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陳喜儒
松本清張(1909—1992),日本文壇一代宗師,杰出的推理小說家,與柯南道爾、阿加莎#8226;克里斯蒂并列為世界推理小說三大宗師。
他出生于福岡縣的一個貧苦家庭,只讀到小學畢業,就到一家電器公司當徒工,后來又去印刷廠當石版繪圖的學徒。1950年,四十一歲的松本清張發表了處女作《西鄉紙幣》,入圍當年直木獎,一鳴驚人;1953年又以《某〈小倉日記〉傳》摘得芥川獎桂冠,從此躍登文壇,開啟專業作家的生涯。1957年2月起在《旅》月刊連載《點與線》,引起巨大反響,作品在傳統推理小說的詭計解謎之外,加入了社會寫實內容和犯罪動機分析,開創了世界推理小說社會派的先河,并確立了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創作形態。
松本清張作品數量驚人,其代表作除被譽為“世界十大推理小說之一”的《點與線》外,還有《零的焦點》、《砂器》、《眼之壁》、《霧之旗》等。

一
竹中宗吉三十歲以前,一直在各地的印刷所打工。這樣的手藝人現在很少了,即便在鄉村也很難見到。他十六歲時進印刷所學徒,學習石版印刷的制版技術,二十一歲出徒后,就開始到處流浪。人們以為他到各個印刷所去打工是為了學習技術,其實并非如此。
宗吉二十五六歲時,已經是手藝高超的技工,尤其是印刷商標這種比較精密的技術活兒,他干得很出色,在附近各縣的印刷工中頗有名氣,提到他的名字,沒有不知道的,所以雇主總是給他最高的工錢。他很少喝酒,更不拈花惹草,剩下的錢全都存到銀行里,準備將來自己開一個印刷所。
二十七歲時,他娶了老婆。這個女人叫梅子,是住在印刷所的女工。她很瘦,單眼皮,有點吊梢眼,但并不難看。他們都住在印刷所,兩人漸漸好起來,雇主看不慣,說了些難聽的話,宗吉帶著她逃出來,于是梅子成了宗吉的老婆。
他們結婚之后依然到處流浪,在印刷所做工,沒有租房子自立門戶,而是借住在印刷所空著的二樓。梅子當女傭人,也在印刷所勞動,所以他們不用買過日子用的家具雜物,僅有一個裝衣服的小包。存錢的折子一直由梅子保存。
印刷所的主人雖然不愿意他們夫婦都住在家里,但因為竹中宗吉的技術高明,也就默許了。就這樣,他們夫婦到處流浪打工,離故鄉越來越遠了,但他們存折上的錢卻越來越多。
他們到S市打工時,聽說市里有一家小印刷所出賣。竹中宗吉與梅子商量,想把印刷所買下來,正好他們積蓄的錢也夠,所以梅子也同意。
竹中宗吉三十二歲時,終于結束了四處奔波打工的日子,成為一個小印刷所主人。
印刷所有舊印刷機一臺,正好可以印刷小型商標。石版印刷的關鍵是制版技術,宗吉多年來到處流浪,練好了一身過硬的本事,所以印刷的質量極好。
開始時,他們只能從市內的大型印刷廠攬活干,為人家加工,他們沒有直接的客戶,利潤極小。
但是,竹中宗吉干活極為細致認真,深得印刷廠的好評,所以印刷小型商標的活都請他來干,訂單越來越多。竹中宗吉精力充沛,每天從早晨一直干到夜里十點鐘。他雇了一個機械工,一個制版工,后來又收了兩個徒弟,每天晚上都加班。
梅子是個好強的女人,也幫著為機器上紙,裝訂裁剪商標。她沒有小孩拖累,頂一個人干活。竹中宗吉沉默寡言,而梅子心直口快。來訂貨的人,一般都是與梅子說。她嘴唇很薄,說話時高門大嗓,伶牙俐齒。笑時,眼梢也往上挑,家里雇的工匠都喜歡她。
這樣拼命干,雖然利潤小,但總算有點賺頭了。
“為別人加工,賺頭實在太小,我想再過一年半載,買一套大點的印刷機。估計到時候錢能攢夠的。”
當只有他們夫婦兩個人時,竹中宗吉說。
“可不是,不能總為別人加工。”
梅子也知道,從印刷廠攬活,利潤大部分都被印刷廠賺去了,所以表示贊成。竹中宗吉已經有了獨立攬活的能力和條件。
就在這個時期,竹中宗吉認識了菊代。
菊代是千鳥烤雞店的女招待。竹中宗吉為表示感謝,常請印刷廠來商談業務的推銷員去酒店吃飯。有一個叫石田的推銷員帶著竹中宗吉去了千鳥。他說反正是喝酒,不如到熟悉的酒店,所以與竹中宗吉一起去了千鳥。
千鳥是市里二流的酒店,有女招待十二、三個人,石田好像經常來這里,店里人都認識他。
“竹中先生,這個女人叫春子,是個狡猾的狐貍。臉蛋漂亮,所以很高傲。我以前費了不少口舌,但她就是不上鉤,實在沒有辦法。”
石田指著那個坐在竹中宗吉旁邊的女人說。她圓臉,額頭很寬,大眼睛,頭發有點紅,皮膚白嫩,是個招男人喜歡的女人。
“石田先生,你別亂說。這位先生與你不一樣,看樣子很重感情,請喝酒。”
春子給竹中宗吉斟酒。她的大眼睛有點紅潤,頗為性感,年齡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但實際年齡肯定要大得多。她服務很周到,雖然還有三個女招待也坐在這張桌子邊,但她卻纏上了竹中宗吉,她把手放在竹中宗吉的膝蓋上,揚頭唱歌,白嫩的脖頸裸露在宗吉的眼前。唱歌時她的嘴唇格外迷人。石田目不轉睛地看著,笑瞇瞇的。
宗吉與春子發生關系是三個月以后。
那段時間,他經常去千鳥。從石田領他去喝酒見過春子之后,他再也忘不了春子周到的服務。他每次去千鳥,春子肯定出來陪他喝酒,他成了春子的客人。只要他一進千鳥,即使春子正在陪別人喝酒,也會馬上丟下顧客,走到他身邊來。
竹中宗吉的生意發展順利,到千鳥喝酒花點錢不算什么,他給春子小費也很大方。
從早晨起來一直忙到夜里,他感到疲勞憂郁。但自從認識了春子之后,憂郁的心情不翼而飛。一到晚上八點鐘,他就神不守舍,收拾一下出門到千鳥去。他每月大約去三次左右。
每月三次不算頻繁。竹中宗吉怕妻子發現露出馬腳,不敢多去。梅子每天勞動,收拾完已經是晚上八點鐘,她就爬上二樓蓋上被子蒙頭大睡。這對于竹中宗吉來說,是外出的最好機會。但他還是每月只去三次,因為去的次數多了,容易引起妻子的懷疑。
竹中宗吉覺得春子的圓臉要比老婆那狐貍般的長尖臉可愛得多,尤其是春子一看到他就拋開別的顧客來陪他,更使他心花怒放。
當春子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說“宗吉,我愛你”時,他就激動不已。盡管他知道她對任何一位酒客都會這樣說,但心里還是熱乎乎的。
有時他到千鳥去,春子正在為別的客人唱歌,一時脫不開身,他就吃醋。在他身邊的女招待常常揶揄他:“宗吉先生不開心,趕快把春子叫過來吧。”
他為自己能成為春子的客人而感到滿足。
