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６年中國都市小說研究述評

本專欄主持人：張全之博士，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副院長

主持人語：

相對于鄉土文學而言，20世紀中國的“都市文學”一直居于從屬地位，對之進行的研究也相對滯后。但進入21世紀之后，這種狀況有所改變。隨著中國都市的擴張和都市人口的急劇膨脹，“都市文學”出現了濤飛浪涌的新景象，“都市文學”研究也漸成顯學。在2006年，研究“都市文學”的學者們從概念的厘定到知識學譜系的建構，從宏觀整體研究到微觀個案透析，都取得了值得珍視的成果。

多年來一直從事“都市文學”研究的楊新剛博士，對同行專家們的研究成果十分珍愛，在收集、閱讀的基礎上，撰寫此文，既是對既往研究的總結與回顧，也是對未來研究的期待和展望。尤其可貴的是，楊新剛博士在分析評述的同時，還針對一些學者的觀點提出了自己的批評意見，因此，這不是簡單的述評，而是一次對話，一次具有創新意義的學術反思之旅。至于其意見是否準確，批評是否切中肯綮，還有待于讀者和同行專家的鑒定，我們期待著這種反思與對話能夠繼續下去。

題記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

——[比利時]維爾哈倫

2006年都市文學研究篇什較為豐富，整體上呈現這樣一些特征：一、都市及都市文學的研究力度加大，顯示了都市文學知識學體系初步建構的實績。二、都市文學研究的整體研究與作家作品研究雙向推進。三、都市文學外部研究強化與內部研究深化。四、重要作家參與到都市文學研究之中，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批評家自說自話的單一化批評模式。

一、都市文學的知識學譜系建構的努力

如果按照德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中的觀點來看，人類的歷史不過是都市的歷史，都市的核心性因素是智力和金錢，那么對都市的描繪摹寫也就是對人類歷史的記錄與寫真；同樣，對都市文學的研究亦是對以市民為主體的人類文化的研究。2006年的都市文學研究，對中國都市文學知識學譜系的建構來說意義重大?？梢哉f，從2006年起，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界開始真正將都市文學研究作為獨立的研究客體，把其從附屬與“隨喜”的地位抬升到主體的地位，并切實重視都市文學的知識學建構。其突出的標志是，重量級的學術刊物《文學評論》、《文藝研究》、《文藝爭鳴》等相繼發表了一系列現代中國都市文學研究的長篇鴻文。其中最為用力的當屬《文藝研究》，僅2006年第1期就集中刊發了當代三位實力派批評家陳曉明、洪治綱、施戰軍的三篇很有分量的都市文學研究論文：《城市文學：無法現身的“他者”》（陳曉明）、《縫隙中的囈語——20世紀70年代出生女作家群的當代都市書寫》（洪治綱）和《論中國式的城市文學的生成》（施戰軍），猶如集束炸彈，在現代中國都市文學研究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和反響，在某種程度上，引領了2006年都市文學研究。

首先，試圖對都市和都市文學進行界定。古人云，名正則言順。只有定義清晰可辨，都市及都市文學才可能逐漸在研究者的視野中逐漸確立，這反映了研究者試圖進行命名的學術沖動。研究者都試圖對都市及都市文學做出自己的界定，如季紅真試圖為中國都市文學的發生發展梳理并尋繹出清晰的線索，作者首先從觸摸中國都市發展的歷史脈絡入手，總結了中國前現代社會中都市的本質特征。同時，作者對現代都市的特征進行了分析，指出都市社會中中產階級赤裸裸金錢拜物教的價值觀，不容置疑地取代了鄉土特征的傳統都市價值觀的事實。作者進而指出了都市在國民心中的地位，“大都市作為現代文化的標本，也是誘惑與批判的主要對象。一方面，它引領著消費的潮流，成為各種時髦之源”，“另一方面，則是被所謂的‘妖魔化’”。因此，“城市仍然是一個巨大的他者，而且是一個越來越讓人陌生的他者。用不著人為妖魔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整個西方近代的哲學美學與文學，基本的意向都是對于現代文明的批判，所有意義的歸納都指向繁華的大都市。”即使如此，在作者看來，“城市在長期的歷史遺漏中，頑強地表達自己，文學是她最基本的話語形式。在所有的藝術形式中，小說與城市的關系最為密切。城市的敘事，市民的思想表達，多數是借助小說的形式。反過來說，小說也是屬于城市的文體?！盵1]季紅真揭示了小說與都市的密切關系，都市及都市文化的發展，為現代都市小說的發展和成熟創設了生產機制和消費機制，同時亦提供了現代都市小說的受眾——市民大眾。

