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馬笑泉的小說,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更確切地說,我深受震動。這是在一片太過熟悉的閱讀風景中遇到太不一樣的奇崛之處所帶來的某種猛烈震驚,與深深打動。此前,我沒有讀過他一部作品,此前,我對作者一無所知。在《憤怒青年》的作者簡介中,確知他出生于1978年,那么,2008年他30歲,而寫作這些作品的時間是2003年,前推五年,他那時的年紀是25歲。25歲,再減去十歲,是15歲;15歲,正是他小說幾乎所有主人公的故事開始的年齡。
15歲,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都是一個相對“危險”的年齡,心理學往往最為重視這一年齡,20世紀美國精神分析理論家埃里克森曾講,“從十四五歲時起,思考能力與想象能力已能超越青少年的個人和個性所能深入的程度”①。他的有關青少年的心理成長著述中,在不同章節,多次論及這一年齡成長中所遇的困惑,比如:
他們有時病態地、而且往往是好奇地一心想象著將自己認為自己是什么樣的人與自己在別人眼光中表現為什么樣的人進行比較,并且老是想著如何把早期養成的角色和技術與當前的理想原型結合起來的問題。在他們尋求新的連續感和一致感的過程中,包括性的成熟在內,有的青年在選定永久的祟拜人物和理想作為最后同一性的指導者之前,還必須再度努力對付早年的尚未解決的危機。②
以此,他論述在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之間,在生命的過去式與未來式之間,需要有一個延緩期。我的理解是,這個延緩期,是用來解決或盛放童年與社會之間也可能深具破壞與毀滅性的青春情緒。他說:
當青少年在青年后期或成人早期還沒有完成這種與別人的——我要加一句,與自己的內心資源的——親密關系時,他只能拘泥于刻板似的人際關系而不得不保持一種深邃的孤獨感。如果時代偏向于一種非個人的人際模型,一個人就可以遠遠地離開生活,然而包藏著一個雙倍痛苦的嚴肅的性格問題,因為他從未感到真正的自己,而每一個人都把他看成不過是“某一個人”。③
真正的自我的找到,仍需在童年與成人之間的青春延緩期里下番力氣。若要仔細回想,其實包括我們在內的每一個人在那一年齡時節都曾有過左沖右突的心理戰爭,只不過有人兵不血刃,有人刀光劍影罷了。那么,終要找到一個通道,或者目標。埃里克森給出的結論是:
因此,從生命的各階段,諸如信仰、意志力、有目的性、勝任、忠誠、愛情、照料、智慧——有生命力的個人力量的所有這些標準——也流入了各種制度的生命之中。沒有它們,制度就要衰敗。但是在照料和愛情、教育和訓練的模型當中,如果缺乏貫注于其中的制度精神,在前后相繼的世代中也就沒有力量可言了。④
共同的進化力量,是任何理論都需找到的一個支點。然而,問題似乎并不輕易地跟隨歷史的腳步。與理論不同,文學則在歷史進化與生命進化的或舒展或皺摺的任一頁攤開,它真實地打開問題,也誠懇地尋找出口。
讓我們還回到生命時刻的15歲。我的驚嘆在于大部分作家看不到,或者已遺忘了少年的他的“危險”。而這危險的15歲,卻是25歲的馬笑泉無法擺脫的。
我的對當代文學史的閱讀記憶里,關于少年成長的主題,莫言、王安憶、曹文軒,還有更早的徐星多有涉及,莫言可能更偏重于10歲左右的童年,曹文軒的系列憶念中多的是溫情,徐星則偏重的是青年時段,18歲之后的時光。王安憶則注意到,而且多部小說中涉及少年少女時代的幽暗與孤獨,比較明顯的是她的《憂傷的年代》,十四五歲少女于循規蹈矩年代里有著與年齡相仿的兩不靠——于成人與童年間——的真空一般的說不上是自由還是壓抑的心理,總之,那個“我”穿梭于這一再不可復現的年齡中,所感知的那一種無處可訴的突圍與漠視,作家寫得小心翼翼也酣暢淋漓。那是一個都市的少女,生身良善的家庭,受著良好的教育,她終能穿過那一節生命的幽暗而抵達一片光明之地。而馬笑泉不同,他筆下的人物,不屬于莫言的饑餓的鄉村,也不屬于王安憶繁華的都市,而恰處于城市與鄉村間的小鎮。它的邊遠,好像于一條看不見的界限之外,或者,它本身,就是一條界線。在此界線生活著的人物,帶有二者交界處的各種特點,比如物質的貧困,比如內心的喧囂。