春子看到身邊沒人了,就突然猛喝兩、三杯,并抱住宗吉,把酒送到他嘴邊,之后又道歉說,對不起,我好不容易才脫開身,同時身體也湊過來。春子身體豐滿,宗吉覺得比自己那個瘦老婆可強多了。
一天夜里,宗吉爛醉如泥,睡著了。那天他工作特別忙,異常疲勞。
他被叫醒,睜開了眼睛。
“喂,醒醒,你可睡半天了。”春子說。
他還從來沒有這么晚回家過,一想起梅子,就急忙爬起來。他起身去廁所,春子像平素一樣在門口等他。
從廁所出來,他兩腿搖搖晃晃。
過去宗吉不喝酒,現在已經能喝不少了。春子在旁邊扶著他。
從走廊回來時,路過一間空屋子。別的女招待好像都回家了,二樓寂靜無聲。宗吉抱住春子,進了那間沒有開燈的空房。
“別這樣!”春子說。但宗吉粗暴地把她按倒在地,伸手把一個坐墊墊在她的頭下。春子倒在地上,并沒有拼命掙扎。
“宗吉,你是想風流一下,還是真心實意?”春子在宗吉的身下問道。
“真心實意。”他呼呼地喘著氣說。
“如果你是逢場作戲,那我討厭。我與誰都沒干過這種事。”
“我不是逢場作戲。你的事我正在考慮。”宗吉急不可耐地說。
“說話算數?你不會拋棄我?”春子這句話的含義,宗吉懂了一半。他發熱的頭腦想的是現在的生意很紅火,養活這一個女人總會有辦法的。
“你就放心吧。”宗吉在春子的耳邊小聲說。
“真的嗎?”
“我說的是真心話。”
春子信了他的話,以身相許。他在激動中許下了最終沒有兌現的諾言。
從此以后,宗吉與菊代(春子是在酒店里用的藝名,她的真名叫菊代)一直暗中來往。
梅子一直沒有發現他們兩個的關系。竹中宗吉知道梅子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所以格外小心謹慎。菊代的身體豐滿,與那瘦得像竹竿一樣的老婆感覺完全不同。對于那年輕、富有彈性的肉體,他貪婪而又執著。
剛剛三個月,菊代就說身體有點異常。
“我已經不能在酒店里干活了,他們好像發覺了我們的事。”
這是菊代叫竹中宗吉給她買房子,竹中宗吉當然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因為在菊代以身相許的時候,竹中宗吉對她有許諾。這許諾像符咒纏住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來得這樣快。
但他有一種滿足感。一個四處流浪靠手藝吃飯的人,現在居然有了自己喜愛的女人。宗吉心里有一種近乎出人頭地的榮耀感。再者,自己還沒有孩子,一種為人父母的感情也油然而生。
他決心把這個女人養起來,唯一擔心的是怕老婆梅子發覺。不過,直到現在,她也沒有看出破綻,以后也總會有辦法蒙混過去的。總會有辦法——這個不著邊際的沒辦法的辦法竟然持續了八年。
二
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竹中宗吉居然躲過了老婆的眼睛,簡直不可思議,但他確實與菊代生活了八年,而且生了三個孩子。大的是男孩,七歲;老二是女孩,四歲;老三是男孩,兩歲。他的家安在一個小鎮,從S市出發,坐火車需一個小時。
宗吉的妻子一直不知道他的秘密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她一直認為宗吉是個唯老婆之命是聽的男人,從長相性格方面來看,他也不是個引女人注目喜歡的男子漢。無論在誰,都認為宗吉是個在老婆之下、由老婆指揮的主兒。
后來,他們的事業發達起來。八年間買進了兩臺大型印刷機,實現了他們的夙愿——不再承接二手訂單,由宗吉直接與客戶接洽商談。他們曾請了一個推銷員幫助聯系業務,但白白浪費了錢財,從此接受教訓,客戶不管遠近,都由宗吉親自來跑,給那些酒廠、醬油廠印刷商標。這樣比做二手訂單賺得多得多,而且在外住宿也是順理成章之事,為宗吉與菊代幽會創造了便利條件。
不僅如此,宗吉為菊代支付生活費也很方便。他對老婆說,錢沒有要回來,還要拖一些日子,或者對方手頭拮據,定價太高需要降價等等,蒙騙過去。
每月宗吉只來三次,每次菊代都很高興。這個女人身上有自己老婆沒有的姿色,她的皮膚與在千鳥酒店時沒有任何變化,依然細膩光潔,跟老婆那枯瘦如柴的身體比,感覺就是不一樣。
大孩子叫利一,老二叫良子,老三叫莊二。除了那個剛剛兩歲的莊二外,利一和良子都已經懂事,竹中宗吉一來,兩個孩子都撲上來叫“爸爸”“爸爸”。竹中宗吉每次去都要給孩子帶些他們喜歡的禮品。孩子們長得都像菊代。宗吉每次說起這件事時,菊代就說:“真是這樣嗎?我總覺得他們長得和你一樣。”
菊代一邊在桌子上擺好竹中宗吉愛吃的生魚片,一邊像檢查似地端詳孩子們的臉。宗吉感到很滿足,用筷子挾起生魚片送到孩子的嘴里,儼然一副慈父的面孔。
梅子被蒙在鼓里整整八年,事情敗露時她怒不可遏。如果沒有那場意想不到的變故,也許竹中宗吉會繼續欺騙梅子,與菊代過下去。
天有不測風云,一場由近處燒起的大火把竹中宗吉的房子、機器燒成灰燼。幸好他為防止意外事故發生而保了險,再加上平時的銖積寸累,總算又買了一棟小房子和一臺印刷機,但此時他已經囊空如洗了。
第二個災難是現代化的大印刷公司在S市成立,技術設備都很先進。老式工匠的印刷技術在競爭中敗北是理所當然的,竹中宗吉的生意從此一落千丈,舉步維艱。
他又開始承接第二手訂單,為別人加工,然而印刷所對竹中宗吉很冷漠。以前印刷所的一些客戶,由于竹中宗吉甩開了印刷所直接聯系,大部分已經斷了關系,所以印刷所對竹中宗吉恨之入骨,現在竹中宗吉走投無路,又找上門來磕頭作揖,但再也沒有人愿意幫助他。
竹中宗吉惶恐不安、坐臥不寧,因為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為菊代提供生活費了。不僅如此,由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老婆梅子精打細算,他連一元錢也拿不出來。
“你打算怎么辦?你和你的老婆還好說,我領著三個孩子吃什么?”竹中宗吉向菊代賠禮時,菊代緊皺眉頭,訴苦說。這話對于竹中宗吉來講是最難下咽的。那次他留下了他想方設法搞到的錢,安慰一番走了。
在竹中宗吉絞盡腦汁搞錢這一段時間,總算保持家庭的平靜。到他連一千元也湊不齊的時候,火山爆發了。
“我被你騙了!”菊代火冒三丈。竹中宗吉沒想到熟悉可愛的她會變得兇神惡煞。
“你就會吹牛。八年來,我只不過是你手中的玩物。遇到你這樣的男人,我算是倒了大霉!”
