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索夫
加莉娜#8226;達尼埃爾耶夫娜#8226;克里莫娃生于莫斯科,1972年畢業(yè)于國立列寧莫斯科師范學院地理——生物學系。1990年進入高爾基文學院,師從葉#8226;維諾庫羅夫。她的作品包括《俄羅斯的自由詩選集》(1990),詩集《留局待取》(1994)、《直接話語》(1998)、《空氣中的筆記》(2002)、《北方——南方》(2004),還曾編選《莫斯科繆斯1799-1977》(1998)、《莫斯科繆斯17世紀——21世紀》(2004)等。現(xiàn)任俄羅斯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主編,《各民族友誼》雜志詩歌編輯部主任,居住在莫斯科。

在哈爾濱發(fā)生的一切——我認為是奇跡!
只有命運之神能夠饋贈這樣的禮物。
我從哈爾濱回到北京與俄羅斯作家代表一起繼續(xù)參觀訪問,回京的第二天,著名作家弗#8226;沃伊諾維奇半真半假地說:“令人震驚的故事!把這個情節(jié)賣掉吧……”
女作家維#8226;托克列娃則建議:“我們寫一個電影腳本吧……”
我的朋友們對這一奇跡都感到震驚激動不已。莫斯科幾家出版社提出發(fā)表短篇小說《僑居哈爾濱的吟唱班領(lǐng)唱》(這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而我選中了《大陸》雜志。
我的親戚們則更加激動,他們從以色列寄來了家人的舊照片,現(xiàn)寄給你們。媽媽不住嘴地叨念:“可惜,你爸爸沒有活到今天……”
在保加利亞,人們知道我是詩人,我的這個短篇立刻被譯成保加利亞文發(fā)表。來自哈爾濱的社會科學院的學者們對此也很感興趣,他們與我在莫斯科相見,他們是來參加學術(shù)會議的,這是在小說發(fā)表三個月后的事,這次會見非常有趣,是非官方性質(zhì),我把這篇小說稿和若干家庭照片給了他們,他們贈送給我關(guān)于哈爾濱猶太人歷史和文化的精美畫冊。
我曾游歷過世界很多地方,但只有中國對我尤為親近,因為,我的根系之一深深扎在中國土地之中,我的叔祖父所羅門在中國找到了永久的歸宿……我對他的妻子和長子的情況一無所知,也許,他們也長眠于這個墓地之中,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令人難以忘懷的哈爾濱碧空,我渴望再一次漫步在松花江畔、中央大街,再次經(jīng)過“馬迭爾飯店”,再次走進我叔祖父曾吟唱和祈禱的猶太教堂。
多么渴望,在我找到的墓前敬獻鮮花。
——加莉娜#8226;達尼埃爾耶夫娜#8226;克里莫娃
俄國人公墓位于哈爾濱郊區(qū)開闊的山崗上。我們那里,在這樣高高的山崗上通常修建教堂,高聳入云,以便俯視人間的蕓蕓眾生。這里,卻不吝惜在這座山崗上修建公墓。公墓不大,也不壯觀,與巴黎市郊的圣-熱納維耶芙-戴布瓦公墓無法相比,盡管哈爾濱被譽為東方的巴黎。考慮到時間和地點,對墳?zāi)埂⒛贡蜄|正教十字架的簡陋也就不容挑剔了。墓碑上有純俄國人的姓名——烏斯吉諾夫、扎伊采夫、庫茲涅佐夫,也有與中國人的姓名混合一起的——伊凡#8226;伊凡諾維奇#8226;朱、江萍#8226;福明娜。公墓上空孤寂陰冷的風吹拂著,時而發(fā)出低沉的哀號。公墓除了我們之外別無他人,這里早已沒有俄國僑民了,再也沒有什么親人前來拜謁和祭掃了。
麗瑪抓了一把土裝在塑料袋里,我們默默地向停在不遠等候我們的汽車走去,陽光灑滿大地,放眼望去一片熟悉的平原景觀:開闊、平坦。一切像在家鄉(xiāng)一樣,呼吸著新鮮空氣。
猛然,在只有幾步遠的地方,在汽車附近,我看見了另一個公墓入口處的白色拱門,六角星在金色陽光下格外清晰。

“我有很多的叔叔、伯伯和姑姑!”我父親那很像播音員的嗓音仿佛在我童年記憶的黑色音箱中重新播放了出來,“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莫伊謝#8226;茲拉特金是普里亞尼契卡村人,他活了一百一十一歲,生了十三個孩子,他們現(xiàn)在都在什么地方呢?我知道,有一個在哈爾濱,他的工作是教堂吟唱班領(lǐng)唱……好像叫所羅門。不過,我的好女兒,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對誰都不許說半個字,要是說了出去,我們大家就……”父親用大拇指在脖頸上劃了一下,好像剃須刀割著脖頸一樣。
當時,我第一次聽說吟唱班領(lǐng)唱這個詞。
而今經(jīng)過了五十年父親的這些話在我的記憶中復(fù)蘇,具有了新的活力,自從麗瑪#8226;卡扎科娃提出讓我與幾位作家一起飛往中國的那一刻起,這些話牢固地嵌在我的心中。我的內(nèi)心立刻發(fā)熱,燃起了希望——如果萬一?
