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自傳·大塊文章》的價值當然是多方面的,但我以為,其中最為重要的價值之一,就在于王蒙以一些大約只有自己才能有所了解的生活細節,鮮活生動地勾勒描寫了若干對于八十年代的文化與文學產生過重要影響的重要歷史人物的真實形象。作家關于這些重要歷史人物形象的鮮活記憶,以及作家在行文過程中對于這些歷史人物形象的精神世界所進行的深度剖析,對于未來中國當代思想文化史,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寫作,無疑提供了極為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因而也就具備了不容忽視的價值和意義。
一、關于胡喬木
胡喬木曾任毛澤東秘書,官至政治局委員,曾經長期主管中國的意識形態工作。胡喬木是最賞識王蒙的中共高官之一,王蒙之所以在八十年代曾經一度官至文化部長,應該說,與此公的賞識推薦有著很大的關系。可以說,胡喬木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對王蒙有著知遇之恩的私交甚篤者,因此,出現于王蒙自傳中的胡喬木形象應該具有相當的可信度。
出現在王蒙筆端的胡喬木,首先是一個頗有幾分可愛的,對于文學藝術問題有著自己獨到的認識與感受的知識分子形象。“我的印象是,他仍然是一位知識分子。他喜歡讀書,他說話慢條斯理,字斟句酌,記錄下來更像是一篇文章。他的樣子儒雅可親,雖然我其時已聽說了他老的翻覆,與有時候批起人來極嚴厲的另一面。”很顯然,王蒙并沒有親身感受到過胡喬木“翻覆”以及“極嚴厲”的另一面。然而既然聽說過,那就肯定應該是確有其事的。王蒙特別寫出這一面的原因當然是為了使出現于自己筆下的胡喬木形象更為全面真實可信。應該看到,對于文學藝術問題,胡喬木確實頗為內行地發表過一些真知灼見。比如關于畢加索,胡喬木說:“在我們這樣的國家里,很難接受畢加索”。這就說明,胡喬木不僅接觸過畢加索,而且也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畢加索,否則深知中國國情的他不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不只是畢加索,他的關于高爾基、溫庭筠、愛倫坡以及王蒙本人的一些看法也都是相當深刻相當準確到位的。“他說,高爾基的代表作是《克里·薩木金的一生》而不是《母親》,雖然后者受到列寧的高度評價。”“他的另一個見解也極精彩,他說中國的溫庭筠(他非常準確地讀‘云’而不是像一些人讀‘均’),美國的愛倫坡,都是極有風格的,但并不是大家。”“他是內行。他讀到我的一篇文章,說是我的靈感我的題材來自‘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他說,不能每篇作品都這樣寫,否則就會自我重復。他說的完全對。”能夠對于文學藝術問題形成并發表這樣一些精辟的觀點,確實說明了胡喬木真正堪稱文學藝術的“內行”,如王蒙所言“仍然是一位知識分子”。
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胡喬木既是一位知識分子,同時卻更是黨的負責意識形態問題的領導人。作為黨的領導人,王蒙也特別地記述了胡所發表的關于文學藝術問題的一些看法。“他說到馬恩的文藝理論問題,說是馬恩并沒有對文藝問題作過系統的論述,并笑著說:‘我這樣講也許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卻原來,主管意識形態的高級領導,也有到了嘴邊留三分的話”,“對于《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胡喬木提出,政治標準與藝術標準的兩分,可以不這樣提。這是迄今為止對于‘講話’最大膽的修正,差不多是唯一的一次……為此,胡喬木也遭到了一些攻擊。”一方面,作為主管意識形態的高級領導,能夠發表對于馬恩與“講話”的如上一些看法,真的有些“大逆不道”,的確是需要具有相當膽識的。另一方面,王蒙也生動地展示出了高級領導的無奈之處,卻原來,如胡喬木這般的高級領導也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啊,卻原來,他的言行其實也是要受到體制的制約與約束的。一句“我這樣講也許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活畫出了胡喬木的一種無奈與自嘲狀。
