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孫仲旭
保羅#8226;瑟魯(1941— ),美國作家,在小說、游記兩種文體寫作中成就卓著,本篇選自1979年出版的《老巴塔哥尼亞快車》(The Old Patagonian Express)。在這本游記中,作者記錄了從美國波士頓往南經(jīng)中美洲到南美洲的乘火車旅游。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里斯,作者拜會了阿根廷的“國寶”級作家——豪爾赫#8226;博爾赫斯。

六樓的樓梯平臺處,有塊銅制銘牌,上面刻著“博爾赫斯”。我按了門鈴,一個七歲左右的孩子為我開門。他看到我后,不自在地吮手指。他是女傭的孩子。女傭是巴拉圭人——一個豐滿的印第安人,她請我進(jìn)去,然后讓我在門廳處等,有只很大的白貓陪伴我。門廳處,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可是公寓里其他地方都暗。黑暗讓我想到博爾赫斯雙目失明。
因為既好奇,又感覺不自在,我走進(jìn)一個小客廳。盡管窗簾拉著,百葉窗關(guān)著,我還是能夠辨認(rèn)出一座枝狀大燭臺,博爾赫斯在他的一個短篇中提到過這件家傳的銀器,幾幅畫,老照片,還有書本。家具很少——靠窗戶處,有一張沙發(fā)和兩張椅子,靠著墻有一張餐桌,一堵半的墻都給書架占了。什么東西蹭了我的腿一下,我打開一盞燈,那只貓跟到了這兒。
沒鋪地毯,免得絆倒這位盲人,也沒有會讓他撞上的擋路家具。鑲木地板隱隱反光,處處一塵不染。那幾幅畫畫得不清不楚,不過三幅版畫線條清晰,我認(rèn)出是皮拉內(nèi)西1的《羅馬景象》。最有博爾赫斯味道的,是《賽司提亞司的金字塔》,可以給博爾赫斯自己的《虛構(gòu)集》當(dāng)插圖。皮拉內(nèi)西的傳記作者比安科尼稱他是“描畫廢墟的倫勃朗”。“我需要拿出了不起的主意,”皮拉內(nèi)西說,“如果讓我來規(guī)劃新的宇宙,我會瘋狂得接下來。”這種話博爾赫斯自己也有可能說出。
書本是各種各樣混在一起。一個角落那里,全是萬人版的書,經(jīng)典著作的英譯本——荷馬,但丁,維吉爾。有幾格放詩集,不按特別的順序——丁尼生和e.e.卡明斯2,拜倫,坡,華茲華斯,哈代。還有參考書,《哈維氏英國文學(xué)》,《牛津引語詞典》,各種各樣的詞典——包括約翰遜博士編的——其中有本革面裝百科全書。這些書版本一般,書脊已經(jīng)破損,布面退了色,然而都有種已經(jīng)讀過的樣子。這些書久經(jīng)翻閱,露出一些紙質(zhì)書簽。閱讀會改變一本書的外觀,一經(jīng)讀過,就再也不會是原樣了,人們會在一本書上留下他的個人印記。讀書的樂趣之一,便是看到書頁的變化以及怎樣通過閱讀,把這本書變成自己的。
走廊上傳來拖著腳步走路的聲音,還有一聲清晰可聞的咕噥聲。博爾赫斯出現(xiàn)在燈光昏黃的門廳處,正扶著墻走過來。他穿得正式:深色套裝,深色領(lǐng)帶;他的黑色鞋子綁得不緊,一條表鏈吊在口袋外面。他比我原來想像的要高,他的臉部輪廓有英國人的特征,下巴和額頭有著蒼白的嚴(yán)肅樣子。他有眼袋,眼睛睜著,卻看不見東西。他腳步蹣跚,手也略微有點抖,除此之外,他的身體狀況極佳。他像一位藥劑師一樣講究整潔、精確。他的皮膚干凈——手上沒長老人斑——臉上也顯得堅毅。別人跟我說過他“八十歲上下”,當(dāng)時他七十九歲,不過看著沒那么老。“你到了這年紀(jì),”在短篇小說《對方》中,他跟那個與他類似的人說,“你會幾乎完全失去視力,但是還能分辨出黃顏色、光線和陰影。別擔(dān)心,逐漸失明并不是悲劇,這就像慢慢變黑的夏日黃昏。”