“看,猶太人公墓……如果他在哈爾濱去世,那么,他是不是可能葬在這里呢?”
枝葉茂盛的粗壯樺樹投下了大片蔭影,墓碑和石板排列有序。墓地整潔肅穆。同樣沒有人,沒有人等候什么人來,也不會有什么人來。在希伯來語中俄語有另外的寫法,不過姓名也多為常見的:拉比諾維奇、海曼、卡茨、斯梅良斯基……
“他姓什么?”麗瑪問我。
我們分別走在墓間小道上,讀著有時模糊不清的,有時是全新的,涂有金字的碑文。
我第二次聽說關(guān)于吟唱班領(lǐng)唱這個人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那時媽媽從澳大利亞參加醫(yī)學大會回來,會議期間她住在悉尼的一位教授家里。
“您姓茲拉特金?”教授把斟滿香檳酒的高腳杯遞給我媽媽,并問她,“請原諒,你們家有什么親戚在哈爾濱嗎?”
他準確無誤地把重音放在最后一個音節(jié)上。
“我丈夫的親叔叔在那里,”媽媽喝了一口酒回答。
“……猶太教主教堂的吟唱班領(lǐng)唱,”教授繼續(xù)說,“我們認識他,到現(xiàn)在我們都還懷念他呢!他叫所羅門#8226;莫伊謝耶維奇,他是一個特別好的人……他的那副好嗓子別提多美了!演唱歌劇都綽綽有余。在哈爾濱他與夏里亞賓見過面,當時夏里亞賓住在‘馬迭爾飯店’,他舉行音樂會時,茲拉特金甚至還為他演唱過呢。這個飯店現(xiàn)在還有,就在中央大街上。夏里亞賓高度評價圣歌、頌歌這類音樂藝術(shù),稱得上是當之無愧的專家。您本人有沒有聽過你們叔叔的吟唱?”
“您說什么呀,我們從哪兒能聽到呀?要知道,我是俄國人,受過洗禮,我的娘家姓奧列什金娜,我是蘇共黨員。猶太教教堂連參觀都沒有去過,雖然,我們家不遠就有一個……我丈夫是猶太人,他姓茲拉特金,不過他也沒去過猶太教教堂,也不會自己的語言,只會在節(jié)日酒宴上說一個詞:‘盡情地喝吧!’……他也是蘇共黨員,當過民兵,上過前線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在建設(shè)部工作,是基本建設(shè)處處長……他特別喜歡唱歌,是個男中音,唱得美極了,我甚至可以說,具有演員特有的歌喉,是祖?zhèn)鞯幕颍衣犨^很多歌唱家的演出,喜愛歌劇,特別是俄國歌劇,但是聽教堂吟唱,從來沒有機會。”
“非常、非常遺憾,吟唱班領(lǐng)唱大大超越歌唱家。這種音樂像音叉一樣準確無誤地為祈禱文定音!它使人一瞬間忘掉操勞和憂傷,忘掉忙碌,撕下我們那漠不關(guān)心、冷酷和麻木不仁的面紗。這需要靈活多變的歌喉,不然怎么能夠表達微妙的情感、內(nèi)心感受和細膩的思想呢……這是特別古老的一種圣歌。多么美妙動聽啊!你們,你們是這位天才、這位領(lǐng)唱的至親,你們卻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吟唱,他唱圣歌時全城都會一片寂靜……要知道,他經(jīng)常在劇院、在音樂會上演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自由藝術(shù)家,雖然他在猶太教主教堂任專職……難道在莫斯科不是這樣嗎?”
