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宋玲
1940年至1941年的那場德軍大規模空襲以后,又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期,到了1944年的初春,倫敦又遭遇到一次敵方軍力突然加倍的小規模空襲。兩位女子坐在馬里勒波路的一堆沙袋上喝茶。茶水有些發綠,可能用氯處理過;奶粉結成一團一團的;即便如此,兩人像其他女人一樣,照例爭著要付錢。一個沙袋破了,泥土和些許殘花敗草露了出來?!啊笞匀粦饎倭藨馉?,’”兩位新朋友中的一位“模仿播音員的聲音說道,人們為無線電廣播站撰稿時總會這么寫——他們在被炮彈轟炸的區域發現了各種重未見過的野花、以前從未見過的鳥類,等等等等——沒勁得要命?!彼坪跄切┠:噬睦险掌锏囊粡埢盍诉^來,開口說話了。
《守夜》是莎拉#8226;沃特斯的第四部小說,這是她首次放棄了那“令人戰栗的”、“戲仿的”、“維多利亞式的女同性戀”的主題,該主題曾在《輕舔絲絨》(1998年)(Tipping the Velvet),《吸引力》(1999)(Affinity),《指匠情挑》(2002)(Fingersmith)等作品中得到深入,并得到大眾和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傲钊藨鹄醯摹薄皯蚍碌摹薄熬S多利亞式的女同性戀”都是沃特斯用來形容自己的術語——雖然總的來說并不都用得恰當——可以說這些詞是既足夠準確又有失偏頗。這些作品確實都是戲仿作品:一個同性戀理論家有可能會這樣表現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一身朱迪絲#8226;巴特勒式的裝束(注:朱迪絲#8226;巴特勒,著名哲學家,后結構主義、酷兒理論、女性主義者。研究對男女同性戀、雙性戀等性身份的邊緣群體。),還有??鹿P下的監獄和瘋人院。(注:福柯,法國著名思想家,同性戀者。)這些作品也確實讓人戰栗,書里盡是些剛剛性覺醒的年輕女性,置身于一些女扮男裝、喬裝掩飾和撕破的綢內褲之類的場景中。但這些作品卻沒有這些標簽令它們聽上去的那么夸張,也沒那么刻板。有一類作家打算從亨利#8226;詹姆斯稱為時代小說的“致命的低級”中牟取利益,沃特斯根本就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她的作品總是富于情感、 靈巧、精確。
沃特斯決定將她對歷史方面的興趣轉移到別處是個勇敢之舉,卻也并不讓人感到意外。那部精彩的《指匠情挑》當然把對十九世紀同性戀主題的戲仿發揮到了極致。故事是聳人聽聞的情節?。何痔厮褂浀迷趧撟鬟@部小說時,自己在書桌上摩擦雙手,寫到情節轉折處還會著魔似地哈哈大笑。然而,從骨子里說,小說存在的目的并不單單是為了曲折的情節,而是為了一種噩夢般的、無盡的危機感:如迷宮一般無法走出的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困境。然后,在小說倒數幾頁,出現了一樁不合情理的驚人事件——最最可惡的背叛與拋棄,這一揭示如同“漆黑夜空中劃過的一道閃電一般尖銳而清晰”。這是她近期的小說中最有力、最創新的一刻,也是最沉痛悲傷的一刻。

沃特斯的新作是用倒敘來講述故事,分別以1947,1944和1941為時代背景,分成三部分。小說這樣開頭:“你現在已經成了這樣一種人?!边@個在責備自己的人物叫凱,她踽踽獨行,觀察著房東的訪客,身上穿著一條灰色內褲和一件無領襯衫。她像個迷失的鬼魂一樣游蕩在那個骯臟灰暗的租來的房間里:出門前,她穿上休閑褲,套上男鞋,袖口處掛上銀鏈。另一位書中人很喜歡觀察她,當然只是出于好玩,叫她“巴克上校”: 說不定“她當過飛行員,或在空軍婦女輔助隊當過士官什么的。換句話說,她就是那種女人:在戰斗中快樂地沖鋒陷陣,然后瀟灑地離開”。事實也正是如此,凱在戰爭中為倫敦輔助救護服務組織工作,從被壓在地下的建筑中運出死者和傷員,她整夜駕駛一輛破舊的灰色小車,穿梭于破損不堪、硝煙彌漫的街道上;但這并不是她全部的故事。她就是《指匠情挑》中結尾處那個最后哀聲痛哭的傷心戀人的翻版,只不過她身處在四十年代。
