月17日，黎真真所在的班級組織一次郊外野炊活動。老師要同學們自帶活動用具。黎真真帶了一大坨泥巴，再帶上一個小炒鍋興沖沖出門。到達野炊地點后，她將泥巴捏成一個小灶，然后用柴火將灶烘烤干，再將小炒鍋放到灶上，將紅薯洗凈切成片放進鍋里烙。薯片烙熟后，她很得意地對同學們說：“我在老家讀書時，經常吃這個，你們吃一塊吧，很香的。”

“這么臟，誰吃啊?你們農村人做東西一點都不講衛生!”同學們轉身走開，紛紛從各自的包里拿出漢堡包、餅干等食物吃。黎真真原以為自己的拿手活會博得同學們喜歡，結果被同學們認為很“臟”，她既羞又氣，不顧班主任老師的勸解，坐上郊區公交車回城。

回到家，黎真真第一次對父母表達了不愿在城里讀書的想法：“我覺得同學和老師都很陌生，我無法和他們交流，他們也壓根看不起我。我想回老家讀書，在老家，我可是老師和同學的寵兒!”鄺桂芝開導女兒：“城里的孩子都嬌氣，看不習慣的事情多著呢，別當回事，努力學習，用成績說話!”

9月8日，同桌問她，9月9日是王老師的生日，要不要送禮物。“我媽媽買了一個800元的包，讓我送給楊老師!”同桌的話讓黎真真羞得耳根發熱。

果然，楊老師過生日那天，有的同學送手提包，有的同學送名牌鋼筆，還有一個同學送了一套化妝品……黎真真知道，自己的父母沒錢，送不起昂貴的禮物，而便宜的禮物又送不出手。所以她干脆沒跟父母說，什么禮物都沒有送。接下來的幾天里，班上的同學不斷議論她：“真是從農村來的土包子，不懂世故。”“上次和別的班跳高比賽，她得最低分，拉我班的后腿，真丟咱們班的臉……”當晚，黎真真寫下一則日記：“我感覺同學們對我懷有敵意了，連老師都不喜歡我了；我好煩好煩，真想離開這個世界……”

那以后，黎真真根本就沒有心思學習，也學不進去；回到家，也變得沉默寡言，有時父母一連問幾句。她才回答一句。有時問多了，她莫名其妙地煩，還要頂嘴。2007年寒假期中考試，黎真真除了語文勉強及格，其他課目都在50分以下，排名班上倒數第一。

天問：誰讓16少女的生命凋零

2007年12月17日，鄺桂芝接到楊老師的電話，要她到學校去一趟。來到學校，楊老師對鄺桂芝說：“黎真真無法融入到班集體，同學們都冷落她。前幾天黎真真在課堂上與數學老師頂撞，全班同學聯名要求黎真真離開這個班級。如果長期下去，我怕我帶不好這個班……”

黎真真學習成績嚴重下滑，班主任楊老師給鄺桂芝作了這樣的解釋：“她由于無法融入班集體，與同學存在溝通的困難，出現較為嚴重的自閉心理，是導致學習成績下滑的主要原因；其次，她的家庭背景在農村，由于家庭經濟等原因，造成該生在同學面前有一種自卑感，久而久之就形成孤立。”

在校方的建議下，2008年1月5日。鄺桂芝無奈地為女兒黎真真辦理了退學手續。這天晚上吃飯時，黎昌軍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憤怒，沖女兒罵道：“你真不爭氣，花這么多錢把你送到這么好的學校讀書，你還不好好讀!你以為我們掙錢容易嗎?你說，你究竟在學校干啥?”黎真真含著眼淚咽不下飯，索性把碗一推，沖進房間，啪地關上了門，放聲痛哭。