媽媽無言以對,教授又添加了冰鎮(zhèn)香檳酒,繼續(xù)說:
“那位吟唱班領(lǐng)唱非常受尊重,可是不富有。我確切知道他有一個兒子死了。吟唱班領(lǐng)唱的小兒子血氣方剛,是個充滿幻想有信念的青年,他毫不掩飾對馬克思和列寧的好感,他去了蘇聯(lián)。于是發(fā)生了不幸,確切地說是命運。他是猶太家庭教育出來的,有禮貌,行為舉止都很得體。”
在莫斯科我們聽到這一番話以后感到震驚,我們相信改革的浪潮沖到了我們家,再也不能否認我們在國外有親屬這樣的事實了。
關(guān)于這位吟唱班領(lǐng)唱的事我就再也不知道更多了。
在猶太人墓地從一個墓向另一個墓緩步走著,突然內(nèi)心感到顫抖、翻騰,從心底向上涌……妨礙呼吸,妨礙行動,不過清楚地知道這不是發(fā)冷打寒顫,而是不可名狀的熱產(chǎn)生的顫抖。純粹玄而又玄的感覺,是心靈?是精神?類似的感覺有一次曾體驗過,那是在耶路撒冷圣地,當時我覺得我的軀體已不復(fù)存在,代替軀體的是某種輕飄飄的東西,我毫無恐懼地意識到這一點。做了幾次深呼吸,以便繼續(xù)向前走,就在前面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在修剪一新的草坪上坐落著一個墓!石板簡陋,邊緣有點破損,上面的字是
猶太教主教堂吟唱班領(lǐng)唱

所羅門#8226;莫伊謝耶維奇#8226;茲拉特金
1953年11月24日
5714年17日 逝世
所羅門,我找到你了!
這是我們之間的心靈在呼喚,您等待了很久很久,企盼著在人世間關(guān)于對您的緬懷得以復(fù)活并永存,在您的墓上有人灑下熱淚。
是您,所羅門喚起了我對家庭系譜樹尋根的渴望。上帝以令人莫測的道路把我?guī)У搅四@里,創(chuàng)造了奇跡……我飛到了中國,乘火車到了哈爾濱,僅僅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找到了親人的墓,難道這不是奇跡嗎?這簡直像大海撈針。
這是天意神助!
生活中各種離奇的事遠比魔幻作品有力得多。
看來,我的這類意外的巧合、難以置信的奇遇具有遺傳基因。
在戰(zhàn)爭期間我爸爸達尼埃爾#8226;費奧多羅維奇#8226;茲拉特金在卡累利阿前線打仗之后到了彼爾姆。他很餓,早上去了市場,想把幾包香煙賣掉,或者換點食品,當?shù)刭u八百盧布一包煙,他賣七百盧布,一下子排起隊來,其中有一個婦女,盯著看我爸爸,他有點不耐煩了,說:
“我說女公民,您總是看著我干什么?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買,為什么一個勁兒地盯著我?”
“您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他很像您,一模一樣,”她大聲哭了起來,“您想吃東西,是嗎?走,到我家去,我讓您吃個夠……認識一下我的女兒!”
“瞧,簡直是個媒婆……想把我?guī)У剿畠耗抢锶ァ_@可不是無緣無故。當然去,我這個當兵的有什么好怕的?”

家里雖不富裕,倒也整潔。一位姑娘走上前來,青春已過,閃出猶太人帶有愧色的眼神。大家坐下吃午飯,沒有問他姓什么,叫什么,他們對此不感興趣。她只談兒子死得很慘,而客人與犧牲的兒子出奇地相像,媽媽痛哭之后到另一個房間休息去了。
“你們坐著,好好聊一聊……丹妮婭,給士兵看一看照相本。”
丹妮婭翻著相冊,說:“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就是哥哥,而這個是我舅媽,她在列寧格勒,這個……”
我父親當時喘不過氣來,淚如雨下,號啕大哭,邊哭邊指著一張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和兩個孩子——男孩和女孩。
“媽媽,媽,你快過來,他感覺不好,”丹妮婭喊著。
她媽媽只穿一件襯衫就忙不迭地跑了過來。
“這是怎么回事?”
