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欣賞》(2005年第6期)刊發了陳均、代琦合著《在現實和夢的兩端》一文。對穆旦寫于1940年的《玫瑰之歌》作了詳盡的分析。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但也有不少地方值得商榷。本著“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宗旨,特撰此文,謹供參閱。
穆旦的詩,素來艱澀難懂,閱讀障礙多來自那些艱澀難懂的意象。但讀《玫瑰之歌》的障礙,首先是詩中復雜多變的人稱。其復雜程度,在我的閱讀經歷中是少見的。其次是本詩通篇都是象征和意識流結合,也給閱讀造成了一定障礙。我認為一要理清這些人稱之間的關系,二要理清作者意識流動的線索。解決了這兩個問題,就等于找到了解讀此詩的鑰匙。
《玫瑰之歌》由三大段構成,每段三小節。每小節四句。每段都有一個小標題,這三個標題形成全詩的基本線索:一個青年人站在現實和夢的橋梁上,現實的洪流沖毀了橋梁,他躲在真空里,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起來嗎?
通過分析三個小標題可知,這首詩應該是“他”(一個青年人)的故事,關于現實與夢想的故事。但在詩中“他”卻沒有直接甚至間接地露過面,而是“我”“你”“她”“它”“我們”悉數登場,錯綜復雜。
一、“他”既是“我”,也是“你”。
第一段“他”的內心獨白。對“我”對“你”進行反思。
第二段還是“他”的內心獨白。對“我”對“她”進行反思。
“他”如果選擇“她”會怎樣呢?“他”還會“疲倦”嗎?
第一節寫“我”遇上了“她”,第二、三節設想“我”和“她”的結局。
“自然,我可以”表示是設想。“跟他走,走進一座詭秘的迷宮”。“詭秘的迷宮”,西方象征派常用意象,暗示女性子宮。設想“我”沉迷于“她”。
“溽暑是這么快地逝去了,那噴著濃煙和密雨的季候”。“溽暑”“濃煙”“密雨”均指強烈性欲燃起的激情,然后這種激情很快會過去。
激情過后,“我”會怎么樣呢?有兩個比喻回答了這個問題,“像一頭吐絲的蠶,抽出青春的汁液來團團地自縛”和“像孤立在漲潮(欲潮)里的一塊石頭”,“對著火爐也感不到一點溫熱”。這時的“我”表面很悠閑:“散步,談電影,吃館子”,“朋友茶會”,有個“體面的家庭”,“然而我是期待著野性的吶喊,我蜷伏在無盡的鄉愁里過活”。“鄉愁”與“體面的家庭”相對,顯然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上。是對精神家園“那兒”揮之不去的懷念。“你可以看見我整日整夜地圍著火爐”“漸漸老了”,卻留不下一點值得回憶的回憶。
二、“他”“期待深沉而明晰的固定”
第三段,是“我”的自由聯想。對歷史對“我們“進行反思。
“新鮮的空氣透進來了,他會健康起來嗎?”這里的“健康”呼應上文“病懨而虛空”,“新鮮的空氣”呼應下文的“一片新綠”和“觀念的突進”。
“我”由“閑踱”時看見“一片新綠”展開聯想。想到“播種的季節”種子的破土而出,想到“觀念的突進”,再聯想到“一次頹廢的列車”“古詩詞的山水”“太陽”“車站”“熔爐”。這是象征和意識流的完美結合。
第一、二節觸景生情,展開聯想。
“昆明湖畔”“一片新綠從大地的舊根里熊熊燃燒”,“大地的舊根”暗示傳統思想、傳統觀念。
“播種的季節——觀念的突進——然而我們的愛情是太古老了”這句話有些跳躍,“又到播種的季節……觀念的突進,新的觀念應該像播種季節的種子,從大地的舊根里破土而出……我們的觀念太古老了……”。“愛情太古老”不是字面的含義,而是指愛家、愛國、愛人類的觀念太古老,急待“突進”。
中國幾千年漫長的歷史像“一次頹廢的列車”。中國人沒有悲壯的死(“沿著細碎之死的溫柔”),有的是永遠壓抑的生(“無限生之嘗試的苦惱”)。
“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里,我們的太陽也太古老了”。“古詩詞的山水”暗示遁世的傳統。“太陽”指精神太陽、思想資源。“我們”包括“我”和“我”的前輩、“我”的后輩,有一種歷史感。
“沒有氣流的激變,沒有山海的倒轉,人在單調疲倦中死去。”由于精神的“太陽”太古老,所以文化的“生態”太穩定,人在麻木中死去。
“一九四○年的”“車站”,對應“一次頹廢的列車”,暗示這列車應該有新的方向,新的路線,新的目的地。(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的荒誕派戲劇《車站》,意象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開往最熾熱的熔爐里”傳達出強烈的渴望,渴望“熔爐”能化腐朽(“頹廢的列車”)為神奇。
三、玫瑰之歌,追求之歌
“玫瑰”出現在大標題中,應該是統攝全詩的中心意象。“玫瑰”多用于表達男女愛情的追求,此處我認為應解讀為廣義的“追求”。“玫瑰之歌”即“追求之歌”。是“他”,一個青年人充滿矛盾、痛苦的追求之歌。追求是他的宿命。
我喜歡穆旦的詩。因為他的詩中,破碎的自我,永遠的矛盾,鮮明的對比,奇特的暗喻,無不顯示出穆旦現代詩的張力,深刻地揭示出現代人的生命困惑和痛苦追求。直到全詩結束,“他”的痛苦還未完成。只好“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給他們的子孫”(穆旦《先導》)。作為子孫的“我們”大概只有將這痛苦進行到底了。因為追求也是“我們”的宿命。
(作者單位:南昌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責任編輯:李雪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