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出門,哪怕天氣很好,也總要穿上套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上暖和的棉大衣。他的傘裝在套子里,懷表裝在灰色的鹿皮套子里,有時他掏出小折刀削鉛筆, 那把刀也裝在一個小套子里。就是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里,因為他總是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里。”
——這是別里科夫!
別里科夫很不滿地說:是老契把我畫出來了,不然,誰又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呢?
我們最拿手的是把玩手電筒。關于別里科夫,一直聽到的是嚴厲的批判聲:他謹慎,多疑;他反對變革,阻礙社會發展;他保守,反動,扼殺新思想——他已然是一個漫畫式的衛道士標本。一屆又一屆,批判的姿態始終如一,有所變化的只是鋒芒更加犀利。
但如果視角轉換,可能會有另一種發現,生活中的我們,同樣的面皮緊繃,表情僵硬,冰冷,威嚴。
早年聽祖母罵當大隊支書的父親:早晚哭喪著臉,一副紂王相!祖母不曾看到過哪怕是紂王的畫像,然而,她從生活和口口相傳的語境中準確捕捉了它的意義,并且看出它在父親身上復活的影子。沒有誰直接把它的意義傳導到我身上,然而,在三尺講臺走過29個年頭,風吮干了臉上的汁液,霜凍僵了臉上的神經,我現在想開心地笑竟然成為一個新困難。有時也感覺臉上粘了幾片花瓣,但分明是塑料,充其量是絹花。生活的形式在變換著,但各式的生活意義卻是共同的,將它注入到臉部,一個紂王便復活了。
有一位老師說:“學生都怕我!”他說這話時瞇著眼,十分得意,帶著驕傲的神情。是的,壓制住學生,讓他們畏懼、馴服,這是不少人求之而不得的功夫,即使多年修煉也未必得到正果,當然極其富有價值,擁有最具價值的東西是令人羨慕的。
早在六十多年前,就有人把“免于恐懼的自由”作為政治信念向世界提了出來,在教育中,它也應該是我們恪守的信念,因為,教育面對的是正在發育的幼小的心靈,是正在成長的脆弱的精神。卑賤的靈魂不可能支撐起強大的身軀,唯有堅強的精神才能使身軀堅強。我們給予學生的只能是呵護,是溫情,是寬厚。可是,如今的我們竟然把學生的恐懼感當作炫耀的資本!
真情微笑漸漸流失,面目日益多了幾分可憎,但在漫漫的教育之路上,拒絕自我異化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我第一次上講臺時,一路走著,內心涌動著喜悅,一路歡笑著進了教室。彼時彼刻,我猜想,我的臉上縱情怒放著一朵花。這朵花在很長的時間里盛開著,在感染了不知多少屆的學生之后,它悄無聲息地凋謝了。
有一年春節過后,我穿著新潮的微型喇叭褲來到學校,正與一位叫國書的同事敘說著春節的趣聞樂事。誰料校長背著手踱過來,繞著我轉了一圈,板著面孔說:“你穿的是喇叭褲吧?”
“是的。”我滿不在乎,堅定地承認。
“國書,把剪刀拿來。”
我扭身就走,這種走法無疑不是校長需要的答案,更不是他能夠接受的答案。受個人情緒的驅使,他將會利用手中的權力對它進行修正,直到他每次都能夠滿意為止,否則,便動用“驅逐”這最后的殺手锏。后來我看到,歷史事件主要是大人物承擔的,可是,大人物的悲劇與普通人存在著驚人的一致性。通過驅逐史,可以看到文化的強大的諧調統籌力,文化把過去與現在,英雄與普通人聯系在一起。一個人的對抗,在根本上是對歷史的對抗,對某種文化的對抗。
如果把“驅逐”看作他們唯一的征服手段,顯然是對權力文化的無知。在正當甚至是高尚的名義下,他們制定繁復的規則,把規則當作潛規則的工具,迫使你無意識地走到設定軌道——統一教案形式,統一作業次數,甚至乎,授課的語言都有統一規定。對衣著新潮的老師,校長公然在教師會大肆批評,在學校生活的每一個節點,都有領導者的意志把守。日復一日地遵從、適應,疲憊充塞了心靈,忙碌擠占了思想的空間。即使偶然看到一眼自己,這個“自己”遙遠而迷離。
被驅逐被流放只是個別冥頑之人,行為的高度統一將人吸納到權力圈內。為了靠近中心,勾心斗角便在這個傳播人類文明的群體中持續發生著。擅于“打小報”的告密者應運而生,他們不以為恥,反而滿懷著一種成就感,言則語大氣粗,行則地小天低。