“你們怎么會有這張照片,他們是誰?”
“這是法布斯,我的弟弟法布斯,”女主人鎮(zhèn)靜地回答說。
“就是說,您是我姑姑!這是我父親、母親、姐姐和我。”
“啊,真的是你,我的侄子,我的好孩子,我親愛的!怪不得我一直看著你,你長得和我的兒子一模一樣,你那可憐的表哥……這么說媽媽的心——心靈感應(yīng)!”
就這樣,一夜之間我父親找到了親姑媽蓋妮婭(可能叫蓋麗艾塔)和表妹丹妮婭,并且同時還知道他父親的真名叫法布斯不是費佳。

不久前,我堂姐艾拉全家辦理去以色列定居手續(xù)時(為此必須提供很多證明他們是猶太人的文件),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祖母的名字不叫克拉拉,而是叫哈婭……
我站在吟唱班領(lǐng)唱的墓旁,回想1953年夏天,當時所羅門還健在,爸爸第一次領(lǐng)我到尼古拉耶夫去看望祖父、祖母。當時我五歲。他們的長形磚砌的獨家住宅坐落在法列耶夫斯基街,祖母早已等候在大門口,看到我之后她用干燥冰冷的嘴唇不停地吻著我的前額,我緊縮全身,大聲喊著:
“爸爸,你在哪兒?”
“你怎么這樣說話呢?難道沒有學會把父母稱作“您”嗎?”祖母公開斥責說。
我明白了,從第一眼我就不討她喜歡,雖然爸爸替我說話,他說時代不同了,規(guī)矩也改變了。
克拉拉與別人截然不同。
我女朋友們的祖母當中沒有一個人在家里穿著高跟便鞋、漂亮的襯衫,別著胸針,或者身穿帶有飾物的絲綢連衣裙,幾乎所有時間手里都離不開書本。那么她什么時候做飯,洗衣服或者打掃房間呢?看樣子她不會干家務(wù)、也不關(guān)心這些,雖然父親說克拉拉幼年時曾是孤兒,住在并不富裕的親戚家里。我當時作為孩子很可憐她,特別想弄明白孤兒是怎樣長大成人的……克拉拉從來沒有放過牲口,沒有擠過羊奶,沒有飼養(yǎng)過豬和雞,不像我的外祖母費妮婭。克拉拉從來沒有砍過白菜,沒有在散發(fā)著刺柏香味的木桶里腌過黃瓜和蘑菇,為了漫長而半饑半飽的冬天,為一大家子人和客人做食品儲備。然而,她會烤帶水果餡的酥皮甜點和做填餡的魚。她會彈鋼琴,會唱歌,唱的不是費妮婭唱的那些俄羅斯歌曲和烏克蘭歌曲,而是表演歌劇,被稱作詠嘆調(diào)、練聲曲、獨唱短曲。
出嫁前,克拉拉#8226;杰普利茨卡婭在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在奧德薩歌劇院當合唱演員,不久嫁給了銀行小職員費奧多#8226;莫伊謝耶維奇#8226;茲拉特金,他比她小六歲,他們搬到了相鄰的尼古拉耶夫,她開辦了私人兒童歌劇院,上演音樂劇目,服裝、布景都大獲成功,感動了熱愛子女的父母和易動情感的親屬們,引起了青少年演員的伙伴們的羨慕。主角多半是由阿妮婭和達尼埃爾——克拉拉和費奧多相差一歲的女兒和兒子擔任。他們演出的古希臘神話歌劇的劇照至今還保存著。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革命前,而十月革命以后,克拉拉只能作為一名默默無聞的音樂老師。

在那以后過了很久,試圖尋根時我才感覺到我真的是克拉拉的孫女,在很多方面表現(xiàn)出了遺傳性:我瘋狂地愛上了小提琴,幾乎成為職業(yè)音樂家,早在幼兒園我曾多次唱過浪漫曲,獨唱短曲,十四歲的時候開始編劇,為了在短暫的夏天能夠在諾金斯克兒童劇院演出,服裝、道具都是從軍官夫人們衣柜中挖掘出來的,還有我第一次接觸詩歌……
“茲拉特金的血統(tǒng),你和這個家族的人一模一樣,”外祖母費妮婭一針見血地指出,對我的“藝術(shù)天賦”不知道是生氣還是驕傲。
