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從雜志上讀到孫紹振先生的主張:“朗誦不可濫用”。他告誡人們,要看到誦讀這種方法有其長處,也有其局限性,須仔細辨識短長,避免走極端。
我們的語文教學存在走極端的現象。先是偏重理性分析、機械遷移、煩瑣訓練,忽略了誦讀、積累、感悟和聯系生活體驗省察。所學文本的經典程度不夠,學習者的情感投入不足,語料積蓄不厚,語感積淀比較薄弱。這幾年開始提倡讀文學經典,加大感性學習的比重和力度,誦讀之風比以往略盛一些。開口讀,比不讀要好,可若是僅僅滿足于“放開喉嚨讀一通書”,讀得“人聲鼎沸”,學生在熟讀之后缺少精思,教學效果還是會受到損害的。或者以為誦讀萬能,這恐怕又陷入極端了。
譬如學習古典作品,在條件具備的時候,可以考慮精選篇目,依次走完三步:先疏通文字,再憑借“美讀”逐漸進入“涵泳”,最后用寫批注、札記、短評等方式發表感想,收獲心得,使閱讀成果得以凝聚。簡而言之,疏通是基礎,涵泳是關鍵,筆述是提煉;“從誦讀走向涵泳”則是關鍵的關鍵,而筆述也很重要,能夠使涵泳深化、細化,有利于反饋、檢測與補償。這三個步驟,大致呈現出一種比較完整的閱讀過程。不同學段、不同班級應根據實際情況確定學習側重點。即便是初中生,依目前的水準來衡量,多數人獨力走完全程大概也相當困難。但確定一個較高且較為合理的目標,總能引導一部分人先走一走,積累一些經驗。
從誦讀到涵泳,這是提高閱讀深度和精密度的一次跨越。正是在這個關鍵之處,重慶外國語學校的王君老師奉獻出一份文言教學案例,為我們審視相關難題提供了一個參照,其中包含著新的探究思路。第一步,用約一課時來疏通文字、熟悉語料(朗讀和背誦《愛蓮說》《陋室銘》);第二步,穿插朗讀,漸漸進入涵泳的層次,即通過揣摩關鍵語句,進入作者的心靈世界,感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人格追求;第三步,主要由教師在結課前總結和闡發,之前學生也分散涉及了一些要點,但未能動筆歸結、提煉涵泳成果,這似乎留下了遺憾。
王君老師的教學立意清晰而有深度,基本教學框架也平正穩定,尤其是在指導學生進入涵泳的學習境界方面,做出了可貴的嘗試。下面僅舉幾個教學細節來體會其操作方式。
例一,先后三次誦讀《愛蓮說》中“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那個長句,其間穿插品味語句,甚至讓學生暫且把自己當成周敦頤來自道志趣,并比較與陶淵明的不同之處:
生:陶淵明隱居避世了,我還堅守在官場。
生:我是出淤泥而不染,陶淵明是躲淤泥躲得遠遠的。
(學生笑)
師:……面對淤泥,陶淵明的選擇是遠離,他到紅塵邊去尋找一片凈土。而周敦頤的選擇是生長,哪怕是淤泥之中,依舊成長為高潔獨立的荷花。這不同的人生選擇和詩人的個性理想有關,當然也和當時的背景有關。選擇雖不同,但都顯著有別于趨同富貴、失掉自我的蕓蕓眾生,所以其人格同樣偉大。讓我們再朗讀一遍那流傳千古的名句。
(師生深情誦讀“予獨愛”一句)
例二,在昭示了劉禹錫創作《陋室銘》的具體背景之后,師生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生:他這樣寫是為了回擊權貴,表達一種絕不低頭的志向。你越壓迫我,我越要活得瀟灑自得,你越要我活得不像一個人,我越要活得像一個人。
生:……劉禹錫這樣寫不是造假,而是因為他的心。
師:……他的心如何?房子很狹窄,但是他的心——
生:很開闊。
師:房子很嘈雜,但是他的心——
生:很寧靜。
師:生活很單調,但是他的心——
生:很飽滿。
師:對了,同學們,這就是劉禹錫。他沒有選擇桃花源,他和周敦頤一樣,在淤泥之中頑強、樂觀地生長……
