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閱讀了貴刊2007年第4期《〈藤野先生〉中幾處閑筆的作用》一文,有一些理解、想法與作者頗有不同,現嘗試表述如下,希望共同討論,互相學習。
《〈藤野先生〉中幾處閑筆的作用》一文認為:“清朝留學生不務正業、附庸風雅,是從反面襯托藤野先生嚴謹好學、生活儉樸、不修邊幅。這些特點正是作者欣賞的。如果沒有前面表達的對清朝留學生的厭惡之情作鋪墊,藤野先生給作者留下的最初印象如何,表現得就不明朗,那個介紹典故的留級生對衣著寒酸的藤野先生就完全持一種取笑的態度。”
把課文中對清國留學生的描寫理解成對藤野先生的反襯,感覺多少有一些牽強,此處描寫的作用更應該從作者情感的角度來理解。《藤野先生》開篇寫道:“東京也無非是這樣。”用這句話作開首語,運用“也”“無非”,表達了魯迅對東京所見即“清國留學生”的表現的失望之情,接著更是用反諷的筆調深刻地表現了這種失望之情。為什么失望?因為魯迅抱著希望之心卻看到失望之狀,且與到東京之前國內的所見并無不同,這怎么不叫魯迅失望呢?作為青年的魯迅此時是抱著尋求救國道路的心愿到日本學醫的。“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1〕在異國見到這樣的情景,他怎能不失望?魯迅于1903年在南京求學時作的《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也很能說明問題:“魯迅的詩歌創作,有一個明顯的發展過程。大體說來,在留學之前的作品,思想雖然高潔,但在情調上卻受古詩影響太深,喜寫離愁別緒,頗多傷感之作。至《自題小像》出,則境界大開,愛國情懷,遠大抱負,于沉郁中勃發青春英氣。此乃魯迅人生宣言,也定下了他此后詩作的基調。”〔2〕正因為他帶著這樣的人生宣言,帶著這樣的遠大抱負,當他在東京看到那些跟他相同身份,負有相同使命的清國留學生如此的丑態不堪,如此的不學無術,又是如此的與他國內所見到的醉生夢死的同胞合拍、重復時,他的心理落差不言而喻。眼前的情景深深地刺傷了內心深處懷抱救國理想的青年魯迅,正因為這種情感上的深深傷害,使得魯迅不愿與他們同流合污,讓他有著一股發自內心的悲傷感與孤獨感。他心中痛苦而又深感力量的單薄,面對風雨如磐的中國,在沒有找到更好的道路之前,只能按最初的設想行事。于是,改變不了,只好離開,眼不見,心不煩。正因為此,魯迅只身一人去了仙臺,才發生了與藤野先生相識、相交的故事和以后棄醫從文的重大轉變。
我們不能因為題目是“藤野先生”而一定要如此牽強,認為一切描寫都是為表現藤野先生服務的。此文創作于1926年,寫于廈門圖書館。這一年是魯迅風雨飄搖的一年,也是魯迅思想上艱苦抉擇、情感上痛苦掙扎的一年。“概括地講,這一年對魯迅影響重大的事件有:‘女師大風潮’引起的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三·一八’慘案、受北洋軍閥政府通緝輾轉流離、離開北京南下到廈門、與許廣平的情感糾葛,等等。面對這些難解之事,前面的路該如何走深深地困擾著魯迅,他在彷徨,在抉擇。于是,寂寞難耐中,他提起筆來梳理過去的生活,記下生命中感觸最深的人和事,同時也記下自己的生命流程。”〔3〕這一處境與他東京求學時何等相似:在孜孜不倦求索道路上的苦悶與彷徨。正是因為這一緣故,魯迅先生滿含深情地寫下了《藤野先生》一文,來紀念在自己成長的道路上、在艱難困苦的歲月中,曾經給自己真心實意幫助的異國老師,并對老師表示遲到的深深懷念和感激之情。描寫清國留學生,除了表達作者苦苦尋求救國道路的愛國之情以外,跟藤野先生真的很難有什么直接關系。但為什么在紀念藤野先生的文章中要寫這些情感呢?其實,魯迅與藤野先生的關系和情感也必須放在魯迅這特殊情感中來理解。正是因為在魯迅苦苦追尋、無法排解這種心中隱痛之時,他遇到一個能夠把他從孤苦中拯救出來的人,藤野先生不僅能夠給他精神上的安慰,而且能夠幫助他實現理想。因此,對清國留學生的描寫是情感上的醞釀與鋪墊,魯迅正是在這種精神苦痛中結識藤野先生的。魯迅與藤野先生的情感,也只有放在這種弱國子民的愛國情感當中來理解,才是最恰當的。
