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城市的發展始終在記憶的帷幕下高歌起舞,而鄉村的生長則在人們幾乎忘卻的歷史瓦片里艱難地掙扎。城市鄉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沖突,而在這沖突的碰撞下,城市暴露出不能言說的丑陋,鄉村呈現出覆滅之前的慘狀。城市與鄉村的現代命運由此蘊涵在作者所編織的時空交錯的寓言里。在時間的記憶里,鄉村以夢境與想象的方式完美地表現出來;而在空間的張力下,城市在體驗與注視的緊張中畸形地膨脹。
張旭東說:“記憶與遺忘的對立同時意味著‘前行’與‘延宕’的對立,由這種‘前行’的動機出發,時間進入空間的懷抱,然而在‘延宕’中,時間最終以拋棄空間而完成了自己的內在規定。”①在城市與鄉村的交互映襯下,鄉村的呈現處于一種從現在追溯往昔的記憶中。在這種追溯中,空間是被遺忘的,它只是顯示出一種意識和觀念的模樣,這是一種歷史延宕的姿態;而與此同時,城市以前行的姿態,在時間的流逝中以異乎尋常的方式出現。“時光正在飛逝而去,一同飛逝而去的是一種特殊的歷史狀態,這種狀態一度因了它的極端性質而充滿了唯美的意味。”②在這里,時間(一種空間化的時間)已經變得不再有意義,它變成了一種歷史的虛無。所有的價值全部被闡釋在新生的城市空間之下,以至于如此的超前與癲狂,在另一種意義上成了一個新的“烏托邦”想象。
一、時空交錯下的想象性寓言
在小說《哥兒倆好》中,時間是以體驗和回憶這兩種方式出現的。作為從斷橋鎮出走的城市體驗者,圖南與圖北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這座城市里時間的流逝,特別是那城市的夜晚所帶來的獨特感受。在孤獨與緊張同時襲來的時刻,這種體驗伴有聲嘶力竭的痛苦和焦慮。
“華燈初上。這是城市的經典時刻。光與色彩夸張了城市的物質性,夸張了建筑與人群的形而下意味。”③正是在這絢爛的景致中,圖南卻對它有著一種深深的恐懼。正如他所感受到的:“華燈初上后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會光怪陸離,就會不可遏制地繽紛多姿,呈現出霓虹燈的動態與紛亂。”④而在圖北的體驗與感受中,城市顯露出既衰美又頹廢的景象。“東方亮了,城市的路燈還沒有熄滅。路燈在東方的熹微晨光中闌珊而又凋零。圓形窗口的玻璃上積了一層灰,這層灰使早晨和每一縷晨光都像舊的,布滿了污垢和疲憊。大都市的每一個早晨都帶著夜游者的倦容,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陰森與萎靡情懷。”⑤于是,“圖北望著被路燈所羼雜的早晨,想起了故鄉,想起了燕子”⑥。
關于斷橋鎮的美好的一切,作者都是讓主人公在回憶的時間穿梭中展現出來的,尤其是通過燕子這一人物化的詩性的意象。首先是夢境。“圖北又夢見燕子了,燕子在圖北的夢中一直沒有色彩,類似于褪了顏色的相片。燕子在夢中從來不說話,緊閉了雙唇,一雙眼又不肯聚焦,卻是一副凝視的樣子。這樣的凝視十分接近于含情脈脈。”⑦在這里,燕子以雙重身份的意向出現,既是作為圖北愛情的記憶,又是作為對于鄉村的懷戀與依賴。作為一個城市的漫游者,圖北“在都市中被壓抑的東西,在鄉村中可以得到自由表現,在這種意義上,鄉村成為都市的潛意識”⑧,成為都市中漫游者的寓言。
其次是想象。“這些日子燕子的面容如同她的名字,在圖北的緬懷中飛來飛去。圖北和燕子擁有同一條巷口與同一條河流,他們的初戀是一次憂傷的愛,水一樣找不到色質、找不出形態。”⑨在城市的喧囂與嘈雜中,在慢慢麻醉的時間流逝中,圖北在想象中尋找著心靈的安慰與寄托,直到這種寄托在清晰的閃現中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圖北立住腳,想起了燕子。好的天空總能讓圖北想起燕子。天一晴朗燕子就會斜了身子飛翔過來,沒有一塊云能擋得住。燕子的面容又一次清晰了,她的面容一清晰就會露出某種易損的跡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片落葉或一聲嘆息就會使她波動搖晃。”⑩圖北在對于燕子的愛情記憶中,轉移著在這座城市里所體驗到的痛苦和壓抑,在對于“過去”的想象中,嫁接著“現在”關于“未來”的內心期待。