夏天在尼古拉耶夫,晚上悶熱,吃著透心涼的西瓜,喝著冰鎮(zhèn)汽水非常愜意。為此,需要買三公升汽水和紅莓苔子果子露,趕快跑回家倒在杯子里趁汽水的泡沫還沒有消失喝下去。全家圍桌而坐等候吃飯,晚飯通常吃的有盛在深盤子里的大米水果粥(類似煮水果)。非常可笑。清晨我很沮喪,因為我明白了我在夢中自由自在游泳的暖洋洋的河流是什么——床褥上濕了一片,真太丟面子了。連睡在我身旁的胖貓“紅毛兒”也溜走了。
我特別喜歡跟費佳爺爺去逛早市,好像在南方城市過節(jié)一樣,鮮活蝦在水桶里翻動著,貨攤上擺著大頭的蝦虎魚、黃燦燦的鯖魚、曬干的竹莢魚、新鮮的鯪鯡魚,成堆成堆的玉米、茄子還有五顏六色的產(chǎn)品都在向顧客炫耀自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豐富美麗的市場,我永遠記住并永遠喜愛它。爺爺不善于討價還價,不好意思。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始終是默默無聞、勤于持家的天使。
法布斯和哈婭——爺爺和奶奶的真名。
不,我們叫費佳和克拉拉。
生活,確切地說在生活面前的恐懼把他們弄成什么樣子了!父母甚至不能對親生兒女公開自己的真名實姓,要知道名字是神圣的,有些世襲的名字是命中注定的。他們離開猶太人定居區(qū),為了按新方式適應(yīng)新的生活,他們只好選擇了新的,盡管是別人的名字……以新名登記辦理護照,可能他們過的也是別人的生活。臨終,也要以別人的名字長眠地下。那么,是什么人用他們的名字生活呢?
父親很少與他的雙親見面,幾乎不通信,這使他很痛苦,尤其是當他接到我祖父的來信哀求他給生病的母親哪怕寫幾個字也行,那時他愧疚,甚至在我面前懺悔。克拉拉死于肺癌,此前她已經(jīng)做過一次乳腺癌手術(shù)。有一次,我看見她高高隆起的假乳嚇了一跳。克拉拉死在家里,很痛苦。她所疼愛的孫女艾拉準備出嫁,由于祖母病重,婚禮一拖再拖。克拉拉懇求不要推遲婚禮,不要改期,她渴望隔墻聽到“苦啊!苦啊!”的喊聲——新郎、新娘婚禮上接吻。她希望在自己家舉辦最后一次歡慶,雖然她已經(jīng)不能彈琴助興……是啊,家里早已沒有鋼琴:在戰(zhàn)爭期間,他們剛剛疏散到烏拉爾,家里就被洗劫一空。
我知道克拉拉樂于助人,無論是親朋好友,無論是兩旁外人,要么幫找棲身之處,要么介紹一些地址,要么給那些永遠漂泊的猶太人錢和東西……也許這出自同情心,也許,是與猶太教精通經(jīng)典律法的著名學者拉比留巴維契斯基的精神友誼和感人肺腑的交談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祖母逝世以后胖貓“紅毛兒”也立刻消失了,沒有克拉拉它也不想活下去。
這一切都是四十五年以前的往事了。
去年春天,我的堂姐季娜到尼古拉耶夫去,她前往克拉拉墓地祭拜,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沒有被當?shù)乇I墓人破壞的奇跡般完好無損的墓旁、在波斯丁香樹蔭下一只紅褐色的活貓?zhí)稍谀莾骸?/p>
為什么這一切回憶不可遏制地涌上我的心頭?為什么恰恰在哈爾濱我命運中的猶太支系以莫名的方式突然閃現(xiàn)并大放光芒?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人世。在他去世的前兩年,八十六歲時,他受洗加入了東正教。終于信教了。看來,并非偶然的是他悄悄地說:“在哈爾濱我有一個叔叔,他叫所羅門……是教堂吟唱班領(lǐng)唱。”
爸爸,的確如此!