至于藤野先生的形象,根本沒必要由清國留學生來反襯。文中最初對藤野先生的表現不明朗,其實正是魯迅先生表現人物的一種手法,一種欲揚先抑,它恰恰是一種反襯,為后文充分表現藤野先生作鋪墊。也就是說,后文隨著對藤野先生的深入描寫,才讓讀者與魯迅一起對藤野先生有了更全面的認識,這不僅符合魯迅與藤野先生的交往過程,也符合認識的規律,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一處道聽途說的“不修邊幅”作為伏筆有力地反襯了藤野先生在后文表現出來的嚴謹治學、生活儉樸,從而使人產生崇敬之情。“留級生”的取笑,也在情理之中,他的身份就決定了,讀者本不必在意,這只是作者需要借其口罷了。
另外,《〈藤野先生〉中幾處閑筆的作用》一文認為:“作者初到仙臺食宿上所受的優待,是從正面襯托藤野先生對他的關心和幫助。同樣是關心和幫助,內心的出發點是不同的。有人是出于新奇和憐憫,這讓作者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感到作為弱國國民的辛酸,認為是‘物以稀為貴’。”
關于“食宿受優待”的敘述,筆者感到只不過是魯迅的自嘲而已,不能因為要正面表現藤野先生對魯迅的關心和幫助,就硬說別的先生和同學的關心都是新奇和憐憫,而且文中并沒有明確把藤野先生排除在“關心食宿者”之外。當然,不排除有新奇和憐憫者,但不能否認大多數人是善良的。有文為證:課文在表達“食宿受優待”時這樣寫道:“我到仙臺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當匿名信事件發生后,課文又寫道:“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干事托辭檢查的無禮……”比較兩處文字,我們可以看出,除藤野先生以外,還是有人與魯迅交好、關心魯迅的。為魯迅食宿操心的職員也就幾個,他們并非一定有什么歹意。魯迅一生也有許多日本朋友,像內山書店的老板、像幫他在日本出書的增田涉等。魯迅當時有如此感受,或者說魯迅會這樣寫只是魯迅敏感心理的自我解嘲,弱國子民自卑心理的隱性顯露。在日本留學時魯迅正處于敏感時期、苦悶時期,很容易產生這樣的自嘲,這與《〈藤野先生〉中幾處閑筆的作用》中列舉的“矮人事件”在本質上是不同的,硬要這么比較,似有不妥。
至于“東京清國留學生的表現”“匿名信事件”和“看電影事件”是否屬于閑筆,筆者感覺也是值得商榷的,這與《藤野先生》的主題相關聯。筆者認為,《藤野先生》不僅寫藤野先生,更寫魯迅自己,對藤野先生的理解務必放在魯迅當時的特殊經歷、特殊情感中,這是一段由“東京清國留學生的表現”“匿名信事件”以及“看電影事件”等多起事件組成的特殊時期,正是在這一特殊時期中的特殊經歷,才熔鑄了魯迅與藤野先生的特殊感情。從這個角度來理解,這些事件至關重要,而不僅僅是閑筆那么簡單。
筆者并不否認閑筆的重要作用,但認為我們需要正確分析什么是閑筆,以及閑筆的正確作用。
〔1〕九年制義務教育課本《語文》H版八年級下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頁。
〔2〕吳中杰《吳中杰評點魯迅詩歌散文》,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3〕金紅《寫他人與寫自己———〈藤野先生〉主題傾向辨》,《名作欣賞》2007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