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３０年文學“宏大敘事”的問題與反思

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年，文學領域的“宏大敘事”成為當代中國作家、批評家嚴正消解的對象。盡管從詞源學上講，“宏大敘事”在西方歷史哲學和文化理論中并非單純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伴生物，而主要是指啟蒙運動以來西方知識思想界所構建的一種關于世界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理性主義神話，如總體性、同一性、共識、普遍性等一切被人們反復言說而并不對其自身合法性加以論證的“大敘述”，但在當代中國文學思想界，至少是從文學學術界的使用情況看，隨著西方后現(xiàn)代理論的輸入，“宏大敘事”基本被挪用作國家、民族、人類解放、政治、革命等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代指。很顯然，中國文學學術批評界對“宏大敘事”的誤讀并非我所關注的重點，我所關注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年，中國文學在對歷史的警覺和反思當中，自動清除了“宏大敘事”對文學的影響，但是，我們的文學并沒有如預想中的那樣“回到文學自身”，相反，批評界和讀者對于文學現(xiàn)狀的不滿和擔憂的聲音似乎從未消失。在文學“宏大敘事”指導下搭建的虛妄空洞的神話工程坍塌之后，除了令人沮喪的一地雞毛之外，我們別無所得。在新的歷史時期，中國文學應當如何面對“宏大敘事”？應當如何構建我們這個時代的“宏大敘事”？我想，這些問題應該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和思考。雖然，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作家和批評家們出于對文學工具論和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的抵制而拒絕“宏大敘事”，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的一面，但在我們對歷史的批判和后現(xiàn)代思潮影響的背景下發(fā)生的這一解構“宏大敘事”的舉措，是否在其中還隱藏著一些可能引發(fā)新的文學危機的問題？

應當說，在中國，“宏大敘事”并非是所謂后現(xiàn)代文化思潮來襲之后才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而是有其自身深遠的歷史和傳統(tǒng)。一方面，主流的儒家文化的積極入世精神、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意識、完滿的“大同世界”的理想社會構想等，成為“宏大敘事”產生的文化前提；另一方面，實踐儒家思想的古代知識分子并非是薩義德所批評的專業(yè)主義者，而是中國古代社會有著特殊身份的一群——未來的官僚預備隊。這很大程度地決定了這批同時又是主要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的知識分子在文學上的價值取向和審美傾向。所以，具有宏大特征的家國意識、政治功利和民生關懷就成為歷代中國文學的主要特征，并由此構成了強大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F(xiàn)代以來，傳統(tǒng)文化受到嚴重沖擊，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被提上日程，但在外侮和內患交互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文學（作家）的國家民族關懷和對文學功能的無限想象不是減弱了，而是更為強化，這在近現(xiàn)代以來的一大批啟蒙思想家和文學家如嚴復、梁啟超、陳獨秀、胡適、魯迅等的思想言說和文學著述中均有體現(xiàn)。而其后的革命文學，左翼文學，以及五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文學，新時期以來紛至沓來的“傷痕”、“反思”、“改革”、“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底層文學”等各種文學思潮基本沿襲了這一傳統(tǒng)。可以說，“宏大敘事”與中國文學之間有著難以割舍的情結，它甚至已經內化成為中國文學的精神傳統(tǒng)，因此，任何對于“宏大敘事”的武斷做法都必然牽扯到中國文學的整體發(fā)展態(tài)勢。