與此同時,王蒙對于胡喬木性格中極富人情味的一面也有所記述,其一是針對浩然,其二則是針對王蒙自己。“有過一個命運也大致相近的作家,當著我的面向胡喬木匯報浩然走到某地受到大張旗鼓的超規格接待的事,似乎是一種什么涉嫌未能全面否定‘文革’的‘動向’,胡對他的匯報非常反感,后來專門向我提及,聽了他的話,他是如何地不快,胡并進而告訴我,他已與媒體打了招呼,要正面報道浩然的新作《蒼生》出世的信息。”“但喬公在一九八三年春節期間接待我暢談,并親自給中南海的車隊打電話,要車去接我愛人到他家小坐,極大的友好情節一傳出去,《文藝報》的某些人長嘆一聲,領導對王的態度不一般啊!便只好放過了王某。信不信由你。”由于曾經在“文革”中大出風頭的緣故,“文革”后浩然的處境當然可以想象得到,差不多真的有些“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味道。然而,浩然畢竟只是一個作家,并不是政治家,他只不過是無意間被當時的政治風潮裹挾而去了而已。因此,將浩然與“文革”綁在一起加以全面否定,很顯然是沒有太多道理的。在這一點上,胡喬木乃是一位明白事理者。在他對浩然同情式的理解幫助中,我們所見出的正是胡喬木不僅不肯落井下石,反而對身處逆境者慨然施以援手的人情味。王蒙的情形同樣如此。由于王蒙在新時期之初在小說寫法上率先進行了時稱“意識流”的實驗探索,故而在“十二大”之后出現的批判“現代派”的風波中,理所應當地被當作一個批判的主要靶子。對于這一點,主管意識形態工作的胡喬木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胡喬木性格中某種分裂色彩在此時就有了明顯流露。一方面,胡喬木本人對于所謂的“現代派”確實比較反感,這一點從他不喜歡王蒙的《雜色》,從他托老同學韋君宜給王蒙帶話“少來點現代派”的行為中即可明顯地見出。但在另一方面,對于如同王蒙、舒婷這樣雖然與“現代派”不無瓜葛的作家詩人的作品,他又是十分喜歡的。不僅如此,在內心里胡喬木恐怕還想盡可能地保護這些作家詩人,使他們的思想精神避免受到不必要的傷害。那么,怎樣才能讓“魚與熊掌”二者得兼呢?春節時接待王蒙并故意使這樣的消息廣泛地傳播出去,從而讓那些準備批王的人們知道“領導對王的態度不一般啊”,從而也就自然地達到了保護王蒙的目的。在其中,也的確是能夠看出胡喬木的某種政治智慧的。由此王蒙相當準確地概括出了胡喬木精神上的一種分裂性特點:“這很有趣,即他老人家欣賞創作上的新意與新異,卻警惕異論新論。他在形象思維上寬容,在理論思維上嚴峻。”
當然,出現于王蒙筆下的胡喬木同樣還有著思想較為僵化保守的一面。比如“胡還提出,不能老是沒完沒了地寫‘文革’寫傷痕了,否則等于人為延長了‘文革’的影響。他的邏輯比較給人以與眾不同的印象”。確實如此,胡喬木的這種邏輯不僅顯得特別怪異,甚至還有情理不通之虞。新時期文學初期之所以出現很多描寫“文革”描寫傷痕的文學作品,其根本意圖正是要通過對“文革”的批判性描寫,最終達到防止類似于“文革”這樣的悲劇再次上演的目標。天知道,胡喬木從什么樣的邏輯出發,居然會得出寫“文革”寫傷痕的作品能夠“人為延長‘文革’的影響”這樣一種其實十分荒謬的結論來。再比如,“有一次談話中胡喬木說‘憂患意識’是受了現代派而且是‘納粹分子’海德格爾哲學思潮的影響,我說恐怕未必,憂患云云,更像是從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那里來的,但是胡堅持他的看法,他的知識太多,可能自找了麻煩”。不僅如此,胡還“向我大罵《當代文藝思潮》”。《當代文藝思潮》是八十年代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批評刊物,曾經為新時期文學的發展作出過不小的貢獻。胡反感這個刊物,大約與刊物曾發表過徐敬亞的長篇理論文章《崛起的詩群》有關。因一篇文章而殃及整個刊物,由此可見胡喬木思維的偏狹之處。然而,能夠當著王蒙的面大罵《當代文藝思潮》,卻又可以見出胡喬木的三分可愛之處來。我以為,只有將胡喬木思想中相對僵化保守的這一面同時展示在讀者面前,王蒙方才真正做到了對于胡喬木形象的一種相對完整的描寫表現。當然,關于胡喬木的形象,在《大塊文章》中,還有一個細節是絕對無法被忽視的。“代表主管方面作報告的領導是胡喬木,他講了幾句話,覺得天冷,工作人員給他加上一件罩衣,他嘆息說:‘風燭殘年……’”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但胡喬木的形象卻有躍然紙上之感,王蒙優秀小說家的特點在這一點上表現得可謂相當突出。
二、關于周揚