之后,師生憑借前期的文言語料積累,一起重溫了相關文字,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教師道出了一組深情的排比句:“就是這個劉禹錫,……先后被貶到連州、和州、蘇州,但每一個地方的老百姓都‘因禍得福’,因為他深入民眾,體察民情,勤廉守政,力行教育,為當地的發展做出了歷史性貢獻。”然后師生又一次背誦相關名言名句,如“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直至概括出本課教學的主題:“同學們,……不管是居朝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他們都堅定執著,把兼濟天下作為永遠的追求。……正如劉禹錫曾吟誦過的‘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這群走在時代風潮浪尖上絕不沉淪、絕不逃避的文人,乃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筋骨和脊梁。”
課堂實錄中記述了諸多教學細節,顯示出在班級授課的環境里,執教者如何力求揚長避短,盡量發揮出涵泳的效力,讓學生通過咀嚼語句、體會文本內涵,去感受作者情懷,汲取精神力量。
疏通文字和熟悉語料也需要誦讀,但這主要是為進入涵泳而準備。在涵泳的過程中,需要提高誦讀層次,從一般的諷誦變為美讀,尤其推重個人的吟哦、揣摩、體驗和感悟,即如孫紹振先生所言:“除了朗誦之外,個人自我體悟是絕對不可缺少的,這時需要的則是排除聲音,讓意識乃至潛意識處于一片靜默之中,默誦,吟誦,單獨地自我體悟,深入到潛意識里默識。”“口之發音是迅速的,而心之領悟是緩慢的,微妙的語義生成,需要一種‘精思’的‘靜默’狀態,從記憶深處調動語感的潛藏,在種種語境中加以比較,由感而悟。這是需要時間的,更是需要寧靜的。”(《朗誦不可濫用》,《中學語文教學》2008年第4期)的確,這種涵泳的學習狀態涵蓋著誦讀,又大于誦讀,其純正與否、精微與否,往往決定著閱讀質量。
在班級授課的環境里,學習者個人的吟誦體悟、潛思默想常常被忽略,代之以齊誦、集體討論乃至教師講解。誦、議、講等做法并非沒有作用,但往往弱化了一個重要環節,缺失了一個基本落腳點,即由學生自己沉浸在涵泳的學習狀態里,獲得閱讀體驗和語感積淀。這層道理,古人早已悟到,有兩句名言經常為人引用:“學者讀書,須要斂身正坐,緩視微吟,虛心涵泳,切己省察”(朱熹語);“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之表”(曾國藩語)。而這種以心會文的涵泳之象,在語文課堂上很少見到。客觀原因有,主觀原因也有,亟待憑借教學實驗和研究來尋找新路,實現從誦讀到涵泳的成功跨越。
在這個意義上反觀王君老師的教學實錄,我感到她對教學全程把握能力強,圍繞教學主題、教學重點步步推進,沉穩中閃爍著靈動的光彩。疏通文字、熟讀成誦在前,這是基礎。把陶淵明與周敦頤進行比較,是轉入教學整合之后的第一次蓄勢,開始向涵泳與鑒賞的核心靠近。繼而把陶淵明、周敦頤跟劉禹錫比較,逐漸逼近本課的“課核”,結論初步揭開后,引領學生放開思路,較為廣泛地了解劉禹錫其人其詩、從政業績和胸懷品格,乃至援引《岳陽樓記》的思想、語句加以歸總,直至明晰涵泳與探究的焦點:“結合學生的疑問,引導他們緊扣關鍵字詞感受人物心靈律動,探尋古代知識分子的人格追求。”可見,這個案例最為突出的一點是:教師采取整合比照的思路,為學生提高涵泳與探究的深度、精密度開拓空間,指示方向和基本路徑,并搭設了可行的階梯。這一大膽嘗試,為在課堂教學環境里從誦讀走向涵泳提供了經驗。由此也證明了一條道理,即教師先要成為涵泳與探究的實踐者,然后才有可能帶領學生在經典的叢林中完成艱難而有趣的跋涉。對此,王君老師有清醒的認識,她說:“獨立思考,不淺嘗輒止,乃是上出有個性的課的必備條件。注重宏觀俯瞰,加強整合意識,語文教學才可能有厚度。”
需要說明的是,王君老師教的這班學生,從初一開始便大量積累文言經典語料,并進行過多次整合、比照、涵泳與探究的教學實踐。若沒有這些積累,用兩課時來教兩篇文言作品,而且能夠當堂熟讀背誦、循著文理文辭積極探索古代仁人的心路與情懷,大概很難做到。即便如此,在初二年級做這類事情,也還是初步樹立一種思想探索、語言學習路標,感受一種人文情懷,借以激發學生積極進取的精神和學習語文的興味,相關的思想、文學、文獻資料等復雜問題,只能留待將來由學生自己去繼續擴展探索空間。此外,如何讓涵泳變成學生的習慣,如何讓涵泳與分析達成互補的關系,如何開發出更多、更靈活、更有實效的教學手段,這些都需要深入思考,在教學改革實踐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