如果靜下來理性地反觀我們對“宏大敘事”痛快淋漓的解構行為，將會發(fā)現(xiàn)一系列嚴峻的問題和傾向，而當下文學的疲弱之勢或許正可以從中找出原由。具體表現(xiàn)為：1.我們的文學在拒絕“宏大敘事”的歷史、時代、社會大敘事之后，表現(xiàn)出刻意強化“日常性”和“生活化”的傾向，從而走向“小事崇拜”。不僅理論批評界出現(xiàn)了諸如《日常生活的詩性消解》（蔡翔著）這樣對“日常生活”概念加以重視和重新解釋的著述，創(chuàng)作中也涌現(xiàn)出了大量以“新寫實”、“新狀態(tài)”、“新體驗”、“零度寫作”等命名的回歸“生活流”的作品。本來，在意識形態(tài)大一統(tǒng)的“宏大敘事”之下發(fā)現(xiàn)被遮敝的“日常生活”，其意義非同尋常，這是對于以往文學重要且必要的“矯枉”工作，它將可能給我們帶來一種全新的文學氣象。然而，我們在“矯枉”的度的把握上卻出現(xiàn)了“過正”的失誤，批評和創(chuàng)作領域出現(xiàn)了一種唯“日常”是趨，一哄而上的不良勢頭。文學的確重新發(fā)現(xiàn)了日常生活對于人類個體對于文學的重要性，但是文學在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詩性”方面卻失語了。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隨著“宏大敘事”向“小敘事”的陡轉，隨著作家視野由宏觀向微觀的轉變，文學再次遭遇到了情感失真（隱遁）和格局促狹的老問題。2.文學與外在社會、歷史的聯(lián)系被隔斷，文學的技術至上主義甚囂塵上。這其實是一個因果相陳的必然結局。當作家一味地鉆進日常生活的世界，標舉著“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的旗幟，幾乎不帶任何主觀情感地展現(xiàn)所謂的原生態(tài)的生活本相的時候，歷史和社會這樣更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就在作家面前悄悄合上了自己的大門。然而，拒絕了社會和歷史，也便阻絕向未來發(fā)展的可能，后來日漸委頓的創(chuàng)作實際公正地向我們出示了這一點。文學迫切尋求創(chuàng)新和突破，于是各種實驗紛紛登場?！昂甏髷⑹隆币呀浀鲎骷业囊曇?，日常生活“小敘事”又難以為繼，文學的形式和技術就成為實驗的重要場域。 在“先鋒”的旗號下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令傳統(tǒng)文學理論尷尬無措的作品，他們一方面為正趨于沉寂的文學吹進了一股新鮮的氣息，又引起了新一輪的評論和創(chuàng)作的躁動。但這種唯新是務的風氣也令人擔憂：不知道它會把文學導向哪里，它自身又能走多遠。先鋒的形式實驗不僅是對作家創(chuàng)新能力的挑戰(zhàn)，也是對讀者接受能力的挑戰(zhàn)，但最終在這場挑戰(zhàn)中敗下陣來的是先鋒文學自身，形式實驗走到最后變成自我復制，除了技巧上的炫奇表演之外，思想和內容已經遠離先鋒的自由精神，因而不復再有往日的鋒芒，文學于是再次陷于瓶頸。3.“文學是人學”，人性，是任何時候的文學都必然涉及的一個主題。先鋒之后，中國當代文學進入所謂的無主名、無共名的多元并處時代，但在人性描寫方面卻出現(xiàn)了一種很明顯的傾向：即人性的政治、歷史、社會性存在被取消，人的動物性，本能和自然性存在被放大和本質化。在一些打著“私人化”、“身體寫作”標記的女性文學文本，以重寫歷史為號召的新歷史主義小說，高舉“欲望的舞蹈”旗幡的新狀態(tài)小說，乃至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末文學重要收獲的幾部長篇小說中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這樣一種人性描寫的傾向。那么，這一共同傾向到底昭示了文學對于人性的尊重和重視，還是僅僅以此作為噱頭來吸引眼球，以取媚和投好市場的需求？人性的真實到底如何定義？是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的高度統(tǒng)一體還是只需執(zhí)取一端？抽去自然屬性的人性描寫使人成為一個干扁抽象的符號，而將人的自然屬性本質化，同樣會導致人的異化。仔細思之，這樣的情形與對“宏大敘事”的解構不無關聯(lián)，它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宏大敘事”離場之后所引發(fā)的必然的文學反應，它反映了文學（作家）在告別過往又看不到新路之際的精神迷惘，再加上市場的消極導向，很容易就會走向另一極端。對于文學自身的健康發(fā)展來說，這樣的選擇是無奈的，也是隱患重重的，其影響的嚴重性直逼當下，我們似乎至今仍盤桓于這一精神迷惘的困境當中。

對于“宏大敘事”的反思和重新理解是新世紀文學必須面對的問題。告別了堂吉訶德式的解構沖動之后我們需要冷靜地看待“宏大敘事”，既不諱言它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宰制之下曾經引發(fā)的文學偏失，又要細察它本身所包含的內在合理性。而在西方理論界，對解構“宏大敘事”起過推波助瀾作用的后現(xiàn)代思潮，也同樣正成為反思的重點。