然后便是周揚。如果說胡喬木乃是一位人情味十足的知識分子型高級領導干部形象的話,那么出現于《大塊文章》中的曾經長期擔任黨的文藝工作實際領導人的周揚,則很明顯地帶有點悲情英雄的意味。“周揚在文壇上的地位、資歷、影響、水平,無人可以匹敵。但是周揚也有點茫然,而且不用說遠了,就是我們聽到的傳達,也有對他有所批評告誡的含意。顯然,更高的領導對他也并不十分滿意。我必須坦白,對于這一段周揚的組織學習,我都覺出來他在期以時日,以求‘精神’的更加明朗。而他的對于中、青年作家的偏愛,使事實上不無被邊緣化之感的許多老作家也不滿意周揚,更不滿意馮牧。” “只是我覺得周揚似乎在孤軍奮戰。當年,他為反右運動作總結……那是多么氣宇軒昂,意氣風發,如尖刀、如利劍,寒光閃閃,豪氣騰騰。而現在,他老了,喉嚨嘶啞了,沒有當年的威風也沒有當年的嚴厲了,不嚴厲了還有誰敬重你畏懼你服從你……”“周揚的風度依然,嗓音退化,底氣不是那么足。‘文革’中他受的刺激太大了。他背起了十字架,上下而求索,用相當古典的思路,力圖給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挫折一個說法,他要從經典馬克思那邊追求一個新鮮的、智慧的、富有涵蓋面與穿透力的理論概念。他的精神感人,他的思路已嫌陳舊,他對自身的理論使命估計得高了一些,他的鄭重、悲情、反思的責任心與勇氣,感人淚下。”如果說“文革”前的周揚乃是一位更多地秉承執行著高層意志的文藝界領導人,其身上更多地折射出的乃是一種政治家的特點的話,那么,在經歷了“文革”那樣慘烈異常的煉獄之旅之后,“文革”結束后的周揚如同浴火后重生的鳳凰一樣,變成了一位擁有著自覺的殉道精神的純粹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如果說周揚乃是一個政治家與知識分子的復合體,那么,后者的特點在新時期的周揚身上很顯然已經成為了一種主導性的性格特征。
從王蒙的記述中,即不難發現,新時期的周揚事實上成為了文藝界思想解放與改革開放的積極推進者,自覺地承擔起了中青年作家思想藝術實驗探索保護者的重要責任和使命。為此,周揚甚至不惜與中央高層的意識形態領導者唱起了“對臺戲”,所謂“更高的領導對他也并不十分滿意”,所具體指稱的實際上就是這樣一種情況。從生理上來說,“文革”后的周揚當然不可能再有當年的“氣宇軒昂”與“意氣風發”。從思想與精神的層面上來看,由于“文革”后的周揚“離經叛道”地要“給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挫折一個說法”,所以自然會給人留下一種“孤軍奮戰”的感覺。二者整合的結果,當然就是一種十分突出的悲情的感覺了。周揚執意探索的具體成果,乃是所謂“人道主義與異化論”問題的明確提出。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現在已經看得越來越明白,那就是,“人道主義與異化論”問題的提出,正可以被看作晚年周揚在八十年代所作出的一種最重要最可貴的思想理論探索。關于這一點,王蒙在《大塊文章》中當然有著詳細的記述:“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三日召開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紀念會,周揚作題為《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問題的理論探討》的主題報告,講了異化、人道主義等問題,周是想從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尋找精神資源,來解釋為什么會發生‘文革’這樣的事,以及怎么樣防止再發生這樣的事。他找到了異化論與人道主義這兩個古老而又彌新的武器。但是胡喬木等則認為這樣的理論會為反共反社會主義者打開缺口,會把自己的理論陣腳搞亂。十二屆二中全會上鄧小平的講話實際上肯定了喬木的觀點而否定了周揚的觀點”。周揚與胡喬木圍繞“人道主義與異化論”問題發生激烈的沖突與碰撞,是八十年代思想文化領域影響意義深遠的一件大事。