菊代不停地追問他今后怎么辦,他無言以對。菊代的家里有衣柜、梳妝臺、洗衣機、冰箱、錄像機等新式家具和電器。她是個愛干凈的女人,東西都很新。衣柜的抽屜中,肯定塞滿了衣服。這一切都是他給她買來的。竹中宗吉本想說,現在有難處,應該一起克服,這些東西為什么不送去典當,為什么不賣掉。但這些話到了嗓子眼,他卻說不出來,只能低三下四地解釋安撫。
竹中宗吉不愿看菊代不高興的臉色,更難以忍受翻來覆去的勸解,漸漸很少去菊代家了,反正眼不見心不煩。但這實際上等于用自己的手把眼睛捂上,心里一刻也不安寧,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鬧出事來。
生意每況愈下,手頭越來越緊。
三
一個夏天的晚上,菊代領著三個孩子到竹中宗吉家來。
開始時,菊代把竹中宗吉叫到外面,質問他為什么不講實話。
“你想把我們母子甩掉,告訴你,沒門兒。當初你說得那么好聽,如今卻這樣對待我們。反正今天晚上,你得叫我們母子四人活下去。”
菊代穿著裙子,腳下是木屐,背上背著兩歲的莊二。七歲的利一和四歲的良子靠在母親的兩邊。
“你現在來說這件事不好辦。你先回去,我明天去你那里,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竹中宗吉嚇出一身冷汗,拼命安慰菊代,但菊代不聽。
“你總說來來來,根本靠不住。”
就這樣,他們反反復復地說了一個小時也毫無結果。菊代背上的莊二被蚊子咬了,啼哭不止。
“你在那里干什么?有什么話到家里說吧。”背后突然響起了梅子的聲音,不知她是什么時候來的。竹中宗吉兩腿發顫,心跳加速,舌頭發麻,說不出話來。如果可能,他真想逃之夭夭。他不是沒有想過可能出現這種場面,但來得太突然,一下子嚇傻了。
進到竹中宗吉的家里后,兩個女人遠比預想的要平靜。菊代把裙子蓋在腿上,端端正正地坐好,鄭重其事地說:“夫人,我一直受到宗吉先生的關照,實在對不起。我現在向夫人道歉。”
菊代很平靜,連臉色都沒有變,看來她是下定決心到這里來的。她本來就是一個很會講話的人,表示歉意之后把事情經過講述了一遍,但與其說是講述,不如說是解釋更確切些。
梅子穿著睡衣,敞著懷,輕輕地搖著扇子。從領口能看到她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她只是噢、嗯、啊地答應著,不時用那閃光的眼睛看一下旁邊抱著腦袋的丈夫。竹中宗吉以為梅子會大喊大叫大哭大鬧,但梅子異乎尋常地平靜,這使他又高興又害怕。
梅子聽菊代講完了,問道:“那三個孩子都是我家的嗎?”
菊代背上的莊二,腿耷拉在草席上,歪著頭睡著了。利一和良子緊緊靠在菊代的身上,戰戰兢兢地看著梅子。
“是的,這三個孩子都是宗吉的。”菊代好像受了侮辱似地昂起頭說。
“大孩子幾歲?”梅子像問傭人似地問道,故意擺出傲慢的樣子。
“七歲。”菊代已經感覺到梅子暗中的敵意,冷冷地說。
梅子用鼻子哼了一聲,頭轉向竹中宗吉,大聲吼道:“你騙了我八年!你什么時候學會勾引女人啦!”
“叭”的一聲,竹中宗吉的臉上挨了一巴掌,半邊臉馬上失去了知覺。那以后就像決了堤的水一樣,梅子雨點般的拳頭落在竹中宗吉的頭上、臉上、身上。竹中宗吉兩手撐著身體,任憑梅子抽打。菊代在一旁看著,兩個孩子嚇得大哭。
那天夜里的談話沒有任何結果。梅子說:“那以后的事宗吉想怎么辦都行。”
她沒有理菊代,而對竹中宗吉說:“家里一分錢也沒有。為了養活這個女人,你到外面去借也行,偷也行,隨你的便!”
“你太過分了!夫人,我不是妓女。”
菊代和梅子吵了起來,兩個人破口大罵。竹中宗吉一句話也不說,臉色如土,渾身顫抖。
“你怎么辦!你是個男人,不是說過總有辦法嗎?現在怎么了?”