在小說的三個部分中,有四組主要人物。除了凱,還有海倫和朱莉婭,一對關系確定、生活安逸的女同性戀者,海倫是在婚姻介紹所工作的職員,朱麗婭是嶄露頭角的犯罪小說作家,最近剛把一部作品賣給英國廣播公司。只不過, 朱莉婭的良好家世,讓海倫倍感威脅,令她陷入瘋狂的嫉妒;似乎“有個形容枯槁的小丑樣的東西”被塞進了她的胸腔里。維芙是海倫的同事,性格溫和,嫵媚動人,“就在表面之下,隱藏著一層憂傷”,作者如此描述她。 她悲傷的起因之一似乎是雷吉,維芙的戀人,一位有婦之夫?!拔乙呀洖槟闳棠土艘徽炝耍S芙?!彼麄冏詈笠淮渭s會時雷吉這么說。她并不相信他的話,但為了讓他高興,還是把手伸到他褲子里。
維芙的弟弟,身材瘦弱、“長相古怪”的鄧肯,在一家蠟燭廠有份奇特的工作:他的老友羅伯特#8226;弗雷澤看到他在一個福利會性質的地方工作,那里專為傷殘人士提供就業機會,感到難以置信。而且,鄧肯已經搬去和一個他稱為霍拉斯叔叔的上了年紀的人一同住,但那人并不是他的親戚,“那個穿一身黑色套裝的男人看上去精明能干,像個開殯儀館的。那個小伙子耐心、嚴肅、英俊——在斯坦利#8226;斯賓塞的畫筆下……這是青春年少的象征?!钡粋€像鄧肯這樣的工人階級的男孩起初怎么會認識念公學出身的弗雷澤呢?這卻是沃特斯樂于在開場時就解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迷團之中的一個。他們幾年前就認識了,那時他們是苦艾叢監獄的獄友。
對任何沃特斯筆下的人物來說,生活都不讓人滿意。每個人以不同的方式開始故事,活得都不容易,他們在焦躁、消沉中觀察、等待著。生活條件是怪異、模糊、而又委曲求全的。人物之間的關系顯得扭曲而反復無常,被隱藏著的阻礙打亂了平衡關系。當然,剛剛結束的戰爭引發了很多麻煩:單幢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那是整幢房子里唯一保留下來的;小圓面包里不再加糖了,用糖精來代替;婚姻介紹所生意興隆,復員的士兵都認不出他們的妻子了。然而,從某些方面來看,沃特斯的主人公在戰爭時期更快活些?!盎叵肫饋恚婧猛??!蹦橙苏f,“那時,有些事情更容易些。做事都有一套辦法,是不是?另有他人替你做好了決定,告訴你那是最好的辦法,你照辦就是?!币徊糠质怯捎谶@個原因,你才失去了熱情、目標和方向,才讓這些人靈魂四處漂泊。
凱看來是個兩次失去愛人的女子, 首先是在起初情況不明時失去了愛人——“同樣的事發生在成千上萬的人身上,他們和我們一樣。誰沒有失去親友或財物呢?我走在倫敦的任何一條街道上,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一個失去情人、孩子、朋友的男人或女人?!薄獞饡r的工作也很適合她。作者很漂亮地處理了小說中的一個次要主題,那就是,在沒有年輕男子擋道的情況下,戰爭是怎樣解放了像凱和她的好朋友米奇這類女性。她們可以留短發,可以穿著粗革皮鞋、打著領帶“沖鋒陷陣”,并受到每個和她們一起工作的人的尊重,只要膽子夠大,會駕駛貨車,她們的私生活如何無關緊要。接著,戰爭結束了,古老的秩序又恢復了。米奇在一家修車廠工作,在加油處做服務員,修車廠的前院是少數幾個女人能穿長褲而不受指責的公共場所之一?!澳阒缿馉幰呀浗Y束了嗎?”面包店里,有個男人嘲笑凱;她出門時,他肯定在她背后使了個什么眼色,其他顧客都笑了?!白詈檬呛衿鹉樒ぃ彼耄赡苓@類事她時刻都會碰到。“昂起頭,大搖大擺地走,以顯得有個性,有骨氣。不過,有時就是沒力氣去擺這個架勢,有點累,如此而已?!?/p>
