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讀與講還是從“寫法”入手。
莫泊桑是著名的短篇小說家,《我的叔叔于勒》寫作上的最大特點有二:一是故事懸念的設置,二是故事敘述者、敘述視角的選擇。
一、懸念
小說一開始就寫到“只要一看見從遠方回來的大海船開進港口來,父親總要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唉!如果于勒竟在這只船上,那會叫人多么驚喜呀!’”——就是這句話給這位“遠方”的于勒叔叔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他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父親對他寄以這么大的期待?這就有了懸念。
以下的一段回述,說于勒叔叔是因為“把自己應得的部分遺產吃得一干二凈之后,還大大占用了我父親應得的那一部分”,而被打發到遠方的美洲的。但這只是部分地揭開了于勒叔叔的身世:他大概是一個人們常說的不會守財、理財的浪蕩子吧?
但他在遠方的行止,卻依然充滿疑團。只是傳說他“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買賣”,不僅語焉不詳,而且也不確實。他的來信,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先說是“賺了點錢”,又說他要去南美,要“好幾年”不和家人通信,而且果真十年沒有消息。盡管他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但在父母和全家人的想象中,卻越來越神奇,不但要“用這位叔叔的錢置一所別墅”,連二姐的婚事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寫到這里,盡管“我的叔叔于勒”始終是敘述的中心,但他卻從來沒有露面,只存在于種種傳聞和全家人的想象中。這樣懸念就更重了: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特別是那個青年因為看了于勒叔叔的信,“不再遲疑而下決心求婚”以后,敏感的讀者就開始擔心起來:萬一……萬一于勒叔叔不盡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會發生什么呢?
就在這個充滿期待、疑惑的懸念中,作者悄悄布置了一個最關鍵的情節。開始也很自然:全家要在二姐婚禮前作一次旅游;接著在不經意中看見“一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在賣牡蠣,但正是這一個細節卻引發了父母情感的軒然大波:由父親的“不安”到母親的“哆嗦”,到向船長打聽,終于揭開“謎底”:那衣服襤褸的老水手就是于勒叔叔!這和父母、全家人,乃至我們大多數讀者原先的期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構成了情節發展的一個“逆轉”,即使如前文所說,少數敏感的讀者,原先有所擔心,但這么快得到證實,也是出乎意料的。
在狼狽的父親、暴怒的母親走開以后,“我”和這位曾經是那么神秘的于勒叔叔見面了。請注意,直到這時,小說的真正主人公“我的叔叔于勒”才得到正面描寫的機會,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我們仿佛和小說中的“我”一起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滿是皺紋的水手的手”;一起看他的臉:“那是一張又老又窮苦的臉,滿臉愁容,狼狽不堪”。
這一個瞬間的大特寫,是具有震撼力的;可以說前面所有的懸念設置、所有的描寫,都是為了“我”、我們讀者和“于勒叔叔”的這個瞬間相遇:原來于勒叔叔是飽經風霜的“又老又窮苦”的人,而不是人們、家人傳說中、想象里的那個在遠方發了財的人。
這時又產生了新的懸念:他怎么會變得又老又窮,成為這樣一個人?這十多年的遠方漂泊的生活,他是怎么度過的?當全家人都對他滿懷期待時,他對家里的親人有過怎樣的感情?——關于這些問題,作者一句也沒有說;這“十年漂泊的于勒叔叔”的形象,都留給我們讀者在自己的想象里完成了。
二、敘述者、敘述的視角
但作者的用心,并不只是在“于勒叔叔是怎樣一個人”,更在于人們“怎樣看待于勒叔叔”這樣的人。這就有一個由誰來講述于勒叔叔的故事,以什么眼光、從什么角度來寫于勒叔叔的故事的問題,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敘述者或敘述視角的選擇。
小說家莫泊桑精心選擇了“我”,若瑟夫,于勒的侄子,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來講“我的叔叔于勒”的故事。
由于這樣的敘述者的選擇,整個故事形成了多重的“看”與“被看”的關系。
首先是“我”的父親、母親這樣的成年人怎樣看于勒叔叔,這是第一層面的“看”與“被看”。
前面已經說到,于勒叔叔是有兩個形象的:一個是實際的形象,一個是傳說中、想象里的虛擬的形象。于是,就有了兩種看法和評價。而這不同的看法、評價又通過對于勒叔叔的不同稱呼表達出來。這里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開始,當于勒表現出前文所說的不善守財、不善理財那一面時,大家把他稱為“壞蛋”“流氓”“無賴”,總之,“分文不值”。后來,當傳說他“賺了點錢”,還要到遠方去“發財”,他自己也許諾要賠償損失,幫助家人時,他一下子成了“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好心”的人。到最后,他終于露出真面目,不過是一個創業失敗的窮苦的老人,他立刻又成了“老流氓”和“賊”,兄嫂只把他叫“這個小子”“那人”“那討飯的”,根本不認這個親戚了。——這里的褒與貶,標準只有一個:看他是否賺了錢,表面上是看人,其實是看錢。“有錢人”,會賺錢,發了財的人,就是“正直的人”和“有良心的人”;“窮人”,不善守財、理財、賺錢的人,就是“流氓”“壞蛋”“無賴”。
因此,這個故事是完全可以有另一個結局的:如果父母和家人在船上遇到的不是窮人于勒叔叔,而是發了財的富人于勒叔叔,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你能想象得出,并加以描述嗎?