陳曉明接受了鮑德里亞對都市的界定，即都市是“符號生產的中心”和“傳媒與文化的生產基地”。因此，他認為“只有那些直接呈示城市的存在本身，建立城市的客體形象，并且表達作者對城市生活的明確反思，表現人物與城市的精神沖突的作品才能稱之為典型的城市文學”，這個都市文學的定義無疑是比較狹窄的。同時，陳先生鑒別是否為都市文學的內在標準是以現代性作為考量的標準，“‘城市文學’在這種角逐中，其本質是一場后現代與現代（以及前現代）的角逐。然而，這種替代性的、不斷變革和前進的觀念，又是典型的現代性觀念，后現代也要借助現代性的觀念來獲得它的未來”。[2]洪治綱則從都市文學的功能方面出發，對都市文學進行命名，“都市文學一方面可視為城市化進程中的特殊產物，是中國社會走向現代性過程中的精神代言和文化表征，另一方面，它又通過自身特殊的審美方式，反作用于我們現代文化的建構，加速人們在價值觀念和生存方式上的現代化更新?！盵3]施戰軍則從發生學和創作主體的角度對都市文學進行了界說，“所謂中國城市文學的生成，當然要有經濟文化等大背景的因素，但是就創作主體而言，它就建立在較為普遍的盤踞于城市者們的對越來越多的城市的感知和書寫經驗的基礎上?！盵4]

無論是對都市還是對都市文學的界定，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毋庸諱言，所有對都市及都市文學的界定，又都存在著一定的問題。第一，幾乎所有的論者極少對都市進行過社會學、歷史學的考察與分析，對都市的經濟、文化諸特征是比較鮮知的。都市的出現，是人類社會發展中出現的重要歷史和文化現象。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觀點，都市是人類的生產和生存聚落。與鄉村社會相比，都市有著強大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功能。按照斯賓格勒的說法，中產階級是都市社會的核心階層，市民是都市社會的主體。經濟理性主義統攝著市民社會的價值原則的確立和價值體系的形成。如果不理解都市的特征，所有的界定恐怕都有隔靴搔癢之嫌。第二，在都市文學的界定方面，亦有開放與偏狹之別。有的論者完全采取西方現代主義的視角，將都市文學逼入狹窄的小胡同，畫地為牢。我們認為這種界定無視中國都市社會發展壯大的現實和中國都市文學的實績?，F代中國都市文學在中國20世紀有三次大的浪潮：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描寫上海都市生活和市民生存狀態的文學敘事；30～40年代現代都市文學的黃金期，都市文學文本繁富，不勝枚舉；80～90年代當代都市文學逐漸興起，并蔚為大觀。尤其是90年代以后，中國都市文學的發展更是令人鼓舞，不僅創作群體在擴大，而且出現了一大批優秀的都市文學創作者。如劉心武、邱華棟、何頓、畢飛宇、池莉、方方、張欣、衛慧、棉棉、九丹等等。