本雅明曾經提出用記憶的時間去同“同質的、空無的時間”相對抗,“這種時間立足于現在的存在,但卻以一種基于未來的目光把現在投射到未來時間的某一點上去。這樣,‘現在’在敘事時間中以‘過去’的口吻說話,成為過去發生過的事情的回頭注望,成為夢們的意象。這造成了一種充滿張力的時間的構造,它把歷史的平滑而空泛的流動阻滯在個體的記憶空間中。在本雅明看來,這種處于懸置和停頓狀態的歷史辯證運動就是觀念和思想的空間”。{11}在圖北的關于斷橋鎮的記憶中,夢與想象承擔起了這樣一種敘事的口吻。在圖北的夢與想象中,時間與歷史是停滯的(即處于以一種延宕狀態),燕子和斷橋鎮始終處在被懸置的狀態,他們在圖北的回憶中是一種意識和觀念的空間存在,而非時間的流動。
二、城市漫游者的“烏托邦”
在圖北的關于愛情和事業的想象中,鄉村作為他夢境與想象中的精神棲息之地,顯得脆弱而又狹小。在他的關于故鄉美好的想象性寓言的回憶里,時間的延宕并沒有給他帶來精神的放松和解脫。相反,“在寓言的觸動下,個人從歷史的無時間狀態中蘇醒;記憶在這種晦暗的時間中把自己揭示為一個遺忘的巨大空間。個人隨著歷史地運動而出現,而寓言自身則成為一份遺忘的譜系”{12}。
在城市空間的瘋狂擴張中,個人的現實體驗成了意義惟一的展現和升華。于是,那些美好的詩意回望漸漸成了白茫茫世界里不可凝視的記憶。也正是在這種被遺忘的記憶里,圖北走進了城市,成為這個城市里的漫游者,并漸漸地想融進這個城市里。他慢慢地體驗著這座城市以及這座城市里的一切。
“城市是什么?一個工地,一個永遠無法封頂的水泥制品。”{13}從踏進城市的那一刻起,圖北便注定走進了一個詩意殆盡而欲望無法填充的領地。在這個水泥制品的世界里,他憧憬著金錢,渴望著女人,感受著緊張與孤獨。
“圖北在斷橋鎮還不知道錢是什么,錢在鄉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輔助物質,可進了城錢就不一樣,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決定了生活的性質、朝向與層面。”{14}圖北在圖南帶他去高檔飯店吃飯時,第一次感受到了金錢的魅力。坐在飯店的頂層,圖北感到都市的萬家燈火在他的錯覺中沿著時間的相反方向勻速運行。“圖北覺得自己參與時間了,正在和時間一起推動都市的進程。”{15}在以后的生活中,圖北在揮霍金錢、在同學面前擺闊的過程中,感受著作為城市主人的優越感和快感,哪怕這種感受僅僅是稍縱即逝的自欺欺人。
燕子是圖北的愛情想象,可是這種美好的愿望,在他進城之后,只能成為夢境中的一種記憶。燕子在城市的天空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圖北在這座城市里尋到了另一個女人尤歡。尤歡的出現,點燃了圖北心中壓抑已久的欲望。盡管這已經不再是想象中的愛情,但圖北在與尤歡的一次次性的體驗中,成長著,感受著,提升自己作為城市男人的自尊和信心。愛情的時間性想象,最終成了空間現實中一次次性欲的放縱。
但是,作為鄉村的出走者,“逃離并不成為逃離者的內心需要和精神渴求,逃離僅僅成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泄恨方式,它象征的不是力量的強健而是萎頓;而進入也不是對一種更高文明的追求,它只是人們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空間中可以隱蔽地表述自己欲念的場所而已”{16}。圖北便是這逃離者最好的象征,他以掙脫父親的方式進入城市,而后又以掙脫哥哥圖南的方式開始在這個城市中的真正漫游——一種精神的放逐與心靈的毀滅。
圖北的這種漫游,不同于波德萊爾筆下的“浪蕩游民”,也不同于他筆下的“休閑逛街者”,但是毫無疑問,他卻有著與這些角色相近甚或相同的城市體驗。他盡量使自己成為這個城市人群中的同類人,“但是幾乎在一瞬間又將自己同他們區別開來”{17}。他在體驗著這座城市,體驗著這座城市在空間伸張中的變化。可是,在剔出了時間的意義之后,連秋天也成了城市人的行走狀態,成了城市人的面部表情。“刮風的日子里城市的水泥質地變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筑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墳墓的穹形頂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個路人都酷似行尸。”{18}“他們彼此匆匆擦肩而過,好像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彼此毫不相干一樣。”{19}