菊代逼著竹中宗吉講話,但在梅子面前,竹中宗吉理屈詞窮,哪里敢講話。背上的襯衣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稀疏的頭發被梅子揪成了一堆亂草,頭頂上沒毛的地方紅赤赤的,汗水順著臉、脖子往下淌。
吵來吵去都是廢話,毫無用處。兩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已經躺在席子上睡著了。現在已經是夜里十二點多了,三個人也累了。
“今天晚上已經沒有火車,回不去了,就睡在這里。”菊代咄咄逼人地說,她的眼睛亮亮的。
竹中宗吉的臉色馬上變了。他偷偷看了梅子一眼,梅子卻格外平靜。
“好吧,你就睡到那里。”
梅子指的是鋪著木板的門口。樓下的工作場占了很大面積,其次是四張席大的會客處和三張席大的門口。門口堆放著印刷紙張和裝油墨的罐子。
梅子手腳麻利地拿出被褥,在會客的地方張掛蚊帳,逼著菊代把孩子抱到門口。
“請你借給我一個蚊帳。”菊代對竹中宗吉說,但答話的是梅子:
“我們夫妻兩人,只有一個蚊帳。”
菊代瞪了梅子一眼。
四
菊代坐在門口一直沒睡。
她好不容易才借了一張涼席鋪在地板上,感到周身疼痛,無法躺下。孩子們可能都累了,睡得很香。蚊子在那黑暗的工作場嗡嗡叫著,成群結隊地飛來。她手里的扇子一刻不停地扇著。
使菊代無法入睡的不僅是蚊子的騷擾,還有那黃色的蚊帳中不時傳出的聲響。蚊帳緊挨著門口,里面男女悄悄的說話聲、咳嗽聲,都一清二楚。她不想聽,但那聲音像針一樣刺著她的耳朵。蚊帳中還不時響起身體撞擊聲。
熄燈之后,在幽暗中還可以看到淡黃色蚊帳里白色的被子。菊代半閉著眼睛,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往那里看。本來是白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楚什么,但那被子有節奏的抖動很明顯。菊代想起竹中宗吉到她那里去的情景、動作,格外生氣。
如果只有這一頂蚊帳,把孩子也放在蚊帳里不行嗎?菊代想起竹中宗吉在老婆面前唯唯諾諾的窩囊樣,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們夫婦兩個在蚊帳中尋歡作樂,而讓自己和孩子睡在門口的地板上喂蚊子。他們好像不知道這里蚊子成群。不,他們不是不知道,這正是梅子預先想好的壞主意。她是想用這種辦法報復我們母子四人。
梅子的打算宗吉心里十分清楚。很早以前,當他們還是四處流浪的手藝人時,曾在某地印刷所的二樓住過。他們沒有準備蚊帳,度過了一個悶熱、蚊蟲極多的夏夜。那時梅子就說,真希望快點有自己的一座房子,可以掛著蚊帳睡覺。她想起了那時的苦日子,想叫菊代也嘗嘗這種受苦受累的滋味。
竹中宗吉無法起來到菊代那里去。他本想在梅子睡著以后出來,但每天頭一碰枕頭就鼾聲如雷的梅子一直沒有動靜。剛才他的腹部、大腿被梅子擰得都是紫包,脖子、臉被梅子抓出了血。梅子不哭也不叫,只是在被子底下折磨他。他咬著牙忍住不叫出聲來,怕菊代聽到,只是心臟咚咚跳得厲害。在幽暗中,梅子的眼睛像鬼火一樣閃著綠光。
“畜牲!”菊代突然罵了一句站起來,跺著地板走過來。
“你們兩個簡直是魔鬼!”
菊代走到蚊帳前罵道:“你們是人嗎?你要這個男人,我全部還給你,從此以后再不找他。”
菊代怒氣沖沖,聲音都變了。她對梅子說:“這些孩子,都是他的,留在這個家里。”
梅子裝作沒有聽見,一副睡熟的樣子,身體一動不動。竹中宗吉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心跳如鼓。黑暗中響起穿木屐的聲音。竹中宗吉忍不住想起來,但身旁的梅子緊緊抓住了他。
“上當受騙的到底是誰?沒有骨氣的東西!”
木屐在門口地上響著。門咣當響了一聲。急促的木屐聲消失在街頭。
竹中宗吉再也忍不住了,終于爬起來鉆出了蚊帳,光著腳跑到門口。
他走出家門,來到馬路上,但一個人也沒有。他跑過了兩條街還是沒看到人。路邊電線稈子上的燈光投射在馬路上,但在深夜的黑暗或光亮中都沒有移動的人影。一彎細月已經西沉,顯得格外大,清涼的夜風迎面而來。
竹中宗吉覺得菊代很可憐,她怎么責罵自己都是應該的。一想起自己八年前對她許下的諾言引起這樣嚴重的后果,不由得渾身顫抖。那時候自己隨便說的一句話,把她推進了苦難的深淵。悔恨,自己的無能……負疚、自責,心亂如麻。
但使竹中宗吉感到奇怪的是,沒有找到菊代,自己心里反倒有一種輕松感。因為他終于甩掉了一個包袱。菊代不在的孤獨和寂寞,遠不如輕松重要。
竹中宗吉害怕梅子責怪,忙往回走,在路燈的光環中,蚊蟲成群。他走到家門前,從門玻璃看到屋里亮著燈。
竹中宗吉不知道梅子在干什么,戰戰兢兢地走進來。梅子開著電燈,站在門口。三個孩子不知道母親已經走了,伸著腿酣睡。梅子站在那里,低頭看著孩子,目露兇光。竹中宗吉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這是你的孩子嗎?”
她知道竹中宗吉回來了,斜眼掃了他一下。由于光線的關系,她的眼睛閃爍著綠光。
“我看怎么不像你!”她冷冷地甩過一句話,吧嗒一聲關上了電燈,一個人鉆到蚊帳里。
五
下午,竹中宗吉帶著三個孩子到菊代家去。與其說是他想去,不如說是梅子叫他去的。
“我可養不了別人生的孩子,你把這些孩子送到那個女人那里去吧。”
梅子這樣說,竹中宗吉沒有辦法,只好背著兩歲的莊二,領著老大老二上了火車。孩子們聽說回家,馬上來了精神。
到菊代的家一看,門鎖著。竹中宗吉問了一下認識的鄰居,人們說今天早晨搬家公司來,把東西都拉走了,菊代自己說回老家去。
“怎么,你會不知道?我以為你早知道了。”
鄰居們看著竹中宗吉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手里領著兩個孩子的樣子,都感到奇怪。竹中宗吉無地自容,急忙回來。
菊代的故鄉在東北。她是回老家,還是搬到別的地方去了?但不管她到哪里去了,問一問搬家公司都能知道,然而竹中宗吉卻沒有這個勇氣。
利一七歲,已經懂事,一聽說還要回梅子那里去,馬上變得無精打采。他問父親:“媽媽到哪里去了?”
“媽媽有事兒,到別的地方去了。在媽媽回來之前,你們到爸爸家里去,要聽大娘的話,別淘氣。好嗎?” 竹中宗吉說。
利一沒有再問什么。這個孩子眼睛清澈如水,雖然瘦小,但頭特別大。
在火車里,竹中宗吉給三個孩子買了點心。他看著孩子們吃點心,心里想起了梅子說的話。以前覺得孩子們長得像菊代,現在仔細端詳一下,確實一點也不像自己。
這些孩子果真是我的嗎?竹中宗吉心里升起了迷霧。這個問題過去從來沒想過。如果不是我的,又是誰的孩子呢?懷利一的時候,正是自己與菊代第一次發生肉體關系之后。如果不是我的,也許是他的?竹中宗吉的眼前浮現出帶他到千鳥去的石田。
石田是印刷廠的業務員,是千鳥的熟客,莫非他與菊代要好?竹中宗吉越想越覺得可疑。在他認識菊代以后再也沒見過石田。當然,竹中宗吉以后不再做二手訂單,與印刷廠斷了聯系,這也是原因之一。
那么下面這兩個孩子呢?這是他與菊代同居之后生的。菊代的家離竹中宗吉的家不遠,坐火車只有一站地,但他不是天天去,一星期去三次或兩次。如果菊代和石田保持關系,躲過竹中宗吉的眼睛是很容易的……
竹中宗吉仔細端詳孩子的臉,眼神、鼻子、嘴唇、腭骨都酷似菊代。在利一小時候,菊代曾對竹中宗吉說,這個孩子很像你,但現在看起來,與自己根本沒有相似之處。菊代這樣說,是成心騙我嗎?但是,不管怎么說,這些孩子也不像石田。竹中宗吉越想越糊涂,心亂如麻,理不出個頭緒。
但是,梅子開燈看孩子時說,這是你的孩子嗎?怎么不像呢?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耳邊響著。這是女人的敏感嗎?是她看出了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嗎?