其次，分析了都市文學敘事內容與主題。對于都市文學的反映內容的討論前文已多有涉及，在此無需贅述。綜合而言，大多數論者認為，都市文學所反映的內容，至少應該包括市民生存形態質態、精神文化心態、都市文化潮流及其場景等等方面。洪治綱將目光聚焦于70年代出生的女性作家的都市小說創作，他選取魏微、戴來、盛可以、須一瓜、金仁順、朱文穎等人的創作，作為言說的對象。在評價70年代女作家的都市小說時說她們的價值在于，“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銳，專注于對都市內部個體生命存在境遇的審美表達，尤其是對于在現代物質文明擠壓之下所產生的種種孤獨感和荒誕感的強力書寫。也就是說，她們不僅僅是將都市作為一種單純的敘事背景，而是讓審美話語滲透到現代都市價值體系的內部，尋求并展現一些普通人物的個性命運與現代文化之間的隱秘關系，凸顯紛亂復雜的現代都市之中某些孤獨而又焦灼、荒誕而又極具質感的生存狀態，以及這種生存狀態所折射出來的各種迥異于以往價值觀念的新文化動向。”[5]但亦有論者主張只將反映市民反思品格以及與都市社會沖突等方面，視為都市小說的敘事主體及主題，這樣的論斷基于中國都市文明與都市文學極度發達作為前提和預設，但目前的實際狀況遠非如此。這無疑是一種過于超前與躍進、甚至無視當代都市文學發展的實際狀況的做法。由于相對偏狹的視野，導致了對研究客體的自我設限。因此，施戰軍認為，“由于對‘城市書寫’的都市符號化認識的慣性，以及近年學界對所謂‘現代性’的過分熱衷，80年代以來的‘京味’小說一直沒有納入‘城市書寫’的范疇進行認真研究，從鄧友梅、汪曾祺、陳建功、劉心武、蘇叔陽、韓少華到王朔、劉震云、邱華棟、張馳甚至居住在京外的鐵凝（《永遠有多遠》），他們在傳統文化和現代審美的矛盾與整合方面展現出來的語言張力和敘述活力，以及由此形成的蔚為大觀的‘北京書寫’，除了少數學者如趙園、賀桂梅等有專論，它長時間地經受著當代文化與文學研究界有意無意的回避和‘上海書寫’研究的遮蔽”。[6]人為的遮蔽與無端的漠視，無疑抹煞了現代中國都市文學的豐富性和生動性。

二、都市文學研究的整體研究與作家作品研究雙向推進

（一）整體研究表現之一：“主體”與“他者”之辨

2006年都市文學的整體研究，首先體現對都市文學地位的如何定位，即“主體”與“他者”之辨。長期以來，基于知識精英立場的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界對啟蒙主義和現代主義情有獨鐘，偏愛有加，理所當然地認為都市文學附屬涵納于表現二者的文學敘事，無須讓其單獨“出列”。在許多研究者的潛意識中，都市文學就是啟蒙文學、左翼革命文學主流之外的“他者”，至多不過是現代通俗文學中的一個類型。但這樣的認識有兩個明顯的問題：首先，評價尺度的合理性。值得我們反思是，使用基于知識精英立場的現代性的思想評價尺度，來衡量包括反映后現代社會形態質態的中國都市文學，是否適切，這值得商榷。誠然，我們可以比照利奧塔的觀點，把后現代視作現代的延續與發展，但世易時移，仍然將現代主義的評價準則奉為衡量后現代都市的文化現實的圭臬，恐怕已不太適宜。其次，用相對偏狹的西方標準衡量中國的都市文學的發展及實績。中國都市文學自有其不同于西方的發展模式與特點，如果單純比照西方的都市文學評價標準，必然陷入言不及義的尷尬。因此，有些結論就值得商榷。如“城市文學的那種東西，它總是桀驁不馴的，它是反抗和叛逆的，它是否定性的，它是浮士德式的，它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式的”，因此，中國的都市文學“只是斷斷續續以破碎的形式和他者化的方式在不同的階段顯現，沒有一種完整的歷史，也不可能有其完整的自身?！侥壳盀橹?，我們歷數了那么多的城市文學作品，事實上，它們不只是關于城市的，甚至不是關于城市的，它們只是涉及到城市，只是寫到城市里的生活。我們依然無法確立一種類型，一種題材，一種主題可以完完全全稱之為‘城市文學’。‘城市文學’，只是一種永遠的他者，只是我們需要的涌動著的欲望和身體的他者而已?！盵7]我們不敢認同這樣的結論：第一，對都市文學的界定，不能僅僅停留于功能性定義，亦應該注意都市文學的描述性定義。反映市民生存體驗、文化心態和生活方式以及表現摹寫都市文化場景的文學敘事都應該視為都市文學。第二，基于知識精英立場的評價尺度，有一種簡單化的傾向。它既會遮蔽許多不應該遺漏的都市文學文本，也會導致對某些都市文學文本的評價有失偏頗。如有論者認為王安憶小說《新加坡人》，“它就是不像城市小說，根本原因在于王安憶主要還是透視人物的性格、行為和心理，也就是說，敘述視點透過城市直接進入到人物，并不關注人物本身與城市的交流，也不關注人物之間如何依靠城市進行交流，那些現代化的城市代碼在小說敘事中并不起到重要的關聯作用”。[8]