馬笑泉的15歲的少年,就活在這樣一個地理上。歷史時刻與生命時刻于此交融?!稇嵟嗄辍芬粫侵袊颜x出版公司于2007年1月出版的著作。它由內容互滲、首尾相銜并帶有互文意義的4部中篇組成。以《憤怒青年》為首的與書名同題的小說,寫的是一個叫楚小龍的少年,他15歲,沒有父母,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病故之后,只身流落江湖的故事。全篇第一人稱,口述式的,及至讀到最后才知全篇是小龍因命案被擒將臨處決前的對個人命運的回顧與交待。作者寫:
十五歲時我的身體里面有把火。⑤
我性格很烈的,遠近聞名……⑥
我注視世界的目光憤怒而沖動……⑦
然而,作者還是寫出了一個與少年年齡不相稱的心頭的冷,那是一種對生的厭倦,那是他自己悟出來的,“如果世界上有一種力量最可怕,那我告訴你,不會是別的,就是,仇恨”。窗外的風,世界的冷,都不如他心底的冷更清醒,也更具毀滅性。
現在我好想抓住一只手,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軟弱的手,也能助我抵擋這黑暗的寒冷。如果說寒冷也有顏色的話,那它只能是黑色。我說的是心頭的寒冷。身體的寒冷我不怕,那種冷是白色的,能使我清醒、振奮。但心頭的冷簡直不可抵御,它像世上最薄最快的刀鋒,一刀刀削去勇氣、希望和激情。需要一只手給我溫暖,哪怕是一點點,像火星那樣,但我只能抓住自己的手。這雙手穩定、有力,而且準確。它替我帶來了金錢,也帶來了血腥,最終把我帶入這間陰冷、黑暗的囚室。⑧
感念于作者25歲時對人、對人性入微的體察。馬笑泉曾在書中的自傳中言,他要向沈從文學習,老老實實地寫。在寫邊緣少年的字里行間,我們確實讀到了它。少年,本身就是邊緣的,他邊緣于成人,邊緣于兒童,前者為人榜樣,后者為人嬌寵。而少年,夾在二者之間,既沒有為人楷模的資格,也失去了受人照顧的資本。他們,游蕩于二者之間,進不去,也回不去。其次,他寫的少年,又是少年中的一個特別的群體,失親,失學,真正是走到了社會的邊遠地帶,沒有家庭的溫情,沒有學校的繩系,教育的缺失,感情的空白,使他們墮入到一個社會規范與社會倫理的真空地帶。作者說,我對我的作品的要求是,虎虎有生氣。這種要求,和他所選擇的這一個表現群體,兩者之間,如何處理,我覺得作者其實是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難題。但是,由于以上對人性幽微深入的體悟,那難題便迎刃而解了。
《猛虎迷途》寫了一個綽號叫虎頭的少年,“十五歲,正是心頭火旺,什么都不怕的年齡”一句,不知是不是作家的有意提示。但是當綽號周扒皮的包工頭不給自己泥瓦匠的父親工錢和搭了性命也只是50元錢打發的時候,十五歲的瘋長,便超出了任何人的控制與想象。“深夜,有人聽到了墳山中傳出哭聲,慘烈,深痛,像一只年輕的野獸在林野中哀嚎”。失家出走的少年,“一股戾氣脹滿全身,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虎頭吼了一聲。滿車的人都吃驚地瞪著他?;㈩^橫眼看著這些人,看得他們一個個都萎下去”。作家寫他,如果爸爸不死,如果周扒皮沒那么狠,也許這少年長大后會成為一個好的泥水匠,會娶妻生子,平安過日子,然而一切都變了,上了這條路,就再也回不去了。較之少年的愛與性的啟蒙描寫——小說中以此寫了少年的溫良與羞澀的心性,寫得極好,但我印象更深的是他的十三歲那年,那個月夜,他跟隨父親遠出打工,那時生活一如平鏡,什么還沒有發生,那時,他和大人們談笑,喝米酒——