而作為另一位漫游者的圖南,也有著類似的體驗。“圖南走在人群中,既像鶴立雞群,又像雞立鶴群,身邊的人不再是人,而是他類。”{20}在這個被妖魔化了的城市空間里,這樣的體驗并不讓人覺得夸張,而是有著內心的驚顫。
不過,盡管都是作為從鄉村逃離的流亡者,圖北和圖南又是不同的,他們在這座城市里有著相同的體驗,但是圖北卻有著一種圖南所不能感受的中間狀態,“既非完全與新環境合一,也未完全與舊環境分離,而是處于若即若離的困境,一方面懷鄉而傷感,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21}。可以說,這種狀態在他沒有回斷橋鎮之前是一直存在的。而圖南作為繼其父親之后的圖北的管束者,是不可能有這種體驗的。對于被迫逃離的圖北來說,“一旦離開了自己的家園,不管最后落腳何處,都無法只是單純地接受人生,只是成為新地方的另一個公民。”{22}而在這個過程中,緊張、焦慮、痛苦、壓抑便從城市的四面八方一起涌來,最終讓人無法招架,淹沒在城市欲望的洪流之中。而作為流浪者,從此注定了在這個“欲望”的“烏托邦”里,一直麻木地漫游。
三、寓言與“烏托邦”沖突下的詩性毀滅
關于寓言的想象性回憶與城市欲望“烏托邦”的真實體驗是有著緊張的沖突的,圖北在對于美好回憶的想象中,深切地感受到城市空間下欲望的難以填平。因此,在這種無可調和的對峙中,寓言的想象一次次在城市的天空下出現,每一次都帶有了宿命般的悲劇色彩。
小說中有一段關于麻雀的描寫:“飛進來一只麻雀。它從半開的門縫里飛進來。麻雀飛翔在大廳里。它的叫聲表明了它歡悅的心情。圖北躺在體操墊子上,以獸類的粗重心態打量麻雀的自由之身。麻雀在大廳的頂部飛翔了兩圈,感受到這個空間的局限了。它決定飛出去。它對著玻璃這個虛擬的通道俯沖了過去。但它當即就被玻璃外面的空間反彈了回來,掉在了地板上。麻雀不死心,沖向另一塊玻璃,另一個虛擬通道。它再一次被反彈回來。門的縫隙在不遠處,這個惟一入口恰恰被它自己遺忘了。但麻雀沒有放棄,圖北望著它,注視它的努力,注視它的失敗。體育館里回蕩著它的身體與玻璃的撞擊聲。那是肉與工業品的混合聲響,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悲傷。麻雀受傷了,疲憊了,它的飛行慌亂而又惶恐。它失去了與玻璃撞擊的勇氣,蹲在地板上四處打量。圖北一動不動。圖北懷著一種刻毒和快慰的心情大吼一聲。麻雀應聲而起,撞擊玻璃,又應聲落地。那一聲吼叫在大廳里縈繞,如病態的快感不絕如縷。麻雀不動了。圖北從墊子上爬起身,沖過去,麻雀展開雙翼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它的雙眼充血了,所有的窗戶都變得一片鮮紅。窗戶外面鮮紅的天空正沿著麻雀血紅色的目光綿延無盡。它的腿側在一邊,抽筋一樣顫動。圖北從地板上把它拾起來,捂在拳擊手套里,從大門的縫隙里扔出去。門外就是自由的天空,但麻雀拒絕了。它像石頭一樣出手,又像石頭一樣落地。鮮紅的天空慢慢變黑了,黑成一只放大的瞳孔。”{23}
圖北在這種幾乎變態的行動中,仿佛同時是在玩弄、戲謔著自己的命運。麻雀在這個由玻璃密封的空間里掙扎,正如圖北在這個由水泥制成的城市里掙扎一樣悲慘;麻雀遺忘了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惟一的縫隙,圖北在欲望的海洋里也尋不到泅出這片深淵的通道;麻雀所表現出的慌亂和惶恐,猶如圖北在這個城市里所體驗的緊張與無奈;麻雀拒絕了自由的天空,用死亡注釋了生命,圖北也最終失去了他精神棲居的家園。麻雀的悲劇命運,仿佛已經寓言了圖北在城市里流浪并沉淪的悲慘結局。這是圖北在城市中走向自我毀滅的詩性寓言。