“好。”他一邊摩挲我的手一邊說。他緊抓著我的手,把我領(lǐng)到一把椅子前。“請坐, 這兒還是那兒有把椅子。請別拘束。”
他的語速很快,以至于他說完后,我才意識到他說話帶口音。他似乎喘不上氣,一說就是一大串,沒有遲疑,除了他說起一個新話題時。接著,他一邊口吃著說話,一邊抬起顫抖的手,好像從空中抓來話題,并搖下來想法。
“你是從新英格蘭3來的,”他說,“太好了,從那兒出來最好。一切都是從那兒開始的——愛默生,梭羅,梅爾維爾,霍桑,朗費羅,是他們開創(chuàng)的,要不是他們,那里會一無所有——很好。”
“我讀到過你寫的關(guān)于新英格蘭的詩。”我說。博爾赫斯的《新英格蘭,1967》開頭便是:“他們改變了我的夢的形狀。”
“對,對。”他說。他不耐煩地挪動他的手,好像一個人在搖骰子。他不肯談?wù)撍淖髌罚瑤缀鯋u于談及。“我當(dāng)時在哈佛開講座。我不喜歡開講座——但是我很喜歡教書。我喜歡美國——新英格蘭。德克薩斯州不一般,我是跟我母親一起去的。她當(dāng)時年紀(jì)大了,八十多。我們?nèi)⒂^了阿拉莫1。”博爾赫斯的母親前不久以九十九歲高齡辭世,她的房間保持著她去世時的模樣。“奧斯汀2你熟嗎?”
我說我曾經(jīng)坐火車從波士頓到沃思堡3,覺得沃思堡沒什么。
“你應(yīng)該去奧斯汀,”博爾赫斯說,“其余的在我看來什么也不是——中西部,俄亥俄,芝加哥。桑德堡是芝加哥的頭號詩人,可是他算什么?只是鬧騰而已——他全都是從惠特曼那兒學(xué)的。惠特曼偉大,桑德堡什么也不是。其余的,”他一邊說,一邊對著一幅想像出來的北美地圖晃動手指。“加拿大?告訴我,加拿大出過什么?一無所有。不過南方有意思,真可惜他們在內(nèi)戰(zhàn)中被打敗了。你覺得可惜嗎,嗯?”
我說我認(rèn)為南方打敗仗不可避免。他們一直思想保守,不思進(jìn)取,如今在美國,談?wù)搩?nèi)戰(zhàn)的只有他們,北方人從來不提。南方打勝的話,我們也許就不用緬懷邦聯(lián)了。
“他們當(dāng)然要談。”博爾赫斯說,“對他們來說,這場失敗讓他們刻骨銘心,但是他們必定要輸,他們是從事農(nóng)業(yè)的。可是我不知道——打敗仗真的就那么糟糕?在《智慧七柱》中,勞倫斯4不是說過什么‘勝利之恥’嗎?南方人勇敢,可是勇敢的人也許不會成為好戰(zhàn)士。你覺得呢?”
單單勇敢不能讓你成為一個好戰(zhàn)士,我說,就跟單單有耐心不能讓你成為釣魚好手一樣。勇敢有可能讓一個人無視危險,而有勇無謀,則有可能讓人送命。
“但是人們尊重戰(zhàn)士。”博爾赫斯說,“所以沒人真正覺得美國人有什么了不起。如果美國是個軍事強(qiáng)國,而不是個商業(yè)帝國,人們會尊敬它。誰尊敬商人?誰都不會,人們看美國,看到的只是旅行推銷員,所以他們要笑。”
他抖抖手,做了個抓東西的動作,然后換了話題。“你怎么來的阿根廷?”
“先去德克薩斯,之后坐火車到了墨西哥。”
“你覺得墨西哥怎么樣?”