作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軟管理”讓人欲說無言,欲搏無力。比如,每人發一張教師名單,給每一個老師打分。在名單中,有自己還不認識的老師,你必須給他一個分數;絕大多數是不同學科的老師,你根本不了解他的教學狀況,也必須給他打一個分數。這種形式被冠以“民主測評”。
按照科恩的觀點,“民主是一種社會管理體制,在該體制中的社會成員大體上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或可參與影響全體成員的決策”。民主的核心是有效參與,但是,參與的內容不是個人的生活,而是社會管理中的決策,個人之間互不存在決策對方生活的權利。
然而,這是外國的民主觀,人家玩的是“特色民主”,不對學校管理施行民主。在群體中,單一的社會意識已經規定了社會成員的共同價值取向,他們能夠自動地把“異己”從群體中剔出來。評議結果與權力者的意志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在權力結構中的位置決定著考評結果。判斷自己在群體中是否接近權力或是被邊緣化,只消注意別人談說時的用語便可明白。“會事”是對一個人的生存智慧的最高評價,“會事”的人更主要的是能圓熟地處理與領導的關系。從兩個端點看,“偏激”可以是對任何一方的批評,事實則是具有主流意識的普通人對于異見的否定。
在積累了點滴的生活經驗之后,如我這般魯莽與愚笨之人,才對權力獲得了一般的認識。當人的命運被社會掌控時,這個社會的核心必然是權力。擁有權力的人,他的一個眼神,不經意的一句話都有可能扭轉一個人的人生方向。1988年,我開始探索班組討論教學法,偏居于鄂西北的一個小城,沒有多少資訊給予我導向與鼓勵,但是在多元多對話中,學生們創造性的解讀把大家的思想帶到一個遠比“教參”開闊的地帶,給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驚喜。我當時自負地認為,這應該是語文教學的一個方向。堅持三個多月后的一個課間,校長找到我說:“回到常規教學上來吧!”
如果不回到常規呢?如果高考失利呢?回,還是不回,這是一個問題,必須去思考,必須有所選擇。校長的提醒讓我看到了最后的結局:被驅逐出這所學校,下放到農村。進到城市工作是多少農村孩子的夢想,再回到農村不僅意味著重新回到起點,還須另外背著恥辱的重負。
這個時候,一個人面對的是絕對的權力,自己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蚍蜉。擺布人的命運的權力,不在于它的大小,村長的權力玩到極致,他就是一個皇帝,在皇帝面前,有幾個人不感到恐懼呢?我不是補天攬月的英雄,沒有敢于舍棄一切的氣概和“一去不返”的堅定意志,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卑微、膽小、脆弱,對于可能面臨的生存危機,在沒有平抑關系的機制,沒有平等對話的制度安排的生存環境中,比較好的出路是,用妥協避開風險,換得生活的平安無事。這不僅僅是個人的生存期望,同時也是一種責任。
蠶的蛻變是歷史的必然,而在另外的世界,飛蛾退化為蛹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實上,別里科夫就是從飛蛾退化到了蛹,從被損害者畸變為損害者。我不也是在退化嗎?
某一天,我終于學會了老遠地諂笑著向校長問好,自覺、坦然,沒有了做作感,沒有了別扭感。現在,看到頭發染黃的學生,很不入眼,看到一位留著長發的高個男生,覺得他是社會上的混混,責令他拿著“標準發型圖”立即去理發。一個女生真不知道羞恥,竟然穿著低胸衣服上學,“回家換了衣服才能進教室!”課堂上,一位愛插嘴的學生,罰他站到講臺前,有一次竟然敢頂嘴,呵斥著把他趕出了教室!多少次語重心長地要求學生:“千萬別出亂子,大家一定要遵守校紀校規!”
這個時候,我已經成為適應了熱水的青蛙,當初,也奮力地跳躍,所謂理想,所謂激情,在騰躍跌落之后,全部溶解到熱水中,包括生命的一部分。
一個人想從社會中跳躍而出,更取決于他腳下的土壤,王安石最終只給歷史留下了一個言說的話題,魏書生也沒有能走多遠。人可以一時地與世俗對抗,但難以一直對抗世俗,遲早要喪失意志力,匍匐在世俗的腳下。
腳下的土壤并非與自己無關,當自己退變為別里科夫時,自己就是那土壤的一分子。從此而言,葬送自己的也不完全是他人,把他人捆綁起來的同時,也把自己關進了牢籠。
(作者單位:浙江臺州市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