有時半夜里偷偷地爬起來,倒上一碗,坐在工地的磚垛上慢慢地喝。有時月光照下來,虎頭喝得耳朵發熱,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出現,像那些黑暗中的事物隱隱約約,不可辨識,這個時候,虎頭就會發上一會兒呆,似乎在想點什么,但事后又記不起來。⑨
已經深得沈從文對人描寫的個中三味了。到了《打鐵打鐵》中的龔建章,更是了得。那對于人的琢磨,到了環境里面,真正是洇出了地方性格。住在小城西門外的少年從小伴著丁丁當當的打鐵聲長大,然而家庭的不幸,學業的中止,祖傳的老屋于他心理上的倒塌,這個在風中站立的少年感到了命運的寒意。這個眼見鐵匠打鐵的少年,這一天,“就像站在個大火爐上,他的五臟六腑都快被烤干了”,小說兩次寫到刀劍,都筆力非凡:
他看到兩把短刀正在老街的上空搏斗。兩把深藍的刀在月光下翻滾飛旋,像是有兩只無形之手在操縱。它們之間仿佛有深仇大恨,且武藝十分了得,劈、削、撩、拖,身法快截,不時惡狠狠地碰撞,恨不得一下子把對方攔腰砍斷,濺起一星一星金色的火花,在寒白的月光下煞是好看。⑩
這是龔建章眼中的刀,它們一前一后,在兩排老屋之間飛馳。又何嘗不是他心中的那一直淬著的部分,當他不要了工錢,在關師傅的鐵匠鋪里掄下最后一錘時,那早就淬著的部分是那樣劇烈地跳了一下。
劍被提出來,懸在半空中。清冷的水沿著劍身流下來,在劍尖上匯聚成珠,再一顆顆滴下。鐵鋪外面白得耀眼,在半明半暗之間,劍身閃動著幽藍的光。握上去的那一刻,龔建章的心中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感到這把劍融入了他的生命,從此相依相伴,同進同退。{11}
這是龔建章心中的劍。終于,這個學徒,在關伯的掂量與嘆息中,愈走愈遠。至此,作者完成了三個少年的塑造,他們生身不同,家世不同,性格不同,但相似的命運,相似的遭際,相似的個性,使他們走上了相同的道路。馬笑泉的寫法是第一部中交待了所有要出場的人物,寫楚小龍時,虎頭、龔建章是配角,到了另章,則他們各為主角,這樣的性格互襯與故事互文性,讀來相當引入入勝,也相對擺脫了以往對這一邊緣群體敘事中的就事論事,而著力于性格刻劃,著力于故事后面的故事的源頭。讓我感念的是馬笑泉于人的書寫中不忘對史的錄記,比如,寫楚小龍,他給出了文革的背景,楚小龍的父母于文革中受陷于一場個人的私怨,小龍出生后,雙親便由此致命。楚小龍的為父復仇有著歷史的暗影?;㈩^的火熱,是周扒皮造成的,這個文革中的造反頭子,在改革開放初期搖身一變而為包工頭,他的無情無義造成了虎頭的父死母嫁,為父報仇更是虎頭活著的理由。龔建章的冰凝,來源于家境貧寒又遭遇不義,為保護深愛的女同學不再受侮,他竟提劍而行。三部小說,快意恩仇,可以見出從《史記·刺客列傳》至《水滸傳》的影響,及作者古典文學的語言功底,但故事中的仇恨的解決仍可商榷?;蛘撸亲髡咄ㄟ^三個少年提出的一個社會問題,就是,當民主、法制仍不健全的時刻,或者如文革及后文革時代對人身心仍造成的創傷不能彌補的時刻,于文革時民主、法制被踐踏、被摧毀的時刻,這一個個歷史時刻,看似于時光中翻過,卻仍然于一個個生命時刻中留下跡象,無從祛除。
馬笑泉敏銳地抓住了這跡象。于此,他寫最后一部《江湖傳說》時,便真的做到了力透紙背。