應該說,這次思想理論探索遭到來自于高層的否定,對于周揚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極為巨大的打擊。周揚此后的郁郁寡歡以及他最后長期以植物人的方式躺倒在病床上的人生結局,與這種精神打擊之間,其實是不無關系的。可以說,周揚的悲情色彩在這一歷史事件中體現得最為充分和突出。我們注意到,王蒙在自傳中同樣坦誠地表明了自己對于這一歷史事件的態度:“而周揚呢,我相信他的莊重與認真是會被人們所承認,他的苦苦思想研究的果實,總有一天會得到相應的參考和汲取。為了真理,為了大局,誰能在需要等待的時候而耐心等待呢?讓我個人選擇,我會選擇周揚,同時我很清醒,我的選擇沒有那么大意義。我必須冷靜地理性地妥當地面對別樣的選擇和決策。”對于周揚的思想理論探索,王蒙當然是贊同肯定的。在某種意義上,周揚所說出的也正是王蒙的心聲。然而,也正是在這樣一個表明自身態度的過程中,我們看出了周揚與王蒙的不同。如果說,晚年周揚是一位激情燃燒的理想主義者,在他的身上明顯地可以看出堂吉訶德的某種影子的話,那么,王蒙則很顯然是一位清醒冷靜的現實主義者,他的身上所投射著的恐怕更多的是那位憂郁徘徊著的哈姆萊特的身影,因為他在認同周揚的同時,的確還可以“冷靜地 理性地妥當地面對別樣的選擇和決策。”正因為王蒙與周揚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所以王蒙在《大塊文章》中對周揚作出如下評價也就不足為怪了。“正如有些人不一定是好意地說過的,他領導(統治)了中國的文藝界數十年,他已經習慣于指揮、規劃、保護或者整頓文藝了,特別在‘文革’以后,我十分感慨于他的反思,他的歉意,他的決心,他的將一切經驗教訓將革命的歷史概括成理論方針的努力。我也是很愿意聽從他的領導的。”“親愛的周揚同志,你對我的,我要毫無顧忌地說,你對我的青睞與‘施恩’我完全明白,我永遠感激你,想念你,親近你。然而,你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痛苦的努力本來可以不做成那個樣子,你在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退而成為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以后,您本來應該往后潲一潲,您本來不應該那么天真地自信,那么舍我其誰了啊。”以上的評價當然是王蒙的肺腑之言,因為在胡喬木之外,周揚應該是另外一位對于王蒙的命運產生了重大影響者。雖然對于周揚的一些話語行為,王蒙從自己的觀點立場出發而頗有微詞,但從行文的字里行間我們卻能感受到王蒙內心里對于周揚那濃烈異常的殷切愛意。
然而,如果周揚真的按照王蒙所說的那樣“往后潲一潲”的話,那么周揚還能稱其為周揚嗎?其實,王蒙非常清楚周揚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一個突出特點,正是“在他們自以為的真理面前,他們會熱血沸騰,天真地興奮起來”。事實上,在王蒙關于周揚的評價態度中,所凸顯出來的同樣是周揚與王蒙的差異所在。從《大塊文章》中即可明顯看出,除了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必須強調的一點是,我們說王蒙是一位現實主義者,乃主要是相對于周揚那種執著的思想理論探索精神而言的。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王蒙的總體定位。事實上,現實主義這個說法只是對王蒙某一精神側面的描述判斷,用這樣一個概念是不可能準確全面地涵蓋王蒙那復雜的精神構成的)的一種反差外,周揚與王蒙之間的差異也是理論家與作家之間的一種差異。周揚是理論家,所以他堅持相信理論在現實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這也正是他在晚年一直執意于思想理論領域的創造性思考探索的根本原因所在。而王蒙,雖然有一定的理論興趣和理論能力,但從本質上說,卻是一位更強調生活重要性的作家。“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我已經不那么年輕,我已經不那么相信概念的區分,命題的轉換必定能夠決定一切。我知道了一個與方針政策理論同樣同時強大的力量: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常識,這就是現實。”是的,王蒙的說法當然有一定的道理,這一點發現,與他的作家身份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內在的聯系。很顯然,王蒙對于周揚的微詞也正是從這里出發而形成的。但是,我們有一點要特別地質疑于王蒙先生的卻是,一方面,固然在許多年之后“許多條文許多名詞可能已經斗轉星移,而生活依然長青”,但在另一方面,我們是不是能夠因為結果的許多年之后的“生活依然長青”,就完全地否認過程中的“許多條文許多名詞”所可能發生過的現實與歷史效用呢?
