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望與回歸中無奈漂泊

摘 要：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女性寫作成為當代文壇一股壯觀的創作潮流。陳染、林白們藉著“以血代墨”的代價，在男權文化橫行的困境中尋找著救贖之路，但突圍的結局并未發現肉體與精神的救贖大道，卻走進了守望與回歸的漂泊之地?！吧眢w突圍”最終卻淪為一場“表演”，并重新失陷于男權文化的陷阱。

關鍵詞：女性寫作 守望 回歸 陷落

20世紀末中國女性寫作以守望自身、自我傾訴的方式營造著完全獨立的堡壘，試圖憑借強烈的自我認同感抵御女性生存之荒誕和虛妄，在男權文化橫行的困境中尋找著奔突之路。然而由此帶來的深刻悖論卻是：聲音在洞開“自我”的心扉之后卻封鎖了朝向外界的通道；“身體書寫”從男權話語的牢籠中突圍而出的同時卻可能相反成為女性重新失陷于男權文化的陷阱。突圍的結局并未發現肉體與精神的救贖大道，卻走進了守望與回歸的漂泊之地。

逃離是90年代以來女性寫作的一個突出主題。逃離男權秩序，逃離女性角色累贅，逃離女人傷痛而無名孤寂的內心生存，從而表現出更為清醒自覺的逃離男權文化家天下的意識。逃離主題在文本上首先表現出強烈的性別對抗色彩，即性別二元對立話語。這最終導致男性在她們作品中的嚴重缺席——被拒絕或者被拋棄；或采用一種男女二元對立的對抗性思維方式，描繪截然對立的兩個性別世界。在她們筆下，女性往往自尊自愛、優雅美麗、內涵豐富，而男性相應被漫畫化、丑陋化。徐小斌《雙魚星座》的副標題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故事”。小說中的三個男人分別被處理成了權力、欲望與金錢的象征，他們要么陰險無比，要么懦弱自私，要么先天不足沒有生育能力；女主人公卜零則內心豐富、舉止優雅、勇敢無畏，近乎完美。作者創作這部小說的立意是要塑造一個肩負著女權主義使命的復仇女神形象，擊潰傳統文學的男性視角、男性話語，再現“水做的骨肉”傲視“泥做的骨肉”的精神優越。不可否認，這條女性的逃離之路，實際上就是反抗男性中心文化、爭取婦女解放的艱辛之路。然而，其中隱含的悖論與困惑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人類社會的任何活動包括自身的繁衍，都要有男女雙方共同來參與完成。鄙視男性、逃離男性，只是女性主義的一種矯枉過正的激進姿態而已。原來“逃離”只是一條想象的救贖之路。相反，狹隘的女性主義性別意識也許只會使女性在尋找自我的道路上迷失了自己真正的家園。殊不知，兩性和諧才是人類永恒的終極目標。更何況，極端的女性主義立場很容易把讀者引入新的“女性霸權”的誤區。

逃離男性之后，返回對同性群體的關注與眷戀，便成為必然的選擇。書寫女性“姐妹情誼”正是20世紀末女性寫作爭得在歷史中言說權利的有效途徑。陳染、林白等賦予了同性愛以絕對超越異性愛的魅力，明顯地帶有一種性別上的自足優越感。但在90年代的女性主義話語中，與外部關系的緊張和脆弱同樣投射在“同性之愛”中，“姊妹方舟”令人心儀卻又危機四伏。陳染一方面執著地書寫著“姐妹情誼”，同時她也發現了比單純的同性愛更為復雜的感情，即“姐妹情誼”的破滅。如《無處告別》中的黛二、繆一和麥三相互間曾擁有“深刻的欣賞、愛慕、尊重”，然而純潔深摯的情誼轉瞬間便在生存波折中變調失和、支離破碎。陳染清醒而悲憫地演繹了缺乏穩固社會基礎的“姐妹情誼”的現實命運。在《一個人的戰爭》中，林白讓多米在對南丹的接近與疏遠中完成了一次自我體認：“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不過是一個理想的宣言而已，甚或只是市場需求于女作家的一種姿態罷了。多米完成了作家為她安排的一次自我體認之后，最終還是嫁給了男人。原來姐妹情誼終究只是想象中的烏托邦，一不小心就即刻坍塌?；蛘咭驗榍鼜挠诂F實生存而各奔東西，或者越過了最后的界線，強大的內心壓力使一切變得面目全非?！版⒚梅街邸辈荒芤I女性駛向肉身和靈魂救贖的彼岸。