這里不再是第一人稱的訴白,或者作家全知全覺式的論說,而是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四人講述法——可以看出其技術上對《羅生門》的參照——來力爭全面地刻劃一個黑社會老大。那么,王一川,這個與前三部小說人物有著強有力聯系的人,又是一個何許人物呢?小說采用了“傳說”的傳記手法。4人講述一個人,并又都是對著一個人(記者)講述,鄉村老教師劉滿堂說、王一川的手下扁毛說、王一川的情婦陳香姨說、刑警隊大隊長王耀祖說——四個小標題下的不同講說中,王一川的形象慢慢顯影,他在語言與語言的撞擊中,被描繪成一個像“五步倒”的蛇一樣的伢子,一個“很有心計”、“很毒辣”而且“絕對自信”的川哥,一個“其實內心非常敏感,細膩,而且非常自尊。那種自尊簡直有點病態,有時候像是自卑”的“病人”,一個“罪大惡極,死有余辜”,手段多端,黑白道通吃,“比狐貍還狡猾”的罪犯??磥碜骷矣幸馓接懸粋€人的心理世界與行動世界的對接與淵源。此中,寫得最好的兩節,卻是王一川的情婦陳香姨,和刑警隊大隊長王耀祖的講述,兩者各從一方胡同進入王一川的心理通道,陳看到的是,“他的心里有一扇門,永遠都是關得死死的,無論是誰,都進不去。他從沒有信任過誰。很多時候,他都是獨來獨往,你根本不知道他會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又會出現在你面前”。——這是一個女人的視角;王看到的是,“他始終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他認為我們這些吃財政飯的,只不過是被他收買,替他服務的。真正讓他服氣的,還是鄉里的農民,他也一直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農民。在審訊的時候,他說,你們這些城里人,只知道看不起我們農民。你們看嘍,把這個世界翻過來的,也就是我們農民”。——這是一個警官的視角。從這兩個視角延伸,進去,是這樣的一方內心:
別人都說他像蛇那么狠毒,卻不知道他心里也有條毒蛇。這條蛇一直在咬他,讓他一輩子都沒放松過。有時我想,如果他死了,那對他,說不定是種真正的解脫。他的心就不會被蛇咬,他也不會像蛇那樣去咬別人。他這一輩子真的活得很累,很苦。{12}
這是從個人的角度而言,無疑,這口氣只能出自陳香姨。而小說最后,王一川的確在獄中咬舌自盡,還血書于壁:生不由我死由我。從而完成他性格的最后一筆。
這個人,太狠,太毒,對別人,對自己,都做得絕。我以后再也不想碰到這樣的犯罪分子了,再也不想了。{13}
這是從社會角度發言,無疑,它是警察的真實感受。又何嘗不是作者的喟然一嘆。使這嘆息有了深度的,是老教師口述中的這個主人公的生身與來源,他,這個老大,也有他的15歲,但是周遭的人破壞了它,在那田地里種下了憎恨。這憎恨正如那女人所言,不僅“殺傷”別人,也向內“自殘”。馬笑泉的人性的追問,如此有力,如此強勁,他絕不回避,也不妥協,他由這些傷人也自傷的群體入手,揭出了社會歷史的另一面,他詢問根源,他揭出底細,由此,他的為文血氣方剛,崢嶸凌洌。我欣賞如此深入的寫作,雖然我并不贊同主人公處理仇恨的方式,我以為應有更好的途徑去避免不公,一個民主法制健全的社會,我想這是作者刻劃這類人物的更深用意。我驚異于如此深度的思索,與問個究竟的寫作,其中的激情,我以為,只源于一種動力,它是歷史的,也是生命的,那就是,致力于一種完善的體制的確立,方能保障誕生健全的人格。
我想,這正是馬笑泉難能可貴的寫作本質。
注釋
{1}{2}{3}{4}[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著,孫名之譯:《同一性:青少年與危機》,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頁、第114頁、第121頁、第126頁。
{5}{6}{7}{8}{9}{10}{11}{12}{13}馬笑泉:《憤怒青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頁、第3頁、第8頁、第20頁、第89頁、第135-136頁、第162頁、第199頁、第214頁。
(作者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