三、關于劉賓雁
胡喬木、周揚之外,王蒙在《大塊文章》中關于馮牧、賀敬之、張光年、丁玲等歷史人物的記述也都生動形象且別有意味,惜乎篇幅所限,在此處無法一一詳細展開分析。但是,有一位作家的一部作品卻是不能不提及的,這就是劉賓雁的那部著名的報告文學作品《人妖之間》。如果說王蒙的這部《大塊文章》中真的有什么堪稱“驚世駭俗”的內容的話,那肯定就是關于劉賓雁的相關記述。由于劉賓雁身份的特殊性,更由于劉賓雁已不在人世,所以這注定了會是能夠引起足夠爭議的一部分內容。事實上,在《大塊文章》問世之后,王蒙關于劉賓雁的記述果然引起了不小的爭論,有不少還是負面的評價。其中,《〈大塊文章〉與王蒙的史識、史德》① 一文應該是很有一些代表性的。在文中,作者將王蒙關于劉賓雁的記述上升到了“史德”的高度加以指責。然而,反復再三地閱讀該文,卻又怎么也不明白作者所謂王蒙“史德”的問題出在什么地方。為了證實我的所言不謬,讓我們先把作者的文字一字不漏地引述于此:“如果說這還只是認識問題,和作者的史識有關,那么書中關于劉賓雁的記述就實在是充滿卑劣的惡意,屬于真正的史德問題了。本書第16節‘一位先生和他的大方向’,不點名地就劉賓雁及其《人妖之間》一文展開了深入細致的批判,而在書中其他地方則一次又一次對劉施以攻擊。因為作品讀得不多,不知劉賓雁在什么地方開罪于王蒙了,竟至于遭致這樣的報復。當然,劉的言行確有可非議處,也無妨公開指出,甚至,就是在劉賓雁尸骨未寒時指出也未嘗不可,因為寫出人物與歷史的真實總是有其可以諒解、可以理解的理由與意義的。而且正如書中第136頁所說,‘如果我不說就再沒有人說了’,確實很少有別人有這樣的材料和勇氣指出劉的這些問題。甚至,不妨對比魯迅在劉半農和章太炎去世后的悼念文字中說到自己對他們的不滿之處。甚至,若其在本書第90-91頁那樣一筆帶過地寫一下自己對其人觀點的不認同,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但是,這里的王蒙是在寫自傳、是在講述他個人的人生故事,根本沒有必要拉來這樣一個典型以確認自己永遠正確的光輝形象,即便從文章作法上講,也是不必而又不宜的。然而,他竟然專門用一節的篇幅來進行這一記述,實在可以看出其中怨毒的深重來。”
我覺得,作者這一段文字主要存在兩個方面的誤區。首先,作者對于自傳寫作的理解存在明顯的問題。“這里的王蒙是在寫自傳,是在講述他個人的人生故事,根本沒有必要拉來這樣一個典型以確認自己永遠正確的光輝形象,即便從文章作法上講,也是不必而又不宜的。”誠然,既然是自傳,當然應該以講述傳主自己的人生故事為主。但是,任何一個個人都是在社會上生存,在與他人相處打交道的過程中走過自己的人生道路的。再強調自傳應該講述傳主個人的故事,也無法否認在任何一部自傳的寫作中都是要不同程度地涉足于對其他一些人與事的描寫。這一點,應該也是一種公眾所公認的常識。不只是王蒙的自傳,其他人的自傳的情形實際上也都是這樣的。讓我們感到不明白的是,王蒙在《大塊文章》中記述過的人與事,可謂多也,為什么王蒙關于其他人的記述沒有引起作者的質疑,而唯獨關于劉賓雁的記述會引起作者的憤怒質疑呢?難道因為是劉賓雁,所以就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嗎?更何況關于劉賓雁的記述只是占用了一章(節)的篇幅而已,這一章(節)相對于全書而言,也只不過是占用了三十八分之一的比例而已。不難發現,作為自傳的《大塊文章》中,大多數的篇幅所講述的其實也還都是王蒙自己的人生故事。不獨如此,作者還認為王蒙之所以要刻意地敘述劉賓雁的故事,其目的不過是為了“確認自己永遠正確的光輝形象”。在我看來。這就真的很有一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味道了。