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程永超老師的《文言文教學:行于“文”“言”之中》及其《(蘭亭集序)教學設計》(《語文建設》2008年第3期),感觸良多。我贊成程老師關于文言文教學的基本看法,也就是“文”和“言”要結合起來,反對將二者割裂。時至今日,我們對文言文教學陷入迷途雖有警醒,但一線教學仍遠未得到應有的糾正。更有實效的研討可能是多提供一些從“言”到“文”的思路。讓一線老師有更多的教學選擇和教學啟發。有些遺憾的是,程老師對此還是惜墨如金。讓人意猶未盡。筆者不才,斗膽想作一申述,希望有更多的行家來關注此事。以下筆者結合新近教過的《季氏將伐顓臾》(以下稱《季》文)來談,請行家批評。
一、因言釋文
這是文言文教學的基本方法之一,也是一直以來大家所倡導的。之所以成為問題。是因為這個方法常被扭曲:或成為“言教”,滑向應試教育的泥坑,或成為“文教”,蛻變為“人文大旗”上的一種點綴。在新課程背景下,筆者認為,堅持因言釋文就應該做到扣“言”要嚴、釋“文”要精。
不扣住“言”,釋“文”就失去了基礎,架空式分析就不可避免,也肯定經不起考試的檢驗。不少表演性的教學就是如此。扣“言”,一方面要扣住重點詞句。詳加落實。比如《季》文第一節“無乃爾是過與?”就要讓學生明確其句法。此句中“無乃……與?”是一個表示推測語氣的疑問句,“爾是過”為賓語前置句,“是”起提賓作用。其次要明確“爾”“過”的詞義,對于培養高一學生閱讀淺易文言文的能力。這樣的詞句具有基礎性作用,要敢于不避“將文言文肢解成語言碎片”的嫌疑。另一方面,要扣住有“文”可釋的詞句。筆者以為,這里的“文”應指“文章”“人文”“文化”。在讓學生找出或明確相關語句的基礎上,教者可擇要發揮,適可而止,即所謂的“精”。比如《季》文第一節中,孔子一口氣提出了季氏不該伐顓臾的三點理由:“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這里就已初步顯示出孔子思想的兩個基本點:禮和仁。教者在此可以先點一下,為下面進一步理解孔子的德政思想作鋪墊。
筆者以為,一些重要的“微言”也值得關注。中國古文的遣詞用句很多都秉承了《春秋》以來“一字寓褒貶”的文化傳統,即所謂的“春秋筆法”。筆者雖反對窮一切“微言”之大義,但對一些與表現文章主旨密切相關的“微言”,認為還是有關注的必要。這也是因言釋文。如《季》文開篇便是一句“季氏將伐顓臾”,第一節也以孔子一句反問“何以伐為?”作結。這兩個“伐”字不就表現了孔子對即將發生的這場戰爭的態度嗎?我們知道,古人可以用很多暗含不同態度的字眼來敘述戰爭,如“征、伐、侵、襲”等。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第十六》)季氏作為魯國的臣子更無資格征伐作為魯國“公臣”的顓臾,“季氏將伐顓臾”就是無道。本身就是非正義的,“何以伐為”?《左傳·莊公二十九年》載“凡師有鐘鼓曰伐”,北宋歐陽修也曾解釋說“以大加小曰伐”。由此,我們不難想象季氏打算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去征伐邦域之中毫無抵抗之力且無罪的顓臾的情景。孔子用一“伐”字不正表現了他對季氏卑劣行徑的憤慨嗎?不正暗示了季氏在大張旗鼓背后所暗藏的禍心嗎?這正與文末“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的精辟論斷相呼應。教學中。若僅簡單地以譯文“攻打”來一筆帶過。筆者覺得很可惜。
二、因氣悟文
中國古代很多大家作文、讀文都非常強調“文氣”。如唐代韓愈認為:“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清代姚鼐在其《惜抱軒尺牘·與陳處士》中說:“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疾讀以求其體勢,緩讀以求其神味”。更早的曹丕和劉勰分別在自己的專著《典論·論文》和《文心雕龍》中都多次以“氣”論文。這對我們今天理解古文應有啟發。
文氣是什么?筆者以為,文氣就是流淌于字里行間的作者情韻。彌漫在詞句虛實中的某種情緒。優秀的作品。文氣總是協調統一、貫穿全文始終的。我和我的同事們嘗試從感性體驗和理性領悟兩個方面來體會文氣,從而“悟文”——體會文本蘊涵的作者思想和精神。取得了很好的教學效果。
感性體驗,重在朗讀。朗讀的目的不僅僅在于讀準字音、熟悉文句,更在于通過體會音韻的高低、語勢的變化節奏、虛詞表現的語氣等來體會文氣,“求其體勢”與“求其神味”并重,從而深入理解文句。如《季》文第一節孔子之言的語氣就富有變化:“求!無乃爾是過與?”盡管語含責備,但語氣仍很委婉。接著,孔子一連列舉出三大理由,充分證明季氏伐顓臾的無理,也表現出對季氏的憤怒。最后“何以伐為?”一句。顯得理直氣壯。反詰有力。如果說在第一節孔子對自己的弟子還存有寬容的話,那么第二節已不留情面,“不能者止”“且爾言過矣”,就是直陳其錯誤了。這里,孔子用了兩組反問。前一組先用兩個短句陳述,語氣急促。再用一個長句來反問,抒發內心的激憤;后一組,“且爾言過矣”,在責備中有長嘆,接著仍用兩個整句來陳述,再用一個短句來反問。進一步表現出對弟子不肯認錯、推卸責任的氣憤。在這些語氣的變化中。孔子“當仁不讓”的精神已初步展現出來。第三節,孔子對弟子口是心非、助紂為虐的言行更加氣憤。罕見地用“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這樣的長句來嚴厲駁斥,然后慷慨激昂地闡述了自己的德政思想,批評冉有和季路的不作為。面對禮崩樂壞的現實,孔子堅持追尋政治理想,“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已充分展現出來,對話中展現出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以朗讀為抓手。帶動對關鍵詞句的理解,再落實到對文氣的體會。這樣的文言課堂不是更有生氣嗎?這樣。學生對文言文的理解不就可以拋棄機械、死板的語言材料而面對一個個鮮活的古代生命嗎?汲取古人鮮活的情感、精神和智慧不正是新課標指示的學習古代優秀作品的最大價值嗎?