單就父母對待于勒叔叔的態度,讀者很容易把父母看成以錢論人的勢利的小市民,認為他們個人道德有問題,這就不免有些片面。因此,還需要另一層“看”與“被看”,即“我”怎樣“看”父母這樣“看”于勒叔叔。這是小說敘述的第二層面。
于是,我們就注意到,在小說一開始,談到于勒叔叔之前,有一段交代性的描寫,反復強調父親“掙的錢不多”,養活全家五口人相當不容易,“母親對我們的拮據生活感到非常痛苦”,姐姐要“買十五個銅子一米的花邊,常常要在價錢上計較半天”。這都并非無關緊要的閑筆,而是要讀者理解錢對于這樣的生活拮據的家庭的重要。因此,在下文談到于勒叔叔把自己應得的部分遺產吃得一干二凈,還大大占用了父親的一份,因而遭到譴責時,說“糟蹋錢。在窮人家,這是最大的罪惡”,顯然懷有一種理解的同情。因此,雖然“我”對于勒叔叔采取了完全不同于父母的態度(詳見下文分析),雖然“我”敘述父母如何看于勒叔叔時多少有嘲諷之意,但語氣卻是善意的,也還是懷有同情的理解。這就是說,父母的“以錢論人”,絕非個人的道德缺陷,而是生活環境所逼。
這就說到了“我”怎樣看于勒叔叔,這是第三個層面的“看”與“被看”。
小說其實只寫了一句:在“我”終于和這“又老又窮”的叔叔面對面時,“心里默念道:‘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這一筆卻極有分量,甚至可以說是全文的點睛之筆。在這里,實際上是提出了另一種看法,另一種評價人的標準,另一種人與人的關系的準則:只看親情,不管有錢還是無錢。有意思的是,這樣的看法、標準,是由一個孩子提出來的,原因也很簡單:他未受金錢萬能的拜金社會和“錢就是一切”的觀念的污染,是一個魯迅說的“心思純白”的人,因此,他心目中只有“離絕了交換關系利害關系的愛”(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這樣,圍繞著如何看于勒叔叔,就出現了兩個視角,一個是父母的成年視角,一個是“我”的童年視角;在成年視角里,只有錢,在童年視角里,親情的愛勝過一切。而通篇小說選擇“我”作為敘述者,也就選擇了以童年視角來講述于勒叔叔的故事。
但深諳小說藝術的作家,為避免敘述視角的單一,又為整個故事的講述設置了一個“套子”。這就是小說的開頭和結尾,現在被教材刪去,似有不妥,故補錄如下——
原文開頭:“一個白胡子窮老頭兒向我們乞討小錢,我的同伴若瑟夫·達夫朗司竟給了他五法郎的一個銀幣。我覺得很奇怪,他于是對我說:這個窮漢使我回想起一樁故事,我這就講給您聽。事情是這樣的……”
原文結尾:“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弟弟。以后您還會看見我有時候要拿一個五法郎的銀幣給要飯的,其緣故就在此。”
首先我們注意到,開頭、結尾里的若瑟夫·達夫朗司不同于小說主體里的“我”,那個小若瑟夫已經長大了,這里又出現了一個成年視角。而看的對象,已經不是一個于勒叔叔,而是和于勒叔叔有類似境遇的許多乞討的“白胡子窮老頭”。有意思的是,成年若瑟夫依然是用童年若瑟夫的愛的觀念、眼光、心態去對待窮人,而且顯然由對于勒叔叔一人之愛擴大到所有的窮人,也就是由親情之愛,擴展、上升到了對所有不幸者的愛,這是真正的人道主義之愛。
這樣,我們又終于明白:其實小說里,還有第四層“看”與“被看”關系,就是作者莫泊桑在“看”:童年的“我”若瑟夫如何看于勒叔叔,成年的父母如何看于勒叔叔,以及成年的若瑟夫如何看于勒叔叔這樣的窮人。作家在小說里看似隱身,但通過他對小說情節、結構的精心設置,對敘述者的精心選擇,已經不動聲色地顯示了他的看法:他顯然更認同成年若瑟夫的觀點和做法,也就是說,他對現實成年社會對人的評價標準,以及人與人關系中的拜金主義傾向,持批判和嘲諷的態度,對在孩子身上仍然保留著的純真的親情之愛,則顯然有一種親和力,并期待著能夠上升到“愛一切不幸者”的人道主義的高度:莫泊桑本質上是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
最后要說的是,當我們閱讀這篇小說時,就同時產生了新一層“看”和“被看”的關系:生活在當下社會的我們怎么看于勒叔叔以及小說中的種種“看”?同時,我們也要追問:我們自己怎么看、社會上的許多人又是怎么看現實生活中的于勒叔叔這樣的窮人,由此應引發怎樣的思考?
這些問題需要大家來回答,這里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