如果說,在城市里的這次生命體驗,已經預示了圖北精神的淪陷和心靈的迷失。那么,關于愛情和斷橋鎮美麗的一切的現實滅亡正是最終驗證了這個寓言。在圖北回到斷橋鎮的這次經歷中,回憶的時間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從前的斷橋鎮已不復存在,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夕陽映照下的殘破景象。盡管在這殘破之后,預示著一番欣欣繁榮的景象。斷橋鎮美好的一切,在時間的沖刷下,已是另一副面貌。在圖北的失望與感傷中,所有在夢境與想象中的記憶全部流進了空間里。“圖北叼了煙從老屋里出來,一出門眼淚就在眼眶里打漂了。遠處又傳來打夯機的汽錘聲,像棺材蓋棺的聲音,熱烈、囂張、興高采烈、喪心病狂。圖北的目光順著石板巷望去了,他的故鄉正一步一步被送進棺材,真的是賓至如歸。”{24}作為曾經在圖北想象中的斷橋鎮的美好寓言,在今天的注視中,慢慢的消逝,走向詩性的覆滅。
而同時消逝的還有他美麗的愛情寓言,在與“夢中情人”燕子見面之后,圖北收獲的不是安慰與輕松,而是累累的疲憊和心碎。燕子再也不是他夢境中的那張類似于褪了色的舊照片;再也沒有了靜靜凝視下的含情脈脈;再也沒有了那在天空自由飛翔的優美神情。“圖北轉過頭,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燕子已經沒有了,只有滿街的青石反光和紛亂的煙塵。”{25}曾經的一次次的關于燕子與愛情的記憶,終于如石沉大海一樣,消逝在無底的深淵之中。
而對于圖南來說,他沒有圖北那想象中的鄉村寓言。但是在這個欲望膨脹的城市里,也有他所要實現的寓言。他管束著圖北,他珍藏著斷臂的“維納斯”。一個是家的寓言,一個是城市愛情的寓言。當然,這些美麗的愿望,最終一個接一個的化為泡影。“維納斯”的雕像在他的遺忘中,被水沖得成了一堆石膏泥;而圖北在一次次的反抗中,并沒有逃脫沉淪的結局,成為了另一個他。關于愛情和家的詩意的想象與憧憬,最終無法擺脫被毀滅的命運。
可以說,在這篇小說中,記憶顯示出了巨大的張力。鄉村與城市的沖突、燕子與尤歡的沖突、圖南與圖北的沖突,都沒有離開記憶的作用。在記憶的展開中,時間與空間相互交錯,或是時間的流逝與停頓,或是空間的消失與擴張。而在這種張力下,忘卻意味著生命的危機與精神的毀滅;而回憶也意味著生命在想象與現實的激烈碰撞中變得如此脆弱無力,精神在一次次的逃離中又無可奈何的走進另一種空間的膨脹。于是,當空間的張力壓制住了時間的流動,寓言便真的成了一種記憶中的虛無,城市隨即在欲望的放縱中,吞噬著人的生命與精神。所有的想象僅僅成為現在的墓穴,而欲望的“烏托邦”成了縱歡的海洋。
注釋
{1}{11}{12}張旭東:《批評的蹤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277頁、第258頁、第261頁。
{2}{16}王唯銘:《叫喊的城市》,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8-89頁、第144頁。
{3}{4}{5}{6}{7}{9}{10}{13}{14}{15}{18}{20}{23}{24}{25}程紹武主編:《成長如蛻》(新生代作家小說精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頁、第329頁、第352頁、第352頁、第306頁、第319頁、第346頁、第315頁、第339頁、第330頁、第338頁、第329頁、第337-338頁、第355頁、第356頁。
{8}陳剛:《大眾文化與當代烏托邦》,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頁。
{17}{19}[德]瓦爾特·本雅明著,王才勇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頁、第122頁。
{21}{22}[美]薩義德著,單德興譯:《知識分子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45頁、第55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現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