理性領悟,重在體會文章的邏輯力量。理性分析是解讀文本的常用方法,但僅滿足于一般性分析是不夠的,還必須特別重視文本內在的邏輯力量以及由此展現出的“正氣”“浩氣”,這樣學生對文本會有更加切實和深刻的理解。諸子散文中很多文章都有很強的邏輯力量,孟子的散文尤其如此。《季》文的內在力量也非同尋常。全文三段其實是三組駁論性對話。呈現先破后立、破中有立的駁論文特點。第一節孔子是針對季氏征伐顓臾的錯誤而言,第二節孔子是為駁斥冉有、季路推卸責任的言辭,第三節孔子是為批駁冉有、季路錯誤的治國之道。從整體來看,孔子的態度漸趨嚴厲。話語也漸趨增多,情緒變得更加激昂,內涵逐層豐富和深刻。展現出一個有浩然正氣的孔子,一個為實現自己“禮”“仁”思想而奮力鼓吹的孔子。
從具體的段落來看。孔子的闡述思維嚴密,義正詞嚴。力量強大。在第二節。孔子連續運用了引用、類比和比喻等論證手法,將冉有、季路作為季氏家臣所應負的責任闡述得具體而清晰,將他們的托詞徹底擊穿。第三節,在直接掀開冉有、季路狡辯的面紗后,孔子先正面闡述自己仁德的治國之道,再與冉有、季路錯誤的行為作對比,使弟子們的嚴重錯誤無處遁形,最后再精辟地、極有預見性地指出季氏的險惡用心,以告誡和警醒弟子。至此,弟子們還不慚愧萬分、幡然醒悟?朱熹《四書集注》在《論語》這章后引洪氏注曰:“二子仕于季氏,凡季氏所欲為,必以告于夫子。則‘因夫子之言而救止者;宜亦多矣。伐顓臾之事,不見于經傳,其以夫子之言而止也與?”洪氏此注為朱子所重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因疑探文
孔子“均”“和”“安”及“修文德”的理想政治影響華夏幾千年,直至今日,我們閱讀《季》文仍常常為之感動。但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別的收獲嗎?孫紹振教授說:“分析的對象是文本的矛盾,而許多無效分析,恰恰停留在文本和外部對象的統一性上。”(《語文建設》2008年第3期)滿足于“文本與外部對象的統一性”分析雖未必完全無效。但至少是收獲單一。扣住“文本的矛盾”來分析文本確實是精辟的見解,當為我們這些一線語文老師所銘記。《季》文三組駁論性對話顯示的就是孔子與其學生冉有、季路在對待“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情上的矛盾,扣住這組矛盾的發生和發展就扣住了本文學習的核心。但是,還有一些矛盾也是值得探究的,這將豐富和加深我們的理解。
比如,《季》文所呈現的孔子對待學生的態度就有讓人疑惑之處。我們平時所知的孔子是位溫文爾雅、循循善誘的長者,如《論語》開篇《學而》所表現出的長者風范、君子風范。但是他在這里對待兩位學生怎么有些聲色俱厲呢?
學生會有此一疑,教者不妨引導學生抓住文本進一步思考:孔子對待學生的態度是如何變化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通過探究,學生會發現,開始時,孔子的責備還是委婉的。如“無乃爾過是與”,因為本段重在批評季氏。但冉有、季路“夫子欲之”的辯解使孔子不滿,批評也變得嚴肅而直接了。等到冉有說“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孔子就看清了他們支持季氏的真實意圖,而且發現他們前后言辭矛盾、心口不一,于是變得非常憤怒。這種憤怒,我們可以從孔子對冉有一再直呼其名,以及“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這樣的句子里強烈地感受到,更可以從后文關于治國方略的強烈對比中感受到。孔子是為弟子們口是心非、巧言強辯的偽君子行徑而憤怒,是,為弟子違背他的諄諄教誨、背叛他的德政思想而憤怒。更是為自己的思想為世人所棄,甚至也為自己的弟子所棄而痛心。
類似的情景,《論語》中還有不少。比如《子路篇》,孔子認為治國必先正名。子路卻批評老師說:“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孔子就責他“野哉,由也!”然后詳細闡述自己必先正名的思想。孔子的憤怒不僅僅是因子路的無禮,更是因為子路對自己思想的背棄。
在這里,我們所感受到的不僅是孔子的嚴師形象,更有當仁不讓、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積極入世精神。
這樣的疑惑,文中還有不少。要是教者能抓住矛盾,因勢利導,讓學生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那么我們對文本的理解不是更加豐富和深刻嗎?抓住矛盾,因疑探文,是非常有教學魅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