“亂哄哄的,不過挺舒服。”
博爾赫斯說:“我不喜歡墨西哥還有墨西哥人,他們太講民族主義了,而且恨西班牙人。要是他們有那種感覺,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們什么也沒有,只是演戲,扮成講民族主義的人。可是他們最喜歡的,就是扮演紅蕃印第安人。他們喜歡演戲。他們什么也沒有,打仗也不行,對吧?他們是很差勁的戰(zhàn)士——總是打敗仗。看看幾個美國兵就能在墨西哥干成什么事吧!不,我一點也不喜歡墨西哥。”
他停了一下往前傾著身子,鼓著眼睛。他找到我的膝蓋,拍了拍,以強(qiáng)調(diào)他說的話。
“我沒有這種情結(jié)。”他說,“我不恨西班牙人,盡管我更喜歡英格蘭人。我1955年失明后,就決定做一樣以前完全沒做過的事,所以我學(xué)了盎格魯—薩克遜語。你聽……”
他用盎格魯—薩克遜語完整地背了遍主禱文。
“這是主禱文。再聽聽這個——這你知道嗎?”
他背誦了《航海者》的開頭。
“《航海者》。”他說,“難道不漂亮嗎?我有英格蘭血統(tǒng),我奶奶是諾森伯蘭郡人,還有幾個親戚是斯塔福德郡人。‘薩克遜、凱爾特和丹麥人’——是這么說的嗎?我們在家里總是講英語。我父親跟我講英語,沒準(zhǔn)我也有挪威血統(tǒng)——維京人在諾森伯蘭郡待過。還有約克——約克是個漂亮的城市,是吧?我也有祖先是那兒的人。”
“魯賓遜就是約克人。”我說。
“是嗎?”
“我多少多少年出生在約克市,家道殷實……”
“沒錯,沒錯,我忘了。”
我說英格蘭北部到處都有挪威姓氏,并舉了索普這個名字為例,它既是地名,又是姓。
博爾赫斯說:“就像德語里的‘多夫’。”
“或者荷蘭語里的‘多普’。”
“奇怪,我跟你說,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個短篇,里面的主人公就叫索普。”
“是你的諾桑伯蘭郡血統(tǒng)起作用了。”

“也許吧。英格蘭人很出色,只是膽子小。他們不想建立一個帝國,是法國人和西班牙人逼他們,他們就建起了帝國。了不起,不是嗎?他們留下了很多東西,看看他們給印度的——吉卜林!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我說有時候,吉卜林的短篇只是個梗概,或者是練習(xí)用愛爾蘭方言寫作,要么寫得匪夷所思,就像《旅程之末》的高潮部分,里面有個人在死人的視網(wǎng)膜上拍攝了妖怪,然后又把照片燒了,因為太可怕了。可是妖怪是怎么出現(xiàn)在哪兒的?
“這沒關(guān)系。他總是不錯的,我最喜歡的是《曾在安提俄克的教堂》,這個短篇真是出色。他還是個多么偉大的詩人,我知道你同意我的看法——我讀過你在《紐約時報》上的那篇文章。我想讓你給我讀幾首吉卜林的詩。跟我來。”他說著站起身把我領(lǐng)到書架前。“書架上——你看到吉卜林的詩全在這兒嗎?左邊是《詩全集》,是本厚書。”
我眼睛掃過那套象首版吉卜林文集,博爾赫斯的手做出祈求的樣子。我找到那本書,并拿到沙發(fā)前。
博爾赫斯說;“給我讀讀《丹麥女人的豎琴之歌》。”我順從地讀了:
“你拋下的是怎樣一個女人,
怎樣的壁爐火和家里的田地,
去跟灰色的寡婦制造者1遠(yuǎn)行?”