第一，“宏大敘事”的道德理想主義遺產?！昂甏髷⑹隆弊鳛橐环N對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所進行的完滿設想本身就是充滿理想主義的，而在中國以倫理為核心的“道德本位”的文化語境下，文學的“宏大敘事”呈現(xiàn)出道德理想主義的色彩自不待言。在“五四”文化啟蒙運動中，傳統(tǒng)的“道德”文章所標舉的人倫范式被作為束縛個人的精神枷鎖而遭到揭露和批判；新時期以來，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主義文學中所宣揚的道德理想主義再次發(fā)出質疑和批判的聲音，然而當前文學最為人詬病的地方又恰恰在于人倫和道德失范，精神的委頓和低迷，犬儒主義和低級趣味盛行。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警覺，我們是否在倒洗澡水的時候連同里面的嬰兒一起倒掉了呢？道德絕不能成為自由個性的敵人，但人類同時又不能失卻道德理想主義的鼓舞，因為正是道德理想主義為我們規(guī)劃了未來的美好圖景，為人類任何肆意妄為的行為設定了某種有效規(guī)范，激勵著人類永存向上、向前的信心和勇氣?，F(xiàn)在回頭來看社會主義“紅色經典”文學中所塑造的那些道德英雄，并非完全如有些文學批評所描述的那樣“假大空”，而是至今讀來仍充斥著一種真實感人的精神力量。我們不能懷疑英雄們政治信仰的真誠，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他們對那種看似烏托邦的政治信仰的圣徒般崇敬和實踐，他們?yōu)榱藝?、社會、全人類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熱情和道德激情的根源和動力正在于他們對未來人類前景的完美構想。在道德的廢墟上，無法建立起真正的文學。在當今告別理想且個人利己主義泛濫的時代，“宏大敘事”中所包含的道德理想主義遺產無疑已經成為我們社會以及文學所稀缺的重要的精神資源。

第二，“宏大敘事”對當下作家的國家意識，現(xiàn)實關懷，歷史眼光與審美取向的影響。按照歷史學家的解釋，“宏大敘事”產生的動機源于對人類歷史發(fā)展前景所抱有的某種希望或恐懼，總要涉及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最終結局，總要與社會發(fā)展的當前形勢聯(lián)系在一起，它往往是一種政治理想的構架。由此來看，作家一旦選擇“宏大敘事”，其國家意識，現(xiàn)實關懷，乃至歷史的眼光就總會在作品中得到呈現(xiàn)，這些既是作家敘事的動機，又是作品的直接現(xiàn)實。與此相應，作家的審美取向和審美理想也必然尋求對個人性的當前生存境遇的心靈超越，這便很容易接近崇高的美感特征。而我們在當下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經?？吹降氖菍τ谛∈碌募毤毱肺逗桶淹?，對于感性享樂體驗的迷醉式描摹和病態(tài)書寫，除了關注個體的現(xiàn)實，國家、歷史這些大詞遠在他們的視線之外。在美學定位上，告別崇高的口號則被響亮地提出并不加分辨地接受，于是，平庸被當作平凡推崇，低俗被視為本真而得到褒獎。那些磅礴大氣，具有史詩品格，讀來令人蕩氣回腸，觸發(fā)思想升華，給人無窮的審美愉悅的作品越來越稀有，作為對歷史上特定時期文學所宣揚的“偽崇高”審美理想的深惡痛絕和徹底反擊，我們的作家把真正的崇高美感也扔進了歷史的垃圾桶。這使得我們的文學視野始終停留在匍匐在地的高度，難以獲得升騰超越之美。

第三，“宏大敘事”并非文學放大鏡，將人類生活做夸大反映，以制造某種宏偉的敘事效應、達到宏大的敘事效果，而是內在地就包含著人類的某種正當生活，無論我們曾對“宏大敘事”有過怎樣的成見，均無法否認“宏大敘事”所提供的特殊真實。首先，人類生活既具有個體性、差異性和多元性同時又具有社群性、普遍性和統(tǒng)一性的特征，因而文學關注的對象就不能缺少那種與人類整體發(fā)展息息相關的宏大題材，就不能忽略人類群體的生存構想以及使這種構想權威化、本質化的意識沖動。“宏大敘事”正是通過對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的描寫，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幅幅民族國家應有的理想構圖，一幕幕精彩多樣的人生形式。其次，“宏大敘事”與政治結構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親密關系是人類政治生活的真實反映。人的社會屬性中必然包含政治的內容，無論怎樣規(guī)避，都不可避免地生活在政治中。文學“宏大敘事”通過表現(xiàn)這一部分內容來啟迪人類找到一種合理的群體生存的秩序，一種有效的國家治理方式，這并未溢出文學的職責和范圍。至于以政治強力的方式迫壓文學通過“宏大敘事”來灌輸某一意識形態(tài)，以強化其政治功能的做法，并非“宏大敘事”題中應有之義。此時以強凌弱的是政治而并非文學，“宏大敘事”在此僅僅是一種手段，文學表達的自由因此而受到重創(chuàng)。這樣的文學不可能在文學史上獲得永遠的席位，我們永遠都不應該忘記“文革”十年主流文學帶給我們的沉痛教訓。