竹中宗吉領著三個孩子回到了家,梅子看到他們父子,眼睛閃著光問道:“怎么回事?”
竹中宗吉講了經過,梅子說:
“你上當了,把別人的孩子領回來了,那個女人可比你強多了。我可不管這些孩子。”
從那以后,梅子不管見到誰,都講孩子的事:“這個孩子是那個小老婆生的,傻乎乎的。我每天裝訂,給機器上紙,干到天黑,他卻在外面找了個小老婆。搞不清楚這是我家的孩子還是別人的孩子。”
梅子講這些話時,帶著明顯的傾向性。初次聽她講這種話的人都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不知如何回答。她對誰都這樣講,連雇的那兩個工匠也不例外。
三個孩子都得竹中宗吉照看。老大利一,臉色蒼白,很少講話,家里發生的變故他多少知道一些。他鉆到二樓黑暗的紙庫里,用鉛筆在破紙上畫畫,整天呆在樓上不下來。四歲的良子比較招人喜歡,最愛跟竹中宗吉撒嬌。她頭發發黃卷曲,像她的母親。竹中宗吉干活時,她也跟在后面不停地叫爸爸爸爸。身上穿的那條花裙子已經臟得一塌糊涂,竹中宗吉礙于梅子也沒有給她買替換的衣服,洗也不能洗。這個孩子來到這里后一次也沒有叫梅子“大娘”,總是離滿臉兇狠的梅子遠遠的。
“那個大小子最討厭,大眼珠子總是骨碌骨碌轉。”
梅子特別憎恨利一,到二樓去拿紙時連吼帶叫。竹中宗吉彎著腰干活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即使響起打人的聲音,也沒聽到過利一的哭聲。
梅子把頭發卷曲的良子叫卷毛,把莊二叫兔崽子。莊二走路還不穩,搖搖晃晃的,擋住了梅子的路,她就一腳把她踢開,莊二哇哇大哭。
梅子得了歇斯底里癥,宗吉成了她的出氣筒。那瘦尖的臉上,眼梢高挑,光禿禿的眉毛下,上挑的眼角與歌舞伎的演員并無二致。她折磨莊二,莊二哇哇大哭,宗吉的頭都快裂了。
“老板,你怪可憐的。”雇傭的伙計對故作鎮靜蹲在工作臺上的竹中宗吉說。
莊二病了。開始時,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他沒有精神,只是不停地哭,哭聲微弱。他嘴唇發白,目光呆滯,眼珠一動也不動。
“這是你的寶貝,你應該好好照看他。我可不管。”梅子說。竹中宗吉做夢也沒有想到梅子會說這種話。
莊二沒有食欲,竹中宗吉動手給他熬粥,用布過濾后喂他,但他馬上就吐出來。他不發燒,大便像草一樣綠。
竹中宗吉請醫生來看。醫生對他說:“營養失調,腸胃不好。”
竹中宗吉心虛,臉立刻就紅了。他感到醫生是在指責他平素沒有好好照看孩子。
醫生給莊二打了針,告訴宗吉護理的方法,留下藥走了。
但是竹中宗吉無法好好護理,他不能長時間待在孩子身邊,因為還要干活。如果他稍稍在莊二身邊時間長一些,梅子就怒氣沖沖地闖進來,逼他去干活。
莊二總也不見好,聲音微弱,哭也有氣無力,原來那哇哇的大哭聲再也聽不見了。他張著嘴,像狗一樣呼哧呼哧喘著氣。喂他熱牛奶,馬上就從嘴角噴出來,落在枕頭上。
竹中宗吉把莊二放在三張席大的房間里。那里沒有陽光,黑咕隆咚,平時放些破爛。竹中宗吉干活時常常感到不安,他害怕這個時候梅子到那個房間去搗鬼。
竹中宗吉手里拿著用貓毛制作的毛筆往石版上涂油墨,筆尖抖個不停。他忍不住奔向那間小屋。屋子里沒有別人,只有莊二在黑暗中不時哭幾聲。
莊二一天比一天瘦弱,呼吸極微弱,有時睜開眼,直呆呆地看著天棚。天棚很舊,熏得黑黑的,上面什么也沒有。
有一天,竹中宗吉轉著手上的搖輥,突然感到不安,他看見梅子在那里整理紙張,才算放點心,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感到心慌意亂。
竹中宗吉急忙跑到小屋,但沒有看到那顆睡著的小腦袋。他掀開被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在幽暗中,他瞪大眼睛,看到一條皺巴巴的舊毯子掉在莊二的臉上,毯子沉甸甸的,好像胡亂蓋到孩子的臉上似的。
竹中宗吉急忙扒開毯子,莊二蒼白瘦削的臉露了出來。頭不動,也沒有聲音,像個陶土做的小人。
竹中宗吉搖晃莊二的頭,頭軟軟的,隨著宗吉的手晃來晃去。宗吉扒開莊二的眼睛,眼珠一動也不動,呼吸已經停止。
竹中宗吉手忙腳亂,拉開毯子丟到墻角。這是條陳舊粗糙的毛毯,拿在手里很重。本來用它當苫布,苫在行李上,怎么就掉下來蓋住了莊二的頭?再說,莊二睡的地方與行李之間還有點距離,怎么這樣巧?實在奇怪。正因為想到這一點,竹中宗吉才急忙把那條舊毛毯扔到墻角。很顯然,是這條毯子悶死了莊二。竹中宗吉急忙去找醫生。
醫生寫了死亡證明書,對于病衰而亡這一點似乎沒有疑問。竹中宗吉懸在半空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這下子你可以省點心了。”梅子對宗吉說。她的眼中帶著微笑。這些日子很少看到她高興。
行李上的毛毯怎么就滑下來了?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毛毯不可能突然掉下來,即便掉下來,也應該掉在離莊二三尺遠的地方,不會掉在莊二的頭上。
竹中宗吉認為是梅子干的,但沒有證據。如果是人為的,除了梅子沒有別人。然而他卻沒有對梅子講,沒有證據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莊二的死,可以使他稍稍喘口氣。
實際上,他感到撫育兩歲的莊二太麻煩,還不如他死了好。老實說,他覺得莊二之死幫了他的忙,而且這種想法不知何時開始在他的心里越來越濃重。
莊二死的那天夜里,梅子來了勁,主動向竹中宗吉挑戰。自從菊代的事發生后,從來沒有過這種事,而且梅子異常興奮。
更奇怪的是她對竹中宗吉的身體要求無止無休,這也是從來沒有的。竹中宗吉進入了一個其樂無窮的世界,沉溺在歡樂之中。他們在心靈深處共同感到一種無意識的罪惡,黑暗使他們更加陶醉。而且在他們最興奮快樂的時候,梅子逼迫竹中宗吉干一件事,竹中宗吉不能不答應。
六
竹中宗吉帶著良子上了火車。良子是他最喜歡的孩子。從這里到東京,特快列車需要運行三個小時。在火車中,他給良子買了冰淇淋和點心。坐在長途火車上,良子很高興。她問父親:“東京還很遠很遠嗎?”