“‘灰色的寡婦制造者,’”,他說,“真好,用西班牙語說不出這種話。我打岔了——繼續(xù)。”
我又開始讀,可是讀到第三節(jié)時,他又打斷我。“‘……手指十倍長的野草纏著你’——太美了!”我繼續(xù)讀這篇對一個旅人的責(zé)備之言——單單是讀這篇,就讓我感覺想家了——每隔幾節(jié),博爾赫斯就贊嘆某個短語多么完美。他對這些英語復(fù)合詞很有敬畏之心,這些措詞在西班牙語里不可能找到。拿一個簡單而有詩意的短語來說,比如“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人”,用西班牙語,一定要說成“在世界上經(jīng)歷風(fēng)霜的這個人”。在西班牙語里,含糊及微妙之處不復(fù)存在,博爾赫斯惱火自己無法像吉卜林那樣寫詩。
博爾赫斯說:“現(xiàn)在讀讀下一首我最喜歡的,《東西方之謠》。”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首詩比《豎琴之歌》更容易讓他插話,不過盡管這從來不是我最喜歡的,博爾赫斯還是讓我注意到那些好句子,是幾個悅耳的對句,他一再說:“你不可能用西班牙語這樣寫。”
“再給我讀一首吧。”他說。
“《林中小道》怎么樣?”我說,讀了這首詩,我的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博爾赫斯說:“這首詩就像哈代的,哈代是位杰出的詩人,可是我沒辦法讀他的長篇小說,他應(yīng)該一直寫詩。”
“到最后他的確是,不再寫長篇了。”
“他根本就不應(yīng)該開始。”博爾赫斯說,“想看點有意思的嗎?”他又把我領(lǐng)到書架前,給我看他的《大英百科全書》,是少見的第十一版,這卷不是收錄事實的,而是文學(xué)卷。他讓我查“印度”詞條,仔細(xì)看看里面的彩圖插頁上的簽名,是“洛克伍德#8226;吉卜林”。“路特雅#8226;吉卜林的父親——你知道嗎?”
我們在他的書架上參觀了一番。對于他的約翰遜所編的《詞典》(“是某個人匿名從辛辛監(jiān)獄寄給我的”)、《大白鯨》、《一千零一夜》理查德#8226;伯頓爵士的譯本,他特別自豪。他在書架上摸索,又抽出幾本書;他把我領(lǐng)進(jìn)書房,給我看他的托馬斯#8226;德#8226;昆西2全集,他的《貝奧武甫》——摸著這本書,他開始引用這本書的內(nèi)容——還有他的冰島傳奇書。
“這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關(guān)于盎格魯—薩克遜文學(xué)最佳的藏書。”
“如果不是在整個南美洲。”
“對,我也這么想。”
我們又回到當(dāng)客廳用的圖書室。他忘了給我看他的愛倫#8226;坡著作版本。我說我最近讀了《阿瑟#8226;戈登#8226;皮姆的故事》。
“剛好昨天晚上我也在跟比奧伊#8226;卡薩萊斯談起《皮姆》。”博爾赫斯說。比奧伊#8226;卡薩萊斯跟他合作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短篇小說。“那本書的結(jié)尾很奇怪——黑暗和光明。”
“還有運尸體的船。”
“對。”博爾赫斯有點遲疑地說,“我很久以前讀的,在我失明之前。坡最出色的就是那本。”
“我很樂意讀給你聽。”
“明天晚上來吧,”博爾赫斯說,“七點半。你可以給我讀讀《皮姆》里的幾章,然后我們?nèi)コ酝盹垺!?/p>
我從椅子上拿起上衣。那只白貓一直在嚼袖子,袖子已經(jīng)濕了,不過那會兒貓睡著了。它仰著睡在那兒,好像想讓人撓肚子,眼睛緊閉。
那天是耶穌受難節(jié)1,在整個拉丁美洲,都會舉行肅穆的列隊行進(jìn),人們抬著耶穌像,吃力地把十字架拖上火山山嶺,穿著黑色罩衣,鞭笞自己,跪在地上念誦受難十四處,舉著骷髏游行。然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很少看到這種悔罪活動。在這個世俗的城市里,是以去看電影的方式表現(xiàn)虔誠。榮獲幾項奧斯卡獎的《茱莉婭》在耶穌受難節(jié)上映,可是這間電影院里沒人。街對面的“電氣”電影院在放映《十誡》——五十年代的《圣經(jīng)》史詩片——買票的人龍排了兩個街區(qū)那么長。放映《拿撒勒人耶穌》的“澤菲雷利”電影院里人滿為患,還有五百個或者更多想看電影的人虔誠地在雨中等候進(jìn)場。
白天我都在謄寫前一天晚上在膝頭所記的筆記。博爾赫斯失明,讓我在他說話時,自然而然寫起東西來。我再次坐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地鐵去赴約。
這一次,博爾赫斯的公寓里亮著燈。他懶散地拖著腳走路的聲音讓我知道是他來了,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跟前一天晚上一樣,在這個潮濕的晚上,他穿得過多。
“該讀坡了。”他說,“請坐。”
坡的那本書放在旁邊一張椅子上,我把書拿起來,找到《皮姆》那篇,可是我正要讀,博爾赫斯說:“我一直在想《智慧七柱》。每一頁都很好,可還是一本枯燥的書,我不明白是為什么。”
“他想寫一本杰作,蕭伯納跟他說使用很多分號。勞倫斯就決心寫得透徹,他認(rèn)為如果它讀來沉悶之極,就會被認(rèn)為是本杰作。可是寫得很枯燥,沒有幽默。一本關(guān)于阿拉伯人的書寫得不好玩,怎么可能呢?”