王蒙的自傳已經出版了兩部,對這兩部作品我都進行過不止一次的認真閱讀,我不僅沒有從中讀出過王蒙憑此而“確認自己永遠正確的光輝形象”的意思來,而且我從中讀出的,反而更多的是王蒙對自我人生歷程的一種不無懺悔意味的深刻反思。能夠以一種主觀上不隱惡不溢美的態度坦然寫出自己真實的人生歷程來,正是王蒙自傳寫作一大根本特征所在。難道王蒙不隱諱地寫出自己對于劉賓雁的真實看法來,就是為了確認自己的一貫正確的光輝形象?在我看來,王蒙其實是并沒有如作者所說的那樣一種深重的怨毒的,反倒是作者對于王蒙的這種看法,給我們留下了一種誅心之論的深刻印象。
我們注意到,關于劉賓雁他們離開了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王蒙曾經寫下過這樣一段帶有比較意味的話語:“更不要說自己躲在某種卵翼下罵,而號召別人去沖鋒流血就義了,歸根結蒂,還得化謾罵為理性,化逃離為回歸,化大語欺天為點滴的積累,在這塊土地上,與同樣清醒而且富有建設性的人在一起,挽起袖子,與人為善地做一些有意義有實效的事情”。并不需要作過多的分析論述,只要直觀地看去,應該怎樣評價這兩類不同的知識分子就已經是一目了然的了。雖然我們并不想全然地否定如同劉賓雁這樣的批判性知識分子的價值存在,但是,與這些批判性知識分子相比較,如同王蒙這樣實實在在為社會文化的進步發展扎實奉獻著的建設性的有機知識分子,無疑應該得到更高的評價。從這樣一個意義看來,王蒙這樣一段比較性的話語其實是很有一些合理之處的,如果類似于這樣的話語卻要被一些人理解為是通過攻擊別人而要確立王蒙自己一貫正確的光輝形象的話,那么我們真的也就沒有什么話好說了。
其次,作者認為王蒙的“書中關于劉賓雁的記述就實在是充滿了卑劣的惡意,屬于真正的史德問題了”。我們注意到,作者在這里拉拉雜雜地占用了三、四百字的篇幅,而且還把魯迅、劉半農、章太炎這些早已作古的人們都拉扯了出來,用以說明自己觀點的合理與正確。然而,一再認真地閱讀這段文字之后,除了說明王蒙在《大塊文章》中曾以一章(節)的篇幅對劉賓雁的《人妖之間》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批判,以及王蒙在書中的其他地方也曾多次對劉進行攻擊之外,我實在搞不清楚這位作者所指責的王蒙在“史德”方面存在的問題究竟表現在什么地方。難道對劉賓雁進行一下批判就是作者所謂的“史德”有問題了嗎?如果真的是因為對劉賓雁的批判而導致了王蒙“史德”問題的話,那么這位作者本應該詳細地指出王蒙的批判在哪些地方存在錯誤才對。如果指不出王蒙的批判存在的問題,卻還要由此而無端地指責王蒙的“史德”問題,那就真的是很有一些胡攪蠻纏的意味了。這位作者曾經自以為巧妙地借用葉圣陶《潘先生在難中》的“看他對上一句什么”來為自己的文章作結,在此,我也想借用魯迅先生“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斗”來回贈于這位先生。因為,從我自己的閱讀感覺來看,雖然在劉賓雁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后,王蒙方才在《大塊文章》中寫出對于劉賓雁,對于《人妖之間》的真實看法,似乎的確有一些不夠厚道的意思。但是,從對歷史高度負責的角度出發,在今天,在《大塊文章》中能夠寫出這樣一些真實的看法來,卻又的確可以看出王蒙一種難得的真誠與勇氣來。其實,又何止是劉賓雁呢,我們注意到,關于胡喬木,關于丁玲,關于馮牧等歷史人物,王蒙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了他們人性構成中的負面因素,但為什么此文的作者僅僅揪住劉賓雁的問題不放呢?難道就因為他曾經是值得肯定的民主的積極爭取者,所以就一白遮百丑,所以就不允許談論他所存在的一些問題了嗎?