良子說話時,下巴上揚,額頭仰起,很像菊代。這一點也許正是她的災難,竹中宗吉在她的身上既看不出自己的模樣,也看不出石田的模樣,覺得菊代瞞天過海欺騙了他。
“良子,你知道父親的名字嗎?” 竹中宗吉試探道。
“父親的名字叫父親。”四歲的良子撒嬌說。
“好,你知道咱們家住的那個地方叫什么名嗎?別的叔叔問你,你怎么說?”
“良子住的地方,到處都是白紙。”
竹中宗吉一哆嗦。到處都是紙的地方不是印刷所嗎?不過這樣說別人也不會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點上了香煙。
坐在前面位子上的一個中年婦女給良子一袋花生。
“謝謝。”良子接過來,抬頭看著父親。
“這孩子多聰明,到什么地方去呀?”那個女人問道。
“東京。”
“噢,太好了。你是從哪里上火車的?”
良子看著竹中宗吉。竹中宗吉吐了一口煙,把煙頭丟掉,用腳踩滅,然后抱著胳臂擺出睡覺的姿勢。對面那女人沒有再問什么。
竹中宗吉不愿任何人與良子說話。他們在東京站下了車,站內人聲嘈雜,但他還沒下決心在什么地方下手,天色還太早。
乘上電車,在數寄屋橋下車,領著良子來到銀座。沒想到銀座的人也很少。他本來想在這里把良子扔掉,但人太少不好辦。
從銀座走到新橋,新橋的人更少。良子感到新奇,東瞧西看,看也看不夠。這個機會不是不可利用,但竹中宗吉難下決心,害怕被人發現。
從新橋返回銀座,再到京橋,還是沒有發現合適的場所。良子說走累了,肚子也餓了。竹中宗吉決定帶她到商店里面的飯館去。
坐著電梯到了六樓,飯館里面很擁擠。良子還是兩眼不夠使,四處觀望,在椅子上一會兒也坐不住。別的孩子手里都拿著一面小旗,上面畫著大象。良子的眼睛黏在那三角旗上,很想要一個。這種旗子好像是從屋頂的兒童樂園買的。
“良子也想要小旗嗎?” 竹中宗吉問道。
“嗯。”
“過一會兒去買。上面還有猴子和狗熊。”
“真有猴子嗎?”
良子 高興得兩眼發亮。竹中宗吉想起這個孩子還沒看過猴子。在菊代那里住時,從沒帶她出去玩過。良子突然話多起來,端上來的壽司也吃得很香。
屋頂上有個小動物園。猴子們避開灼熱的陽光,坐在陰涼處。雖然只有四五只,但在枯枝上跳來跳去,玩得很開心。
良子和別的孩子一起看著籠子里的猴子,手里也拿著小旗,只是那骯臟的裙子格外顯眼。
竹中宗吉終于找到了機會。他蹲下對良子說:“爸爸有點事兒,你在這里等著別動。”
良子答應了一聲,但兩眼還是緊盯著猴子。
竹中宗吉離開了動物園。從屋頂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他回頭看了一眼,而良子也正好回頭往這里看。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良子的面色蒼白,頭發像烈火一樣紅艷。他有點發慌,再也不敢回頭,急忙上了電梯。
走到一樓門口的時候,商店里響起了廣播員的聲音,一個孩子迷了路。竹中宗吉嚇了一跳,但幸好那是個男孩,不是良子。
竹中宗吉上了火車,一直面對車窗坐著,與來時相同的景色向后飛去。他在心里不斷對自己說:“她不是我的孩子,她不是我的孩子。”
回到家里,梅子看只有竹中宗吉一個人,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天夜里,梅子主動向竹中宗吉投懷送抱。處理掉一個孩子,這個女人就像干柴一樣燃燒起來。她悄悄對竹中宗吉說:“這下子爸爸肩上的擔子可輕多了。”
是的,確實輕松了,有一種從老婆的怨恨和孩子拖累中解放出來的感覺。
他們對別人說,良子回她親生母親那里去了。
現在還剩下一個!
七
梅子最討厭利一。她說:“這是個叫人害怕的孩子。大眼睛滴溜溜亂轉,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說的是實話。利一頭特別大,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皮膚沒有血色,大眼睛閃閃發光,看起來像個畸形兒。他的眼睛閃亮,是因為白眼仁大,而且有一點淡淡的藍色。
這個孩子整天在二樓的紙庫里玩。那里到處是破紙,除了白紙外,還有印壞的廢紙。利一用鉛筆在紙上畫畫。所謂畫畫,實際上只是一些簡單的圓圈和線條,但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總也畫不夠。
那里不僅有紙,還有一些廢棄的石版。石版改版時用金剛砂打下舊版再磨平,這樣石版就越來越薄,最后破碎。后院有個坑,下雨時積水,梅子把幾塊破碎的石版砸成小塊,再與別的石頭混在一起填坑。利一把這石版撿回來,用鉛筆在上面畫畫。
石頭很滑,用鉛筆在上面很好畫。畫完用水一洗,就什么都沒有了。利一覺得這石頭好玩,有時在紙上畫,有時在石頭上畫。
這個孩子每天在家里畫畫,很少到外面去,連樓都少下。他好像不愿意見到梅子。
梅子對竹中宗吉說:“那個孩子心眼壞,跟他母親一樣。”
梅子到二樓去拿紙時,黑暗中看見他眨著眼睛斜視她,心里就害怕。
“這個東西真叫人生氣,你怎么揍他,他也不哭一聲,倔得很。”
竹中宗吉默默地聽著。他覺得梅子正在責罵自己,而且一種預感越來越清晰。
一天晚上,梅子在竹中宗吉耳邊說:“這個孩子要像良子那樣處理可能不行。他已經七歲了,會對別人說出這里的地名和他自己的名字。你把他扔了,他會很快回來的。”
梅子還說:“這個孩子不能總放在家里,我受不了。你還可以,但我忍無可忍。得快點想個辦法處理掉。”
“那你說怎么辦?” 竹中宗吉反問道。
預感變成了現實,他的心在顫抖。
梅子拿出一個小紙包給他看。打開紙包,里面是白色粉末,就像感冒時吃的阿斯匹林。
“這是我最近從銅版印刷所搞來的氰酸鉀。”
竹中宗吉一聽,臉上剎時沒了血色。梅子教他使用的方法:“你不用擔心。一下子叫他喝了能看出來。一點兒一點兒慢慢給他喝,他的身體就會一天比一天衰弱,像病了一樣,不會被發現的,你放心好了。”
梅子把白色粉末塞給了竹中宗吉。她那雙向上挑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竹中宗吉感到心虛,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干了兩件壞事。莊二頭上的毯子雖然不是他扔的,但在他扔掉良子以后,把莊二之死也歸罪于自己。他混亂的頭腦中產生了錯覺,以為這兩件事都是自己干的。今后不管干什么都行,只希望能早點解脫。
梅子買來個豆包遞給竹中宗吉說:“這個孩子我去不行,得你去給他。”
竹中宗吉接過豆包,梅子馬上溜之大吉。他手里拿著豆包呆呆地站了許久。
他慢慢地上了二樓。樓梯的聲音格外響,響得刺耳。
“利一。”竹中宗吉叫道。
黑暗的角落里抬起了一個腦袋。
“你在干什么?”