（二）整體研究表現之二：都市文學發展概況與遲滯原因的探尋

2006年都市文學的研究者，大多數均從總體上考察了現代中國都市文學發展的概況及特定歷史階段中發展遲滯的某些原因。如施戰軍認為，百年以來中國城市文學經歷了“都市小說”、“市民文學”、“上海書寫”和“城市文學”等四個重要階段。當下，“上海書寫”一枝獨秀的局面已經不復存在，包括“北京書寫”在內的滬外城市書寫的時代已經到來，中國式的城市文學的生成已具現實的可能性。20世紀文學發展史中鄉土文學對都市文學的擠壓特別是建國后，這是許多研究者的同感。如施戰軍認為，“‘城市文學’的枯水季，出現在延安時期到70年代后期?！盵9]季紅真則指出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都市文學休歇的重要原因，由于“市民階層成為一個被整肅的群體，基本上沒有自己的話語權”，因此，“幾乎所有關于城市的敘事都被抹殺”。[10]這些概括和評判均有一定的道理，既從宏觀上探討了現代中國都市文學的發展狀貌，又指出了其發展遲滯的重要原因。

（三）作家及文本細讀研究

2006年都市文學研究中的作家作品研究，一方面，散見于大量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綜合性或專題性研究之中，另一方面，主要體現在對名家名作的重新解讀與深度闡釋，近幾年，對老舍、張愛玲、張恨水等現代都市作家及其作品持續研究不斷深化；對王朔、賈平凹、王安憶、池莉、方方、劉震云、邱華棟、何頓、衛慧、棉棉、九丹等當代都市作家的研究亦在加強。

第一，對現代都市作家及其作品的持續研究不斷深化表現在：（1）對于老舍的研究，如《蘭州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集中發表了紀念老舍的組稿：魏韶華的《論老舍的人性探索小說》、關紀新《老舍與北京》、邵寧寧的《〈駱駝祥子〉：一個農民進城的故事》，對老舍創作中的人性探索、其少數民族身份在創作中的影響和對《駱駝祥子》中祥子“游民”身份的認定，都有一定的新意。（2）對于張愛玲的研究則更加細致與深入，如杜英的《從〈十八春〉的修訂看解放初期的張愛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1）文章著眼于《十八春》修訂前后創作主題的變異，分析了主流意識形態對張愛玲創作心態的“規訓”以及她的自覺轉向。范昕的《〈傳奇〉中的服飾 服飾中的傳奇——張愛玲〈傳奇〉中的服飾描寫》（《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6·4）則通過對張氏小說創作中服飾予以較多的關注，認為《傳奇》中的服飾描寫，不僅展示了張愛玲的服飾審美傾向，同時亦反映了她的包括“家族記憶”、“母親的影響”和“精神的漂泊”等在內的人生“傳奇”。另外還有對張愛玲小說中音樂描寫展開分析的論文，如余志平、黎翠萍的《論張愛玲小說創作中的音樂描寫》（《湖北大學學報》2006·1）。這些論文研究無疑拓展和深化了作家作品，使讀者更好地走近作家與名著，同時亦使得文學文本的思想意義得以豐富與深邃。但存在的問題亦不容忽視，邊緣性研究與交叉性研究較多，可能是出于論者求新求奇之故，因此，精當之論鮮見，一家之言泛濫。同時，亦存在過度闡釋的突出問題。（3）關于張恨水的研究有謝昭新與黃靜的《論張恨水對現代通俗小說藝術理論的貢獻》（《文學評論》2006·3）以及劉少文的《傳播方式衍生的負面效應——張恨水報紙連載小說病因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1）等。謝、黃二人從理論的高度與深度對張恨水的通俗小說創作理論進行了考察，而劉文認為，張氏之小說有名篇佳構，但他的作品中亦有許多瑕疵與缺憾：“粗糙、隨意、拼湊、冗長、夭折等等。其中尤以粗糙與夭折為最常見，也是最厲害的兩大病癥”。并進而分析了其病因，即“媒體泡沫與作者逐利”、“連載隨機性對藝術整一性的傷害”和“正在進行式帶來的尷尬”。[11]應該講，立論持之有據，言之成理，但亦存在一定的問題，即對張氏小說文本的個案選擇多側重其二三流作品，說服力較弱。