女兒進城不到兩年，性格就變得如此孤僻，鄺桂芝和丈夫黎昌軍后悔莫及!他們決定將女兒送回老家，讓女兒在老家繼續讀書，然而此時的黎真真，不僅不肯回老家讀書，連話都不肯跟父母說，她想：我如今是被學校開除的，還有什么臉面回家鄉見以前的同學呢?每天除了吃飯，她就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2008年1月21日，黎昌軍擺攤回家，見黎真真竟然在睡覺，怨氣又冒了上來：“我們整天拼命地掙錢，你倒好，天天睡覺!都16歲了，還不曉得體貼爸媽!趕緊起來做飯!”黎真真懶懶地起床，走進廚房準備做飯，但煤氣灶怎么也打不著火，她一搖氣罐，發現氣量不足了。她將氣罐倒立過來，打算利用尾氣做飯。可她將罐子放倒后，卻怎么也立不起來。她累得癱坐在地上，絕望地想：難道我就只能一輩子做這種苦活嗎?我以前在家鄉可是老師的驕傲啊!我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呢?想著想著，她突然嗅到了一股煤氣味一放倒的煤氣罐忘了關閥，煤氣便慢慢地泄漏出來。就在這時，她聽見父親又在外面數落她。頓時，一種想死的念頭涌上心頭，她抓起灶臺邊的一只打火機，并立馬打燃了火機!瞬間，泄漏的煤氣遇到火源，突地起火，一股巨大的火苗撲向黎真真。在那一刻，她又出于本能反應雙手緊捂住臉部，帶著一身的火球逃出了廚房。

黎昌軍驚呆了!好在煤氣量小，他反應過來后立馬用棉被撲滅了火。隨即，他趕緊撥打了120，10多分鐘后，貴陽市南明區人民醫院的救護車趕到，將黎真真送往醫院救治。經過緊急搶救，黎真真的面部蔓延的創傷被止住，但醫生告訴黎昌軍，傷者的面部和手部燒傷還是較為嚴重，需要做植皮手術才有可能恢復原貌。得知植皮手術至少需要10多萬元后，黎昌軍夫婦倆抱頭痛哭。

然而，最痛苦的還是黎真真自己，她的雙手被燒爛，尤其臉部被燒得面目全非，加之感染后腫脹，根本不像是一個16歲的少女，簡直像是20多歲的丑女。燒傷后第一次在廁所里照鏡子發現自己“丑態”后，她就哭得死去活來。

由于沒有錢醫治，黎昌軍夫婦只得將黎真真帶回老家休養。3月12日，夫婦倆為了籌錢給女兒治病，不得不又回到貴陽打工。令黎昌軍夫婦萬萬想不到的是，4月7日，他們接到家里的電話：女兒黎真真竟然跳河自殺了!

得到女兒自殺的噩耗，黎昌軍夫婦悲痛欲絕，連忙趕回家里。可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夫婦倆頓時哭得昏了過去。在黎真真的遺體前，鄉親們都在議論幾年前那個活潑可愛、成績優異、人見人愛的黎真真，一個阿婆哽咽著說：“這孩子好懂事!我還記得那年發洪水，我過不了溝，她替我搬來石頭墊腳……”曾經受到真真幫助的同學燕子哭著說：“真真，你真的離開我了嗎?我還欠你的錢哩!”村民無不為之惋惜地說：“那么聰明的一個孩子，怎么會這樣?太可惜了……”真真的爺爺奶奶則哀怨道：“這孩子要是一直留在家里讓我們帶，就肯定不會出這事，去城里讀幾年書，回來就完全變了……”

這起育兒悲劇發生后，不少人認為黎昌軍夫婦的確不應該將孩子送到城里讀書，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具備那樣的經濟條件!再者，農村窮家子女進入城里的學校讀書，有很強的自卑感，如果不能適應學習環境，就會使孩子的性格變得孤僻，黎真真的父母錯在沒有這樣的認識，才導致悲劇的發生。然而，也有人認為是孩子自己不爭氣，作父母的為了能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不惜花高價將農村孩子送到城里讀書，這何錯之有?歸根結底還是孩子太不理解父母的苦衷了，生在福中不知福……(除黎昌軍夫婦外，其余均為化名)

編后

這是一起令人痛心的、有警世意義的育兒悲劇。農民工在艱難的謀生過程中，深刻地體會到知識的重要l生，由于種種原因，他們無法改變自身的命運，于是只好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從這一點說，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好學校讀書，這沒有錯!然而，為人父母者，千萬不能忽視了孩子從農村到城市后所面對的種種差異，以及由這種差異帶來的種種不適應，譬如知識結構、生活習俗、家庭經濟條件等多方面的差異，往往會成為橫亙在農村孩子面前的一道障礙。這種心理障礙如果得不到及時、科學的疏導，就極可能造成孩子逐漸地走向自卑、自閉和孤僻，繼而成為嚴重影響孩子心理健康的性格缺陷!本文這對父母就正是犯了這樣的錯，以為只要花高價將農村孩子送進大城市的好學校，孩子就可以成龍成風，從而完全忽視了對孩子心理的疏導，結果這種愛變成了一杯苦酒。但愿所有讀者都能從本文這個沉痛的育兒悲劇中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

(責編/施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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