“嗯。”利一只是哼一聲,什么也沒有說。
他的身前散落著一些紙片。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從側面的窗口透出幾縷陽光。原來如此,怪不得梅子說這里瘮人——竹中宗吉想。
“吃個豆包吧。” 竹中宗吉拿出了豆包。
利一把豆包接了過來。到底是孩子,很高興的樣子。竹中宗吉大氣也不敢出,看著利一把豆包往嘴里送。逆光中浮現出利一的半個臉。這個孩子不是我的!竹中宗吉在心里用力說。
突然,利一把豆包吐了。竹中宗吉嚇了一跳。
“不好吃。”利一只說了這一句話。
竹中宗吉認為,利一發覺了豆包中氰酸鉀的味道。這是個神經質的孩子,極其敏感。竹中宗吉一想到這些就渾身癱軟、心驚肉跳。
竹中宗吉從二樓下來時,看見梅子正揚著頭聽樓上的動靜。竹中宗吉晃了晃手里咬過的豆包,搖了搖頭。
八
梅子還是不死心。
她說,用豆包不行,下次用餡大的點心,這樣他就吃不出味來了。在家里吃,他有戒心,干脆領到外面去吃,這樣準能行。這一帶熟人多不好辦,帶他到東京去吃。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竹中宗吉帶著利一到了東京。接受上一次扔良子的教訓,他一開始就想好了地點——上野公園。
竹中宗吉覺得早晚也逃不出梅子的手心,怎么辦都行,反正希望自己盡早從地獄走出來。
在上野車站,他買了五個黏糕,每個都是二十元的上等貨,餡很大,鼓鼓的。
到了上野公園,看了動物。走到猴子籠前時,竹中宗吉想起了良子。不知良子現在怎么樣了?東京有收留孤兒的孤兒院,也許在那里吧?或者被不認識的人領走了?那樣,這個孩子就幸福了。反正不是我的孩子。她既然不是我的孩子,管她怎么樣呢!從動物園出來,竹中宗吉找了一個不引人注意的椅子坐下。
他問利一:“怎么樣,好玩嗎?”
“嗯。”利一微微笑了一下,但他沒有說剛才看過的猴子老虎,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他晃動著垂在椅子下面的兩只腳,眼睛看著遠處的景色。
“利一,吃黏糕嗎?” 竹中宗吉舉起了手中的紙包。
“吃。”
利一伸出了手。第一個黏糕,利一三口就吞了下去。竹中宗吉看利一吃得香,悄悄把氰酸鉀夾在另一個黏糕里。
“怎么樣,好吃吧?再來一個。”竹中宗吉勸誘道。
利一搖了搖頭說:“過一會兒再吃。”
他說著,從椅子上下來,從衣袋里掏出石頭,用白色帆布鞋的鞋尖踢石頭玩起來。石頭有香煙盒大小,很平整。竹中宗吉知道這是家里扔的石版碎片。他默默地注視著利一腳下的那塊石片。
“利一,別玩了,快來吃黏糕,吃完好回家,不然太晚了。”
利一很聽話,把石片放在口袋里,走到竹中宗吉身邊。
竹中宗吉拿出了黏糕,四周看了看,只有遠處有人在走動。
這次利一很快就把黏糕塞進嘴里。竹中宗吉呆呆地看著,連氣也不敢出。利一嘴動了幾下,一口把黏糕吐了出來,黑色的餡掉在地上。
“討厭,不好吃。”利一說,他是發覺餡的味道變了。
“不可能,剛才不是很好吃嗎?來,再吃一個。”
竹中宗吉把利一吃剩的那半塊黏糕奪過來,抓住利一的腦袋,硬往嘴里塞。利一狠命咬緊牙關,頭向旁邊躲,用力搖頭。兩個人在那里撕扯了好一會兒。
這時,竹中宗吉突然聽到有腳步聲,急忙松開了手。有三個人向這里走來,已經離得很近了。他們用驚異的目光注視著這父子兩人。
竹中宗吉沒有勇氣再干下去。他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著遠方。太陽已經西斜,父子兩人長長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樹尖上隱約可見籠罩在暮靄中的博物館的藍色屋頂。
“爸爸,回家吧。”利一垂頭喪氣地坐在竹中宗吉的旁邊說。他那樣子,似乎覺得父親可憐,在安慰他。
竹中宗吉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九
幾天以后,竹中宗吉帶著利一到A地海邊去了。
A地有個祭祀七福天神的小島,由一座長長的大橋與陸地連接,是個有名的游覽勝地。
竹中宗吉先領利一參觀了水族館。利一第一次看見各種各樣的魚,笑逐顏開。
他們從水族館出來向海邊走去。雖然夏天已近尾聲,但天氣還是很熱,海面上漂著幾艘小船。
“利一,坐船嗎?”
