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兩千幾百年詩歌發展的歷程中,出現了數以萬計的詩人。其中有一批詩人盡管已辭世千百年,但他們仍然“風騷百代”。不只是他們的作品流傳至今,而且他們的名字仍然如“不廢江河萬古流”。他們因何“風騷百代”呢?著名詩評家、散文家李元洛在他的“詩文化大散文”《風騷百代》(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出版)中對這一中國文學史的大問題作出了令人信服又是富有創意的回答。他認為,他們之所以“風騷百代”,一是因為他們是時代和社會生活的見證人;二是因為他們是當時民眾的代言人;三是因為他們是國家、民族命運的憂思人!
他們首先是時代和社會生活的見證人。屈原是正則百代的詩宗,光耀千秋的烈士,他的詩作見證了當時的“舉世混濁”。他在人間盡是失意,屢遇不平,于是便在《離騷》中啟動他的天國神游,去追尋自己的理想。東漢的張衡,他生活的時代,東漢帝國正由盛而衰,外戚與宦官專權,朝政黑暗,國事日非,他心情苦悶,發而為《四愁》之詩,傳揚的是屈騷的遺風。詩人嵇康,不但不隨波逐流以明哲保身,反而奮筆疾書《與山巨源絕交書》,對當政者和黑暗時局的不滿以及對山巨源的鄙夷情見乎辭,而持不同政見的嫉惡懷剛腸的詩人自我形象躍然紙上。“詩圣”杜甫,他的《三吏》、《三別》,更是唐代天寶之亂的史詩。王昌齡也因為他的作品揭露昏君當道、奸臣弄權、惡吏肆虐的現實,而被刺史閭丘曉所殺。邊塞詩人高適的《九曲詞》三首,則為哥舒翰的恢復“黃河九曲”記實,歌頌了這一戰事的勝利和大唐將士的勝概英風。唐代無名作者寫的《晚秋》組詩,不見于《全唐詩》卻見于敦煌抄本之中,那是唐代實寫青海的邊塞詩和身份境遇特殊的愛情詩。敦煌石窟所藏唐詩抄本,則是唐代鼎盛時期的當下見證。岳飛只是一個“業余作者”,但他卻唱出了他那個時代的最強音。文天祥以血寫成以劍書就的杰出詩詞,無論時間的風怎樣吹刮,時間的沙怎樣侵凌,它們作為當時社會生活和動亂年代的永恒的紀念碑,一個字也不會生銹,一個字也不會磨蝕。秋瑾臨刑前留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苦語,是和她必將流傳萬世的詩章《對酒》相通的。李元洛在《風騷百代》中充分揭示了這些詩人何以“風騷百代”的奧秘,原來他們都是時代和當時社會生活的見證人。
李元洛把中國古代詩人分為偉大詩人、杰出詩人、優秀詩人、一般詩人四個等級,認為前三類詩人之所以“風騷百代”,還因為他們或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了當時民眾的代言人。人們都熟悉丘遲《與陳伯之書》中的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殊不知這封信表達了當時民眾的心聲。公元505年冬天,南梁伐魏,北魏拒守壽陽梁城(今安徽壽縣附近),相抗的是叛梁投魏的將軍陳伯之。本來一場血戰在即,但陳伯之閱讀了丘遲的信以后,深感丘遲的拳拳之忱,循循之誘,動以小我的舊情,曉以家國的大義,似乎聽到了當時民眾的聲音:“歸來吧,歸來吧!”于是陳伯之終于悔悟來歸。杜甫晚年老而多病,仍然心系天下蒼生,“窮年憂黎元”,不忘時代的動亂和人民的痛苦,為民眾立言:“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聞俗九州箴。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歲晏行》)。這種為民立言的優良傳統,一直為我國古代詩人所弘揚。永貞八司馬之一的劉禹錫,積長達二十三年的坎坷遭遇的體驗,其詩鋒芒直指官場小人,如高溫與精鋼煉出的一柄短劍: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竹枝詞》)李益則充當了商人之妻的代言人:“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江南曲》)原來商人重利輕別離,又很少寫信或經常失信,使得女主人公怨恨不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嫁給準時隨潮信而弄潮的弄潮兒。正因為這首短詩為商人的妻子代言,因此它雖然只有二十字,卻“風騷百代”至今。晚清譚嗣同殉難之后,他的妻子李閏驚聞噩耗,寫下《悼亡》一詩:“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塵。慘澹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她寫的是個人一己的悼亡之情,卻表達了當時民眾對譚嗣同慷慨就義無限景仰的時代的心聲,因此該詩也是口碑至于今日。這些詩人詩作之所以“風騷百代”,為民立言,為民代言,不能不是一個重要原因。
中國古代著名詩人還是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憂思人。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所謂“盛世”是罕見的,短促的,而亂世、劫世、末世卻是經常的。于是,敏感的詩人們總是超前地為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擔憂。最早具有憂患意識的詩人仍然是屈原。面對楚國衰落、強秦凌楚的局面,屈原“郁邑余亻宅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離騷》)。表示了他對楚國未來前途的憂思。于是他“上下而求索”,企圖找到一條強國富民的道路。“詩佛”王維,一般學者都把他作為超絕塵世的詩人來理解,但李元洛卻認為王維的“孤獨”,“本質上是一種精神的憂患”,他在唐代開元年間的表面繁榮中已經預感到即將來臨的危機,他的《竹里館》“表現的是人對生命本原的深切體驗,以及對紅塵俗世的抗拒和遠遁”。關于李白,李元洛對他的理解也和通常的學者有異。在李元洛看來,“胸懷天下憂國憂民,才是李白性格的本質與詩作的秘旨”。他對于人生悲劇的形而上思考,更是一步到位,一語中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春夜宴桃花園序》)。李白的憂思和陳子昂的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一脈相通的。在元代的漢族文人中,山東濟南人的張養浩是一個異數,他念念不能忘情的,他一切思考的出發點與歸宿處,卻是受苦的百姓,蒙難的蒼生,民族的災劫:“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可以這樣說,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篇頁的詩人,無不為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發出動人心弦的憂思。
尤其難得的,《風騷百代》對我國古代名詩人何以“風騷百代”這個大問題的回答,不是干巴巴地以理論的形式出現,而是在全部通靈跳脫、縱橫瀟灑的文化大散文中自然地表現了他對這一問題的思考。《風騷百代》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是李元洛繼《唐詩之旅》、《宋詞之旅》、《絕唱千秋》三部詩文化散文集后的一次有關詩文化的總結和提升。因此,你也可以把它當作一部別樣的中國詩歌史來讀。李元洛的文學信念是:“背向文壇,面向文學,以出世之心,作入世之事,自娛或以娛人,祈望不惟提升自我,而且有益人生。”讀完《風騷百代》,如品純醪,當會心曠神怡而其喜洋洋者矣!
(作者單位:江蘇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