這里重點提及的是范伯群先生的《〈海上花列傳〉：現代通俗小說的開山之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3）。范先生認為，《海上花列傳》及其作者韓邦慶的文學史意義在于六個“率先”：一、“《海上花列傳》率先將頻道鎖定、將鏡頭對準‘現代大都會’的小說，不僅都市的外觀在向著現代化模式建構，而且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在發生深刻變化?！倍ⅰ靶≌f以商人為主角，也以商人為貫穿人物”，“它率先打破了該類題材（即魯迅所謂的‘狹邪小說’）‘才子佳人’的定式，才子佳人在這部小說中不過是扮演‘清客’的陪襯角色?！比?、“《海上花列傳》率先選擇‘鄉下人’進城這一視角，反映現代生活的一個重要側面”。四、“《海上花列傳》是吳語文學的第一部杰作”。五、小說“首先使用‘穿插藏閃’的結構法”，“在藝術上它也是一部上乘之作，甚至是冒尖之作”。六、“韓邦慶是自辦個人文學期刊第一人，連載他的《海上花列傳》的《海上奇書》期刊又利用現代新聞傳媒《申報》為他代印代售，他用一種現代化的運作方式從中取得腦力勞動的報酬”。同時，范先生認為，《海上花列傳》這部奇書的意義更為深遠，它甚至昭示著中國文學現代化的某種內發性特征，因此“這六個‘率先’，以一股濃郁的現代氣息向我們迎面撲來，《海上花列傳》從題材內容、人物設置、語言運用、藝術技巧，乃至發行渠道等方面都顯示了它的原創性才能。作為中國文學轉軌換乘的鮮明標志，它可以當之無愧?！辈粌H如此，《海上花列傳》的成功還說明，“中國通俗文學的現代化是中國社會推進與文學發展的自身內在要求，是中國文學運行的必然趨勢，是中國社會的陽光雨露催生的必然結果——由于現代工商業的繁榮與發達，大都市的興建以及社會的現代化，民族文化必然要隨著社會的轉型而進行必要的更新，……知識精英文學是受外來新興思潮的影響而催生的；但中國通俗文學則證明了即使沒有外國文學思潮為助力，我們中國文學也會走上現代化之路，我們民族文學的自身就有這種內在動力”。[12]范先生通過對《海上花列傳》的解讀與闡釋意義重大，這不僅僅是對某部都市文學的肯定，也是對現代中國都市文學偉大的開端的一種確立，同時更強調中國都市文學的內發性特征，這具有某種都市文學知識學建構的深遠意義。