小說漫長的中心部分,發生在1944年初那場可怕的空襲期間。由于我們已經見識過了1947年,知道主人公們不會死于1944年;于是,在我們期待這些神秘的生物能更多地展示他們自己時,原先的緊張感就被一種奇特、悲哀的關注取而代之了。警笛聲呼嘯,爆炸聲隆隆,海德公園的高射炮開始響起來;讀者和凱、米奇一起,一頭扎進了那訓練嚴格、無私忘我的救護工作之中——“不是無所畏懼——只有傻瓜干這種工作時才會無所畏懼——而是清醒、警覺、充滿活力?!?/p>
第一次陷入混亂的空襲,是小說中的一個華彩樂章,它由許多有細節描寫的從句構成:有描述事實的、物質的、情感的、詩意的細節,將這些依次串聯在一處。那些聲音“活像戰前那個燃放焰火的夜晚聽到的聲音”,只是氣味變了?!皠P如今回想起來,這已不是普通的火藥味,而是槍炮橡膠燒著時發出的氣味,微微嗆人,還有炮彈爆炸后發出的惡臭。”當她繼續前行時,擋風玻璃上沾滿了黑色斑點,那是炸碎的磚頭、石塊、灰泥和木頭揚起的塵土。車輪喀嚓作響,是壓斷、碾碎了什么東西;她什么也看不見,車輪幾乎不聽使喚。一束探照燈光照過來,燈光里出現了飛機閃亮的機身;一連串的炮彈無聲地奔向飛機。一幢大樓雖然遭受重創,幸運的是,大多數居民躲在地下室里;即便是現在,凱都在驚奇“一幢大樓會變成這么小的一堆塵土和碎石?!币荒幸慌蝗税煤笏偷阶罱尼t院。“那是帕里老太太嗎?她死了嗎?”在趕回補給站的路上,凱和米奇違反了規定,跳出小車去撲滅燃燒彈引著的大火,用沙袋壓滅大火,小火直接用腳踩滅。后來,凱第二次被派出,這次是叫“太平間之行”;最難受的是那個小小的下巴頦,上面還連著乳色的小牙齒。

倒敘的結構,也給回憶以及它的那些反復無常的附屬品浪漫與懷舊,安排了重要角色,雖然回憶并不可靠。我們看到凱在駕駛她的救護車,與此同時,朱莉婭和海倫初次相逢,并一見鐘情,盡管其中的一個與別人有過約定。海倫,年輕的、更缺乏自信那一個,談起她如何第一次和女性上床:那時戰爭剛開始,她只在倫敦呆了半年?!耙苍S我該覺得不對勁,可當時一點都沒有……后來,這么多不可能的事在那時都變得挺普通了。”對于海倫和朱莉婭,戰時的倫敦街道和社會呈現出幻覺般的效果;通過兩人的關系,沃特斯似乎想為她居住的城市寫一首情詩,在這無序、脆弱、充滿背叛的戰爭狀態下,她卻更加熱愛這座城市。
海倫和朱莉婭熱戀期間的一個夜晚,只有一束手電筒來照明,她們在午夜中漫步到城市的教堂——此刻教堂已遭戰火摧毀。她們望著人們攜帶包和毯子鉆到地鐵站里,“他們可能是商人或小販,從中世紀或戰爭中逃出的難民”。從橋上望去,河水沉沉地流淌,如此“漆黑”,“像一條隧道,像大地上的一條裂縫”。不知怎么,她們在伊斯特奇普迷了路,此時能感受到空襲警報帶來的震顫;一道閃光使朱莉亞衣領上的針腳像是“從她的身體竄到空中,跳到海倫的眼里”。不久后,她們就首度擁抱在一起,躲在辦公室門前一堆沙包辟出的一個很深的空間。兩件打開的大衣合在一起像是道隔音墻,這一切比維多利亞小說中的色情更露骨,更現代。其實一點也不“令人恐懼”。只是純粹的性而已。
鄧肯的故事,雖然零散而不連貫,但還是讓人吃驚的,他的故事是在道德層面尋求一種能推進整部小說的最后力量。羅伯特#8226;弗雷澤是因為拒服兵役而入獄的。戰爭結束兩年后,這個人物第一次出場,他一直在為慈善組織工作,幫助安置難民和流離失所的人:
“你是不是在想,我和那些難民在一起,聽著那些不想聽的故事,知道別人在打仗,我卻什么都不做,這是為什么……那是因為我感到厭惡,厭惡自己,不是因為我反戰;而是因為僅僅反戰是不夠的……我厭惡,因為我身體健康。我厭惡,因為我還活著。”
弗雷澤是認真的嗎?抑或只是個夸夸其談的人?誰也不清楚。