與外部精神聯系的斷裂，使女性更決然地返回到內心，成為自我設置禁地中的“自由囚徒”。拉上窗簾、幽閉于一室，或對鏡獨攬，或沉溺于冥想，幾乎成了城堡中女性的習慣動作。她們固執地認為：真正的心靈自由，必然要通過與外界的完全隔絕來獲得?！拔议_始意識到我要維護我的孤獨了，這意味著自由。和不相干的人過分親密，只能使我感到和自己靈魂的疏遠，無論在哪兒，孤獨總令我感到充實”（《角色累贅》）。陳染筆下的女性越是意識到自身的存在，越是關注于自我內心，就越是把自己從瑣碎、平庸的現實空間中抽離出來。“關在以往的房間里，關在對往昔的追憶與未來的幻想的慣性中”，“她知道自己與世界告別的時候，世界其實才真正誕生”（《無處告別》）。然而象征自由的孤獨卻讓現代女性陷入一種“無物之陣”的恐慌，而恐慌則導致了她們更決然地逃回內心，沉溺于追憶于幻想中，將“現在”懸置一邊。除了守望“空心”歲月和退縮于一個狹窄幽閉的“房間”內，“憔悴而堅忍地訴說”之外，她們已別無選擇。除了幽咽地訴說，還是訴說。陳染的《空心人誕生》和林白的《守望空心歲月》不約而同地擷取了“空心”這一象征話語?！翱招摹痹诤蟋F代話語體系中是一種非我的“耗盡”狀態，“空心歲月”是對女性生存孤立、無根狀態的描述，因而“守望”者只能是超離于現實、在虛空中尋找意義的自我放逐者。正如陳染在《麥穗女和守寡人》中寫道：“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是個失去籠子的囚徒了。”失去籠子的囚徒成了所有覺醒女性的新問題。的確，孤獨使自我獲得了生長的力量，但孤獨也會帶來不可遏制的空虛。因為絕對的自我是不存在的，如果將自我隔離在社會、歷史之外，完全幽閉于內心世界，那么內在自我就會迅速地客體化，轉化為一種內在的奴役力量，“自我城堡”又成為另一意義上的牢籠，而女性的反抗與掙扎，也會在“自我”的世界中慢慢退化、萎縮，成為個體的幻夢。

孤獨的“訴說”無以自救，相反只能加深內心的迷失。那么，尋求肉身的快樂又如何？林白說過，與做夢、欣賞藝術、吸大麻一樣，做愛與超越道德也是一種超出平常狀態的“飛翔”①。在瘋狂的敞開中，生命的力比多得以痛快淋漓地釋放。但自慰也意味自虐，“一個人的戰爭”最終留下的是一片觸目廢墟。林白以奇異的女性語言精心組織起來的女性欲望揭密的書寫，無異于是帶著鐐銬跳舞，看似曼妙絢目，實則充滿撕裂的疼痛，充滿了沉重和憂傷。在短暫的飛翔之后，便是無法避免的墜落。再如《雙魚星座》中的卜零，在自慰的高峰體驗過后，伴隨著欲望升騰而起的是虛無。她“忽然明白上面不是什么天空。上面是天花板，四周是墻壁。這個狹窄的空間里只有她自己。要命的是世界上有些事情需要兩個人”。絕望中卜零抓起杯子狠勁砸去，暗栗色的裸體猛然飛成了碎片，而鏡中映現的突圍之路，也便成了一剎那的幻像。

逃離成就了一個多重拒絕的姿態，但它無疑不能給女性一處沒有“角色累贅”純凈地，理想的家園只是空中樓閣。戴錦華教授在《猶在鏡中》一文中指出20世紀90年代女性寫作“鏡城突圍”的困境：她在鏡中看到了她自己，她看到了鏡子當中四通八達的路，但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實際上還是沒有路。她義無返顧地掙脫了，卻不經意又返回“娜拉出走后”的老命題。林白筆下的多米宣稱“我三十前沒有愛過一個男人”，可最終還是嫁給了男人。“多米從此脫胎換骨了”②。《一個人的戰爭》從一個宏大的宣言開始，給女人們布設了一個理想的烏托邦，而最終，作者傾其全部心力支撐起來的主人公卻在這場戰爭中頹然倒下。多米從一個“不正?！钡呐俗兂闪艘粋€“正常”的女人，這個“正?！钡呐嗽谶@個“正常”的世界里“就像是一個已經逝去的靈魂”。在這里，林白不過是給大家做了一個“飛翔”的姿態，拋給期待的人群一個充滿寂寞意味的嘲笑之后就收起了剛剛張開的“翅膀”。同樣，陳染在她筆下的主人公身上發現了作為一個“女性主義意義上的女人”的無可奈何，于是不免生出一種渴望，成為一個“健康女人”的渴望。在《嘴唇里的陽光》中，黛二小姐終于找到了理想的男人，一個溫情而權威的男人。林白、陳染們無疑是90年代女性寫作的先鋒，她們曾經以絕對堅決的姿態，以纖弱柔韌的血肉之軀，在巨大的菲勒斯機制的合圍中，潑墨突圍揮灑出一道道殷紅的瘡痕。然而，在經歷了一番心力交瘁的撕裂與掙扎之后，卻發現無處可逃，無家可歸。“回來”成了她們唯一的選擇。林白就這樣道出了她們的無奈：“指望一場性的翻身是愚蠢的，我們沒有政黨和軍隊，要推翻男性的統治是不可能的，我們打不倒他們，所以必須利用他們?！雹?/p>