第四，重新理解中國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中國文學從起始階段就與史學彼此纏繞，互相滲透，由此奠定了后世文學追求史詩氣魄和宏大敘事的傳統(tǒng)，代表中國古代文學輝煌成就的經典作品無不居于這一傳統(tǒng)譜系之列。但同時，我們也應注意到這一傳統(tǒng)所負載的沉重的歷史包袱，它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文學的自由發(fā)展。比如“文以載道”作為傳統(tǒng)文學的核心理念，實際上是以出讓文學的獨立性來實現(xiàn)所謂的道統(tǒng)，而在政道一統(tǒng)的時代，文學的工具作用更是顯而易見。進入現(xiàn)代以來，“五四”啟蒙運動對古代文化（學）傳統(tǒng)發(fā)動了凌厲的攻勢，并確立了“人”的文學的新傳統(tǒng)。然而，與舊傳統(tǒng)的斷裂并未如一些批評者所下的武斷結論那樣輕易發(fā)生，社會轉型之際知識分子作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的家國意識，緊迫的現(xiàn)實使命感，以及對文學作用的特別期待，既繼承了文學的史詩視野，又延續(xù)了“宏大敘事”的傳統(tǒng)，而以文學救國的工具論思想也分外鮮明。在如何對待新舊相承的兩個文學傳統(tǒng)的問題上，魯迅用自身的文學實踐給我們留下了可資借鑒的寶貴經驗。作為一個處于新舊交替時代，同時深受兩種文學傳統(tǒng)影響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魯迅雖然也曾決絕地表示了對于傳統(tǒng)文學的無情抨擊，甚至號召青年不讀古書，但是魯迅并未因此就一頭鉆進建立以個人為本位的“人”的文學的新傳統(tǒng)，將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的國家置諸腦后。相反，在他的“立人”思想主張和文學觀的背后始終樹立著“立國”的宏愿。但這所立之“國”不是傳統(tǒng)士人眼中的專制政體，也不是任何現(xiàn)代政治中的政黨國家，而是“人國”。與其他的啟蒙先輩不同，魯迅不再將“立人”作為“立國”的手段和途徑，而是將“立人”本身作為目的。也就是說在魯迅這里新舊兩種文學傳統(tǒng)被有機地融合在了一起。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也顯示了這種有機的融合，他的作品幾乎不涉及宏大題材，他描寫的都是小人物的小事件，但是卻往往折射出時代的風云變換。他所塑造的不幸而痛苦的小人物性格無不是我們民族和歷史的寓言，里面包含著他最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和最沉痛的歷史情感。這是魯迅對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也為今天我們重新理解傳統(tǒng)提供了極好的范例。

當然，反思和重新審視“宏大敘事”的價值內涵，其最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于警惕當前“重建中國的宏大敘事”的口號被提出的時候，我們的文學不經意再次陷入可怕的歷史循環(huán)，重蹈工具論和頌歌時代的覆轍。因此，“宏大敘事”必須被置于文學本體論的層面加以討論，既要考察它的歷史淵源和傳統(tǒng)，又要分析它被錯置和誤解時給文學帶來的巨大損失，同時還要努力發(fā)掘它在當下文學建設中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價值和意義。與此相聯(lián)系，在“宏大敘事”中，必須堅持以“人”為中心，還原人在其中的主導地位。在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神話建構中，活躍的始終應該是人，這是文學保有生命力的根本；必須意識到“宏大”、“意識形態(tài)”并非只是冷冰冰的政治符號的表達專利，它還有人的理想、情感體驗等寓于其中。只有尊重個體自由和發(fā)展的人類社會構想才是理性和完美的，才會贏得最廣大人群的自覺認同；只有真實鮮活的人性書寫才能激活宏偉的歷史和現(xiàn)實畫面，才能展示時空大背景下飽滿的文學審美張力。

（作者單位：浙江財經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