“《哈克貝利#8226;芬》是本杰作,”博爾赫斯說,“而且好玩,但是結(jié)尾很糟糕。湯姆#8226;索耶出現(xiàn)了,就變得糟糕。還有一個黑人吉姆”——博爾赫斯已經(jīng)開始用手在空中摸索——“對,我們以前在雷蒂羅有個奴隸市場。我們家不是很有錢,只有五六個奴隸,不過有的人家里有三四十個。”
我讀到過阿根廷的人口中一度有四分之一是黑人,現(xiàn)在阿根廷沒有黑人了。我問博爾赫斯怎么會這樣。
“這是個難解之謎,但是我記得看到過有很多。”博爾赫斯看著很年輕,容易讓人忘了他跟本世紀(jì)同齡。我不能打保票他說的都可靠,但是我這趟旅行中所遇到的最健談的目擊者就是數(shù)他了。“他們當(dāng)廚子、園丁、打零工。”他說,“我不知道他們怎么了。”
“有人說他們死于肺結(jié)核病。”
“蒙得維的亞2的怎么沒有死于肺結(jié)核?就離那么遠(yuǎn),不是嗎?還有個說法,同樣沒道理,說他們跟印第安人打仗,印第安人跟黑人同歸于盡。那會是在1850年左右,但不是真的。1914年時,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有很多黑人——很常見。準(zhǔn)確點說,也許是在1910年。”他突然笑起來。“他們干活不是很出力。人們以前認(rèn)為有印第安人血統(tǒng)很不錯,可是現(xiàn)在黑人血統(tǒng)就不是很好,不是嗎?布宜諾斯艾利斯有幾個名門望族就有——讓瀝青刷子蹭了一下,不是嗎?我叔叔以前經(jīng)常說我:‘豪爾赫,你就像個吃了午飯后的黑鬼一樣懶。’你知道,他們下午很少干活。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兒這么少,可是在烏拉圭或者巴西——在巴西,你可能時不時才會碰到一個白人,不是嗎?走運的話,不是嗎?哈!”
博爾赫斯笑得好像感到遺憾,也有點自娛自樂的樣子。他臉上熱情洋溢。
“他們以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人!我無意中聽到過一個黑人女的跟一個阿根廷女的說:‘嗯,至少我們不是坐船來的!’她意思是說,她認(rèn)為西班牙人是移民。‘至少我們不是坐船來的!’”
“你什么時候聽到的?”
“好多年前了,”博爾赫斯說,“可是黑人打仗很管用。他們在獨立戰(zhàn)爭中打過仗。”
“他們在美國也打過仗,”我說,“不過很多是幫英國人打。英國人答應(yīng)他們,如果他們愿意當(dāng)步兵,就給他們自由。有一個南方團(tuán)全是黑人——被稱為鄧莫爾勛爵的埃塞俄比亞人。他們最后到了加拿大。”
“我們國家的黑人在塞里托戰(zhàn)役中打勝了。他們跟巴西人打仗。他們是很好的步兵。高喬人騎馬打仗,黑人不騎馬。有一個團(tuán)——他們所稱的第六團(tuán),不是姆拉托人1和黑人,不過在西班牙語里,叫‘棕色和深色團(tuán)’,這樣就不會冒犯他們。在《馬丁#8226;費耶羅》2里,他們被稱為‘賤色人’……哎,夠了,夠了。我們讀《亞瑟#8226;戈登#8226;皮姆》吧。”

“哪一章?關(guān)于那條船裝滿尸體和小鳥開來的那一章?”