鄧肯的故事標志著戰爭期間另一類型的錯位。一方面,小說中的所有女性都在“沖鋒陷陣”;另一方面,鄧肯和弗雷澤卻坐在苦艾叢監獄的囚室中。鄧肯想,“在監獄里呆一個月,就像走過一條被霧氣籠罩的街道:身邊的東西你看得很清楚,可其他卻是灰蒙蒙、白茫茫、無邊無際?!彼膬刃莫毎拙拖袷莿P的夜間之行外化的翻版。犯人們沒有防空洞躲避,也沒有民防隊員指揮;炸彈落下時,整個一段時間就沒有警衛,犯人們互相辱罵,揮拳砸墻。有個囚犯想,如果能勸說德國人來轟炸這所監獄,那他可能會提前出獄了。“嘿,德國佬!”他叫喊道,“見鬼,這邊!”。鄧肯發現,如果空襲厲害的話,這喊聲真是讓你不安,“你會把齊格斯想象成一個巨大的磁鐵,把天上的子彈、炸彈和飛機都吸引過來?!?/p>
讀者們猜測鄧肯可能是因為同性戀而入獄的;但真相要更復雜些。直到小說最后幾頁才真相大白,看到這個結果,會覺得一點也不合情理。但在更深層次上,它是有意義的,它把小說對性、遺憾、恥辱的挖掘與英雄主義和懦夫行經,還有戰爭有用與否聯系在了一起。更進一步,這個結果也是合適的,它和學者們所謂的沃特斯作品的歷史性有關聯。戰爭期間,在米奇的駁船上舉行了個晚會,“老實告訴我,”一個名叫賓奇,上了年紀的女同性戀,嘲笑凱說,“我們過的生活難道不曾讓你們失望嗎?……有時,我真的想找個可愛的小伙子安定下來——某個小小的自由黨騎警,安靜的人?!倍藭r,另一個人物正在經歷一場可怕的墮胎手術,由一個牙醫操刀,干這行是他的副業。情況不對勁時,她大出血不止,又不敢去醫院,因為她還沒結婚,也因為墮胎是非法的。同這些女性一樣,鄧肯做了些在四十年代要受懲罰的錯事,而現在(至少法律上)不會被懲罰了。因此,小說的寶貴之處,是代表了一系列尺度用來準確劃分——按亨利#8226;詹姆斯的分類——意識的“舊”和“新”。
由于小說采用了倒敘,故事的起點正好在結尾處,在那世界末日般的1941年第一次大規模空襲期間,在那個發生了一系列短暫的小爆炸、以及充滿了令人窒息熱量和強度的時刻。這些也為我們的主人公在小說開始時四處徘徊、俯拾碎片做出了解釋。倒敘的過程也同樣讓原本可能虛無縹緲、令人壓抑的故事在愉快的一刻結束,在大爆炸中,某些“清新、無瑕”的東西神奇般地被發掘了出來。小說結尾有些像《達洛衛夫人》(弗吉尼亞#8226;伍爾夫的小說);也有些像科妮莉婭#8226;帕克的炸飛了的屋子(注:科妮莉婭#8226;帕克,英國雕塑家、當代藝術家?!段葑诱w》曾作為參賽作品。)。但卻和馬丁#8226;艾米斯(注:馬丁#8226;艾米斯,當代小說家,代表作《時光之箭》的敘述手法獨特,把“時光之箭”的走向反撥過來,使得時光倒流。)的《時光之劍》沒有共同點,雖然兩部作品都有共同的偏好,那就是目睹破碎的事物倏地返回,恢復原樣。
這“清新、無瑕”的東西,出現在亂石、死尸、石灰,以及民防隊員所謂的“一場驚慌”之中(其實是一只炸離了位的馬桶,在黑暗中閃光),同樣也把小說貫穿始終的的意象的圖景連接在一起:從有關朱莉婭和海倫的那一段“與這一切災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種溫暖、生機和堅實……”可以看出來,不久之后,她們就成了戀人,徘徊在荒廢、破爛的房子附近;也可以從“大自然戰勝戰爭”的那個場景里看出來,正在喝茶的朱莉婭貼切地嘲弄道,“災難中的新生活”這種想法聽起來確實“沒勁得要命”;要以空襲的時期倫敦為背景寫一部當代小說可能也是如此。但是沃特斯化陳舊的主題為神奇。像一個有實力又有幸運的演員,沃特斯覺得自己與所寫的東西好像有某種情感上的聯系。