從根本上說，由于外在男權力量過于強大與內在“身體寫作”的諸多缺失，20世紀末中國女性寫作并沒有真正行之有效地顛覆男性中心話語，從而實現建構女性敘事詩學的宏愿。她們雖然拆解了男權文化的藩籬，卻無力構建一個超越過去的嶄新世界，在迷惘與困惑中她們只是堅守在一方幽閉而狹小的女性經驗世界里喃喃私語淹沒在極度張揚的女性立場與女性意識之中而得不到提升與超越。虛無飄渺的“女性烏托邦”成了她們看世界的一道屏障，造成了她們的弱視，使她們無法開拓更為深遠、更為廣闊的文化視野和提升更高的精神維度。甚至可以說，她們是在“男性話語中心社會中，做著女性爭奪話語權利的突圍和表演，一次來歷不明去處也不明的‘狂妄沖殺’?！雹?/p>

而尤其令人尷尬的是，這場轟轟烈烈的“身體寫作”革命在殘酷的文化環境中重新跌落進男權文化的陷阱。就在女性寫作沉醉于對軀體經驗的發掘，并自以為找到了走出男性中心話語的康莊大道時，另一種男權文化正在等待“自我解放”的女性的歸來。90年代以后女性私人化隱秘寫作恰為男性社會提供了一道新奇、過癮的風景，極大地滿足了他們的窺私欲望。此外，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女性大膽的自傳式寫作，同時還被強有力的商業運作所包裝和改寫。商業機制的運作策略依憑的是男性社會的價值尺度，市場語境下的出版是一種純粹的男性視閾，女性寫作則被男性的欲望化眼光心安理得地窺視和擺布。至于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出版時，書籍的封面竟被設計為一幅“春宮”畫面，更是被有意扭曲誤讀。

結語

由此可以斷言，20世紀末女性寫作已經被男性窺視者的視野所覆蓋，女性寫作的繁榮并沒有真正顛覆男性主流文化，卻相反成為女性重新失陷與男權文化的陷阱，是男性主流文化的一大實現。所謂的“第三次解放”，卻原來是男性所提供給的一個場所，一個使男性實現自己窺視欲望的空間，一道色彩斑斕的景觀。至于女性寫作拒絕關注外部世界，拒絕社會、歷史、政治、民族等與男性中心話語密切相關的主題詞，她們從男性文化無處不在的經驗領域抽身而退，固執地把自己的寫作疆域框定在“獨身主義的臥室”中，書寫她們的“一個人的戰爭”，她們的“潛性逸事”，這種畫地為牢的寫作再次失足于男權文化的陷阱。因為在男性中心社會中，“女性本身就處于一種被看的境界。因此男人要看女作家寫什么——這可能有一種不平等的關系——他們不希望女作家寫許多政治、社會、歷史，他們不希望她們對政治、社會有更多的介入參與，也不希望她們創作出對社會歷史有影響的作品。”④而90年代女性寫作就非常自覺地迎合了男性社會的旨意，不屑談論“宏大敘事”，只沉溺于軀體經驗和性別話語。試問，在這種配合之下，女性的私人化寫作還能構成對男性文化的顛覆嗎？

注釋：

①林 白．致命的飛翔[M]．深圳：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

②林 白．一個人的戰爭[M]．花城，1994，（2）．

③徐 坤．路啊路，鋪滿紅罌粟[M]．北京文學，1995，（1）．

④薛 毅．浮出歷史地表之后[M]．文學評論，1999，（5）．

（何劉杰，安徽省安慶職業技術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