“不,我想聽最后一章,關(guān)于黑暗和光明的。”
我讀了最后一章,書里那條獨木舟漂流到北冰洋,水越來越熱,然后變得很熱,灰燼的白色瀑布,蒸汽,白色巨人現(xiàn)身。博爾赫斯不時插話,用西班牙語說“迷人”、“漂亮”和“太美了!”
我讀完后,他說:“給我讀讀倒數(shù)第二章。”
我讀了第二十四章:皮姆從島上逃出來,逃脫瘋野人的追趕,對于迷路生動的描寫。長而嚇人的段落讓博爾赫斯聽得開心,讀完后,他鼓了掌。
博爾赫斯說:“現(xiàn)在讀點吉卜林怎么樣?我們來推敲一下《巴瑟斯特太太》,看它是不是一首好詩,好嗎?”
我說:“我得跟你說,我根本不喜歡《巴瑟斯特太太》。”
“好吧,那它肯定不好。就讀《山上的普通傳說》吧,讀讀《灰白色那邊》。”
我就讀《灰白色那邊》,我讀到比塞莎給她的英國情人特萊加戈唱情歌時,博爾赫斯打斷了我,背誦起來:
“‘獨自在屋頂,向著北方
我轉(zhuǎn)身看空中的閃電——
你的步伐燦爛出現(xiàn)在北方,
回到我身邊,親愛的,否則我要死掉!’
“我父親以前經(jīng)常給我背這首詩。”博爾赫斯說。我讀完那篇小說后,他說:“現(xiàn)在你選一首。”
我給他讀了那篇關(guān)于鴉片客的,《通向百種悲傷之門》。
“真是悲傷啊,”博爾赫斯說,“可怕。那個人完全無能為力。不過留意一下吉卜林是怎樣重復(fù)同樣的詩句的。根本沒情節(jié),但是寫得漂亮。”他碰了一下他的套裝上衣。“幾點了?”他拿出懷表摸摸時針。“九點半——我們該去吃飯了。”
我把吉卜林的書放回原位時,博爾赫斯堅持要我一定把書放到跟原來一模一樣的位置——我說:“你重讀你自己的書嗎?”
“從來不,我對我寫的東西不滿意。評論家們極度夸大了這些東西的重要性。我寧愿讀”——他沖向書架,用手做了個聚攏的動作——“真正的作家,哈!”他轉(zhuǎn)向我說,“你讀我寫的東西嗎?”
“讀的,《皮埃爾#8226;門納德》……”
“那是我寫的第一個短篇,我當(dāng)時有三十六或者三十七歲吧。我父親說:‘多讀多寫,別急著發(fā)表’——這是他的原話。我寫的最好的作品是《第三者》,《南方》也好。只有幾頁,我懶——寫幾頁,我就完成了。可是《皮埃爾#8226;門納德》是個笑話,不是短篇。”
“我以前讓我的中國學(xué)生讀《長城與書》。”
“中國學(xué)生?我想他們會覺得里面有很多愚蠢可笑的錯誤。我想是這樣。這篇不重要,幾乎不值一讀。我們?nèi)コ燥埌伞!?/p>
他從客廳的沙發(fā)那兒拿過手杖,我們出去了,坐著空間狹小的電梯下去,出了熟鐵所制的電梯門。餐館在街角處——我看不到,可是博爾赫斯知道怎么走,所以是這位盲人領(lǐng)著我。跟博爾赫斯一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上走,就像讓卡瓦菲斯1領(lǐng)著在亞歷山大市走,或者讓吉卜林領(lǐng)著在拉合爾走。這座城市屬于他,他有份參與創(chuàng)造了這個城市。
在耶穌受難節(jié)這天晚上,這間餐館里顧客盈門,沸聲盈天。但是博爾赫斯一進(jìn)去,搗著手杖在他顯然熟知的桌子間摸索著走過去時,用餐的人一時鴉雀無聲。博爾赫斯被認(rèn)了出來,他一進(jìn)去,人們吃飯、說話都停下了。這種沉默既是尊敬,又是好奇,一直等到博爾赫斯就坐并給侍者點了菜以后,人們才不再沉默。
我們要了棕櫚心沙拉、魚和葡萄。我喝葡萄酒,博爾赫斯則一直喝水。他歪著頭吃,想用夾子戳穿一片片棕櫚心。接著他用勺子,后來絕望之下,開始用手拿著吃。
“你知道人們想把《化身博士》拍成電影時,犯了個大錯誤嗎?”他說,“他們讓一個人扮演兩個角色。他們應(yīng)該用兩個演員,史蒂文森也是這個意圖。杰基爾是兩個人。直到最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是同一個人。應(yīng)該到最后才揭盅。另外,導(dǎo)演們干嗎都總是把海德設(shè)計成愛玩弄女性的人呢?事實上,他很殘酷。”
我說:“海德踩踏過一個小孩,史蒂文森描寫了骨頭折斷的聲音。”
“對,史蒂文森討厭殘忍,可是他對肉欲完全沒意見。”
“當(dāng)代作家的作品你讀嗎?”