利一看著海,點了點頭。在熾烈的陽光下,海面上的小船閃著銀光。
竹中宗吉租了一條小船,叫利一坐上,向海里劃去。利一看著海面,感到很新奇。
海面風平浪靜,但小船離開島嶼以后浪大起來,一般的船都不到這里來。
竹中宗吉來執行梅子的計劃——即把船弄翻,把利一扔到海里,竹中宗吉抓住船,以免溺死,這樣偽裝成一個偶然發生的事故,誰也不會懷疑利一的死了。
梅子非把利一除掉不可。竹中宗吉被她纏得身不由己。從上野帶著利一回到家后,竹中宗吉受到梅子的殘酷虐待。
“你必須把這個孩子處理掉,我連看也不愿看他一眼,趕快想辦法。”
半夜時,梅子發瘋一樣威脅竹中宗吉。她破口大罵,把宗吉與菊代的事也翻出來詛咒一番。污言穢語、狗血淋頭,已是竹中宗吉的家常便飯,他的精神已經快崩潰了。
小船駛進大海,浪頭越來越高。小船像一片樹葉隨波逐流,利一的臉上充滿了恐懼。
“爸爸,回去吧,快回去吧。”利一大聲喊叫。
“好,回去。”
小船調轉船頭。這里是竹中宗吉想好的位置。洶涌的波濤沖擊著小船,小船搖來晃去,眼看要翻了。
這時候,竹中宗吉也害怕了。他不會游泳,如果船翻了,他根本沒有本事抓住船,所以利用側面飛來的浪濤操縱小船是不可能的。
不管他的心情如何,海浪的強大力量搖撼著小船。竹中宗吉為了擺脫這一險境,拼命劃槳,但是波浪的力量要比他強大得多,無論怎樣用力,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轉。竹中宗吉嚇得臉都白了。
利一嚇得哇哇大哭。靠他們最近的那條小船聽到哭聲,馬上劃過來幫助他們,別的小船也隨后劃過來。
梅子看到竹中宗吉帶著利一平安歸來,兇狠地瞪著他們。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竹中宗吉把利一帶到了伊豆的西海岸。他們先乘火車,再換汽車。
汽車只有兩三個去溫泉的人,其余幾乎全是漁村人。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到了M小鎮。
在這里,他們到飯店吃了頓午飯。利一說煮烏賊好吃,自己一個人就吃了一盤。
從M小鎮向西走半里地就是海濱。晴空中可以看見美麗的富士山,而海浪中遠處的山脈時隱時現。
他們坐在草地上,別人看見會以為他們是來游山玩水的父子。
利一覺得無聊,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塊石片,踢著玩。竹中宗吉站起來,走到草地邊上往下看,幾十丈深的地方是藍色的大海。這正是兩天前的晚上,梅子和他講的理想地形。
竹中宗吉往下看時,利一走過來說:“爸爸,真高哇。”
利一也往下看。
“是啊,很高。” 竹中宗吉回答說。
他看著利一,發覺現在正是最好的機會,但他心里發冷。現在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把利一推下去的心理準備。
竹中宗吉繼續觀察地形,往下面看了一遍。這時他發現剛才沒有看到懸崖下面有三四條漁船。只要有漁船在那里,就不能實施他的計劃。沒有辦法,只好等待。看樣子那漁船不會很快離開這里。
十
時間慢慢過去,夕陽落向大海。起風了,有點涼。
利一說:“還不回家嗎,爸爸?”
“在這里玩一會兒再走。” 竹中宗吉回答說。
利一不再說話,撥弄著身邊的野草玩起來。梅子最討厭利一的眼睛,雖然看起來很普通,沒有什么令人厭惡之處。他的頭很大,手和腳卻顯得細弱,皮膚白得透明,上面露著青筋。
這個孩子是我的嗎?竹中宗吉心里又升起了這個疑問。不,不會是我的。眼睛根本不像,鼻子和嘴也不像。他長得像菊代,一點也不像我。竹中宗吉認定: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
四周漸漸暗下來。利一玩累睡著了。竹中宗吉把他抱起來放在腿上,脫下上衣蓋在他身上。利一的小鼻子響起了呼呼的鼾聲。昆蟲落到他的臉上,他就搖搖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天黑了。遠處閃著幾點漁村的燈光。已經看不見大海,只有風送來陣陣海腥味。
竹中宗吉抱著利一站在懸崖上,黑暗中,看不清遠近高低,只有下面的浪濤聲不絕于耳。盡管什么也看不見,但腳下的濤聲卻縮小了上下的距離。
竹中宗吉把利一扔了下去。因為天黑,他看不清扔在什么地方。他的兩手一下子輕松了,但這輕松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自由的歡悅。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轉身往回走。
早晨,經過伊豆西海岸的漁船看見峭壁上掛著一個白色的物體。漁民們仔細一看,好像是個人。漁船開到岸邊,看清那白色的東西是一個身穿開襟襯衣的男孩,被掛在懸崖的松樹根上。
漁民們用繩子爬上懸崖,把孩子抱到船上,孩子又冷又怕,六個漁民一起照顧他。
在孩子有了點精神時,漁民們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這個孩子一句話也不多說,只講是父親帶他來的,睡著后掉到了懸崖上。問他父親怎么樣了,他說不知道。問他家庭地址,他也不說。問他年齡,他說七歲。但問他姓名他就沉默不語。看樣子他是有意隱瞞什么。
漁船靠岸后,漁民們把他送到警察署,并報告了發現這個孩子的始末。
警察也同漁民們一樣,問他怎么會掉到那里去。
“我和父親一起來玩兒,后來睡著了,睡著以后就掉下去了。”
除了這句話,他什么也不說。比如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你父親、母親叫什么名字?”
“你從哪里來?”
“知道你家住在哪兒嗎?”
“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這些問題,他一概不回答,但從不搖頭表示不知道,由此看來,他肯定是知道的,他知道而不說,一定有難言之隱,所以才故意沉默不語。難道他為了包庇誰才不說實話嗎?他頑固地沉默著,究竟為什么呢?
警察署認為,這個孩子是被人推下懸崖的,定為殺人未遂案開始偵察。
這個孩子的衣服沒有什么特征,襯衣褲子都很一般。從衣服的質地來看,都很粗糙,屬于中等以下家庭孩子的水平。
他身上什么東西也沒有,只在褲子后面的口袋里發現一塊火柴盒大小的石片。石片有兩厘米厚,一邊凹凸不平,一邊光滑如鏡。
“小家伙,你有一塊好石頭。這是干什么用的?”一個警官拿起石片問道。
“石版。”孩子回答說。他沒有血色的臉上閃動著一雙神經質的大眼睛。
“是嗎?太好了。”
警官說著,把石片放在桌子上。這片石頭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這時,印刷所業務員走進來送印好的名片,看到桌子上的石片,很感興趣地拿起來看著。
一個警官從業務員的身邊經過時,隨口問他說:“你在看什么?”
印刷所的業務員說:“這片石頭。”
“那是干什么用的?”
“這是石版的碎片。”
警官聽他這樣說,一把奪過了石片。
警官拿著石片到街里的石版印刷所請教。那里的人很熱心,仔細看了半天,發現石片上有淡淡的一條白線,說這是用金剛砂打磨過的石片,但沒有打干凈,還殘留著一點舊版的痕跡。
在警官的懇求下,印刷所的人在石片上涂了一層阿拉伯樹膠,之后再涂上制版的黑色油墨,企圖再現原來的舊版。石頭一片漆黑,粗看上面什么也沒有,但仔細觀察,會發現上面有細微的花紋。
用放大鏡仔細檢查,終于發現這可能是酒廠或醬油廠的商標,上面有部分廠址。
警察根據這個線索開始了偵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