沃特斯生于1966年,正是二戰結束后出生的那代人。書中所寫到的生活可能永遠不會是她自己的;但也不會離她很遙遠。這些可能是她父母、鄰居、祖父母的生活。大多數讀此書的人會明白我的意思。大多數人也會明白那種感覺,當你看到舊時的照片、電影和書籍時,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便會涌上心頭:那巴勒姆被炸毀的公車,在彈坑邊緣搖搖晃晃;民防隊員的聲音悲哀而又溫和,他引領你在帝國戰爭博物館進進出出,雖然這個地方不脆弱易碎又令人感傷?;貞?,滯留在那既遙遠又清晰的臉龐和聲音里,端坐在那遙不可及的邊緣,訴說著每一天都無法逾越的距離。過去老是出現在眼前。但過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守夜》中并沒有明顯的后現代主義元素——沒有腳注,沒有滑稽的類型人物,沒有作者的干預——然而,在某種重要的意義上,這決不是一部以過去為背景的小說,而是以“可觸知的現在”為背景(這又是一個詹姆斯式的詞語)。書中一切都來源于可以獲得的材料——電影、照片、小說、錄音,所有的被詹姆斯非常鄙視的“小細節”——但其中的點點滴滴,作者都重新思考過了,重新想象過了,重新感受過了。這種風格,和沃特斯以前寫的維多利亞式的小說截然不同,是因為作者吸納了大量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小說的元素;這種風格壓抑、內斂,甚至有點生硬(沃特斯把這種效果稱為“壓抑的”)。準確地說,它是非現代主義的現代派。伊麗莎白#8226;鮑恩和羅莎蒙#8226;萊曼的元素融入其中,還包括帕特里克#8226;哈密爾頓以及登頓#8226;韋爾奇。(注:伊麗莎白#8226;鮑恩,英國著名小說家,以刻畫女性人物見長,情節緊湊,節奏多變,將人物迂回曲折的內心世界于細微處描摹得纖毫畢現。羅莎蒙#8226;萊曼,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活躍的小說家,擅長描寫兩次大戰之間的女性內心沖突。帕特里克#8226;哈密爾頓,英國劇作家、小說家,善于采用狄更斯式的語氣描寫戰爭期間倫敦的街道文化。登頓#8226;韋爾奇,英國作家、畫家,尤其以生動的散文風格和精確的描寫見長。)小說語言充滿了時代特色,并不局限于上層階級的語言,作者也致力于普羅大眾的語言,比如:“你這混蛋”、“小傻瓜”、“親愛的”、“喂,聽著”。 監獄里一個“可怕的老同性戀”, 每天晚上睡覺時,都用細繩捆住腦袋,固定卷發;一個懷孕的女孩吐出了茶水和夾醋栗果醬的餅干。同一件事,一個人稱之為“可怕的女同性戀行當”,另一個人稱為“在薩福式的躺椅上咯吱咯吱響”;尤其精彩的是,米奇的駁船命名為“和平女神”。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里,沃特斯解釋道,她開始寫《守夜》并不是想寫人們在“炸彈之下發生的故事”:對于戰爭,“我想,我有沒有寫出一些新的關于戰爭的東西?”真正吸引她的其實是戰后的歲月。但以后她發現,不把人物推向恐懼和過去的榮譽中就無法繼續寫下去。閱讀這本書,并評論它,給人帶來模擬人生的驚喜。沃特斯“炸彈之下的故事”讀起來一點不像一部時代小說。它讀起來非常清新,有緊迫感,既在于它的敘述內容也在于它的敘述方式。這部小說具有不同尋常的美感、真實性以及能引發共鳴的想象力。
另外,會有一個驚喜等待著那些真正讀到小說結尾的讀者,并會立刻開始重新讀一遍。當你第二次閱讀1947年的那個部分,似乎不會覺得像第一次閱讀時那么陰郁了,不管是因為有一個給人希望的錯覺,抑或是因為你注意到了上一次錯過的東西。“那些可能性讓她暈?!保硞€人物這么想,即使“她永遠也不會做這些事”。毋庸置疑,這些表達了英國人民,尤其是英國女性,在戰時以及戰后那段枯燥、乏味的時期,所經歷的最持久的變化?!芭?,單單知道她能行,這有多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