我找到了他!
陪同我們的中國朋友——翻譯和當?shù)匚膶W雜志的主編、相貌喜人的孫麗(音譯——譯者),對找到親人而感到的震驚和激動絲毫不亞于我和麗瑪。趕快抓緊時間拍照,他們在記事本上記下了死者姓名、死亡日期,詳細地詢問了情況。就在那一瞬間,像劣質(zhì)電影結(jié)尾那樣,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士,他精神抖擻,戴一頂白色小帽子。
“你們好!”他愉快地問候,我們使用的交際語言是法語,交換了名片,他來自美國,是洛克希德#8226;馬丁公司的經(jīng)理,前來拜謁他的先輩們。
“你們想不想做祈禱?”
“想做,”我立刻回答。
他拿出袖珍祈禱書,全神貫注開始用希伯來語讀著祈禱文,我和麗瑪站在他的左右呆然不動。
我是來自莫斯科的東正教徒站在不曾見過的叔祖父,猶太教主教堂吟唱班領(lǐng)唱的墓旁,不期而遇的來自美國的猶太人在我叔祖父的墓前讀祈禱文——多少年沒有人為他做過祈禱了?
我哭泣著。
此刻,為他祈禱——是上帝的意旨和仁慈。
隨后我們?nèi)チ霜q太教教堂,從文化大革命起猶太教教堂和三十多個俄國東正教教堂都不再使用,在中國的天空下默默地聳立著。在哈爾濱已經(jīng)沒有猶太人了,但是,猶太教教堂成了哈爾濱猶太人歷史和文化令人震驚的博物館,在龐大的科學研究中心人們研究著不久前——只經(jīng)過五代人——的歷史遺產(chǎn)。
我懷著探索者激動的心情端詳著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前半期照片上猶太男人的面孔:具有貴族氣派和風度,蓄著長須,他們是城市之父,家族之長。宴會、招待會、展示會。當?shù)赜忻娜藗儯恒y行家、工廠主、教會著名人士、工程師、醫(yī)生、音樂家、運動健將。他們的美麗的妻子,幸福的孩子,他們和中東鐵路的建設(shè)者們、俄國白軍及移民們一起為哈爾濱的歷史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貢獻。哈爾濱是中國城市中最具俄國特征的城市,他們建造了美麗如畫的哈爾濱,竭盡全力把現(xiàn)代風格移植到這里,使它與俄國的奧德薩、羅斯托夫、尼古拉耶夫非常相似。他們用自己的天才智慧和懷鄉(xiāng)情緒營造了故鄉(xiāng)的氛圍。
我的叔祖父可能是這些人中的什么人呢?
等一等!瞧,是他的照片,確切地說是簽名:吟唱班領(lǐng)唱,別無其他,沒有姓名和日期。
“真不嚴謹!”我當編輯的職業(yè)習慣在內(nèi)心挑剔著。
照片上的青年人臉龐窄小,眼睛不大,近視,這一切使我感到特別親近。當然令我陌生的是,吟唱班領(lǐng)唱的圣衣和頭飾,盡管眼眶的形式和我爸爸、艾拉、季娜,還有我的兒子雅羅斯拉夫的都完全一樣,我兒子的眼睛是藍顏色,頭發(fā)深褐色,臉龐也是這樣窄小,顴骨很高。
我多么希望這張照片上的人就是所羅門!
他在這座教堂內(nèi)吟唱,教徒們、妻子、兒女、朋友、鄰居、崇拜者入迷地聽著。這些人都在哪里呢?
也許,其中有人還活著,也許能夠回應(yīng)。
肯定有某些東西,除了墳?zāi)怪庵两袢粤舸嬷?/p>
也許,檔案館中保存著,正等待著人們:如果不是我,那么可能是我的孫輩——要知道,猶太教主教堂吟唱班領(lǐng)唱、自由藝術(shù)家
所羅門#8226;莫伊謝耶維奇#8226;茲拉特金并不是在哈爾濱僑居的最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