在我看來,只要談論的問題準確到位,那么任是誰都是可以充分談論的。而王蒙在《大塊文章》中關于劉賓雁的《人妖之間》所存在問題的談論,正好就是屬于這樣的一種情況。且讓我們來具體地看看王蒙關于《人妖之間》到底說了一些什么。《人妖之間》是劉賓雁最有影響力的報告文學代表作之一,這部獲獎作品廣受民眾的歡迎,給劉賓雁帶來了極大的聲譽,而書中的反面傳主王守信卻因為此作而被處決了。王蒙對《人妖之間》的第一個質疑首先就是王守信被處決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以及這樣的理由到底站不站得住腳的問題。在對作者所謂報告文學能夠合理想象的觀點進行了批駁之后,王蒙寫道:“即使文章的說法百分之百地準確,此王守信的問題從法學上講到底屬于什么性質?倒賣計劃內物資?粗俗(這哪里違法)?小小家長式靈感式領導作風?低級的公關策略?還是確有應予極刑的刑事犯罪事實?”很顯然,在王蒙看來,無論從作品中所記述的哪一方面的事實來看,王守信都罪不當死。正因為如此,王蒙才不無憤慨地寫道:“至少這篇作品里的傳主絕無死罪,甚至不像壞人。我只是就事論事地談談此作斯人,我不明白為什么說出事實、承認事實,實事求是會這樣艱難和危險。你必須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公布你的實話,悍然進行無私的也是真心的評價。是的,悍然,像爆一顆原子彈一樣,我相信我在此節已經悍然爆彈了!”從王蒙《大塊文章》問世后所引起的反響來看,王蒙的預感是十分準確的,他確實“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悍然爆彈”了。如果說,在二十幾年后的今天,王蒙的說法依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的話,那么,假如王蒙在二十幾年前就坦然地說出自己的困惑,那他所遭遇到的又會是怎樣的一場劫難呢?畢竟,我們的社會較之于二十幾年前已經清明理性了許多。畢竟,除了指責王蒙的不夠厚道之外,不會再有人對于王蒙的具體看法持有異議了。
其實,通過對于《人妖之間》中王守信冤案的談論,王蒙在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劉賓雁報告文學可以“合理想像”這種觀點的不合理性的同時,更是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時不合理的法律體系,不合理的社會體制。畢竟,劉賓雁再有天大的能耐也無法最終決定王守信的命運,最終把王守信送上了法場的只能是當時的公檢法機關。在質疑劉賓雁報告文學可以“合理想像”這種觀念的合理性的同時,王蒙也指出了《人妖之間》在寫作的思維方式上存在著的明顯弊端。其一是“簡單的二分法”,“它的邏輯是反妖者好人也,這樣的結論比較簡易,但未必靠得住”。其二是性別歧視,其三則是對于王守信公關活動與福利活動的妖魔化,其四是暴力語言的運用,其五則是在無意中“投合了許多讀者的弗洛伊德力比都”。只要不是帶著有色眼鏡去重讀劉賓雁的《人妖之間》,那么所有的重讀者都應該承認王蒙的如上分析其實都是能夠站得住腳的。王蒙以一位作家的身份,如實地指出關于自己的同行的文學作品所客觀存在著的藝術弊端,本來應該被看作是正常的文學批評活動。然而,王蒙這樣一種對歷史高度負責的盡可能多地講出歷史真相來的作法,卻難以避免地遭到了一些人的誤解,卻被某些人無所憑據地指責為王蒙的“史德”存在著莫須有的問題。這就真的有些情何以堪的味道了,這也就真的無怪乎王蒙會發出“如果我不說就再沒有人說了”的深切感慨了。
注釋
{1}汪成法:《〈大塊文章〉與王蒙的史識、史德》,《山西文學》2007年第10期。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