“我一直在讀。安東尼#8226;伯吉斯2不錯——對了,他還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我們是同樣的,博爾赫斯,伯吉斯,是同一個名字。”
“還有別的人嗎?”
“羅伯特#8226;布朗寧3。”博爾赫斯說,我懷疑他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對了,他應(yīng)該當(dāng)個短篇小說家,真的是這樣,他會比亨利#8226;詹姆斯還要出色,人們現(xiàn)在還會讀他的東西。”博爾赫斯已開始吃他的葡萄。“布宜諾斯艾利斯吃的東西不錯,你不覺得嗎?”
“在大多數(shù)方面,這兒看來是個文明的地方。”
他抬起頭。“可能是這樣,但是每天都有炸彈。”
“報紙上沒提。”
“這種新聞他們不敢登。”
“你怎么知道有炸彈?”
“容易。我聽到了。”他說。
的確,三天后,一場火把一個電視演播室燒毀大半,那本來是為轉(zhuǎn)播世界杯而建的。這一事件被稱為“用電方面出問題”。五天后,在洛馬德薩莫拉和伯納爾,有兩列火車被炸。一星期后,有位政府部長遇害,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條街道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上面釘了張紙條,寫著:“來自蒙特尼羅4的禮物。”
“不過政府還不算特別壞,”博爾赫斯說,“維德是個用意良好的軍人。”博爾赫斯露出微笑,慢慢地說,“他不是很聰明,但至少是個紳士。”
“庇隆怎么樣?”
“庇隆是個惡棍。庇隆掌權(quán)時,我母親進(jìn)了監(jiān)獄,我姐姐進(jìn)了監(jiān)獄,還有我堂兄。庇隆是個壞領(lǐng)袖,另外我也懷疑他是個懦夫。他掠奪了這個國家,他老婆是個妓女。”
“艾維塔?”
“公共妓女。”
我們喝了咖啡。博爾赫斯叫侍者過來,用西班牙語說:“幫我去廁所。”他對我說:“我得去跟教皇握手了,哈!”
在街上走回來時,他在一座旅館的門口停住腳步敲了兩下涼篷柱。也許他不像他裝的那樣瞎,也有可能那是個熟悉的地標(biāo),他把手杖掄開了敲打。他說:“為了有好運。”
我們轉(zhuǎn)過街角上了邁普街時,他說:“我父親以前經(jīng)常跟我說:‘耶穌的故事真是垃圾。這個人為了全世界的罪而死。誰會相信?’胡扯八道,不是嗎?”
我說:“在耶穌受難節(jié),這可是個合乎時宜的想法啊。”
“我還沒想到!哦,對!”他笑得很大聲,把兩個行人嚇了一跳。
他掏大門鑰匙時,我問他巴塔哥尼亞1的事。
“我去過,”他說,“但是不熟。不過我跟你說,那地方很乏味,很乏味的地方。”
“我計劃明天坐火車去。”
“明天別去,來看看我吧。我喜歡聽你讀書。”
“我想我可以下星期再去巴塔哥尼亞。”
“那里沒勁兒。”博爾赫斯說。他已經(jīng)打開了大門,這時拖著腳步到了電梯前拉開鐵門。“通向百種悲傷之門。”他一邊說,一邊吃吃笑著進(jìn)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