第二，對于中國當代都市文學作家及作品的相關研究，大多存在于都市文學的總論或作家專論之中。前文提及的陳曉明的《城市文學：無法現身的“他者”》、洪治綱的《縫隙中的囈語——20世紀70年代出生女作家群的當代都市書寫》和施戰軍的《論中國式的城市文學的生成》等雄文中，均涉及到了當代都市文學的寫手及其作品，如王朔、賈平凹、王安憶、池莉、方方、劉震云、邱華棟、何頓、衛慧、棉棉、九丹等，雖然字數不多，但每每能夠要言不煩，一針見血，切中肯綮。當代都市文學的重評主要亦局限于名作家之名作，如對賈平凹《廢都》和王安憶《長恨歌》等的再研究，如王堯的《重評〈廢都〉兼論九十年代知識分子》（《當代作家評論》2006·3）。

三、都市文學外部研究強化與內部研究深化

2006年都市文學的外部研究與此前的現代中國都市文學研究的特征并無大的區別，依然處于一種從屬與附庸的地位，大多潛隱于現代中國文學的整體研究或現代通俗文學研究之中。如楊劍龍的《論上海文化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2006·6）、郝慶軍的《論鴛鴦蝴蝶派的興起》（《文學評論》2006·2）、湯哲聲的《“鴛鴦蝴蝶派”與現代小說的發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1）和劉影的《城市文學的“上海懷舊”之旅》（《北方論壇》2006·5）等。

楊劍龍先生的文章從中國最早的現代都市上海的商業文化、期刊與稿酬制度等角度，細致地考察了中國都市文學乃至中國現代文學發生和發展的外部因素。尤其是中西合璧的現代上海都市文化，在他看來，這是都市文學發生和發展的決定性因素，“上海開埠以后面向世界的過程中，在東西方文化的撞擊與融匯中，形成了上海文化的商業性、開放性、個性化的特征，上海成為了中國走向現代的縮影，上海文化制約著上海文學的發展，也影響了中國文學的走向現代化?！盵13]湯哲聲則從創作機制、傳播機制和接受機制三個方面，對早期現代中國都市文學進行了的發生學考察。[14]劉影則從“上海懷舊”文化的角度，對當下都市文學中的“懷舊上?！敝黝}的繁富敘寫進行深入的探究。文章首先考察了“上海懷舊”熱的緣起，繼而對“上海懷舊”者進行了分析，指出其突出的女性特征及其原因，最后以“上海懷舊”散文為例進行了總體評判。[15]也有論者指出，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都市文學的發生和發展深受經濟理性主義的影響，無遠而弗屆的經濟理性主義已經成為都市文學發展的統攝性因素。[16]

在2006年都市文學的外部研究中，以商業文明為核心的都市文化對都市文學的決定性影響，各位研究者幾乎達成了共識。

2006年都市文學的內部研究與此前相比有了長足的進展：一方面，對都市文學特征的整體研究日臻完善；另一方面，對現代中國都市文學內部的細部特征及流派研究亦屢有新見。

首先，人們對都市文學的總體特征的概括與歸納，越來越接近都市文學的本質規定性。楊劍龍不僅看重都市文學的外部因素，亦考察了都市文學的表現主題與藝術手法。楊先生認為，“擺脫傳統封建倫理道德的束縛、強調個體的自由獨立，成為上海文學突出的表現主題”。[17]同時，他又分別從詩歌、小說、戲劇三個方面考察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對上海文學潛移默化的影響。如劉影認為現代都市文學至少應該具備四個特征：“1.在工業化和市場經濟背景下展開敘事；2.城市成為最主要的精神與敘事資源；3.建立在‘物化’基礎上的價值選擇；4.鮮明的城市文化歸屬意識?！盵18]有的論者則考察了90年代以來經濟理性主義統攝下的新都市小說的表意樣態的文化內涵和審美特征，并進行了學理性評判。[19]

其次，對現代中國都市文學內部的細部特征及流派的研究，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強。如謝昭新和黃靜的《論張恨水對現代通俗小說藝術理論的貢獻》（《文學評論》2006·3）、賀昌盛的《從“新感覺”到心理分析——重審“新感覺派”的都市性愛敘事》（《文學評論》2006·3）、楊新剛的《新都市小說身體敘事淺探》（《齊魯學刊》2006·1）等等。謝黃二人在文章中肯定了現代通俗章回體小說大師張恨水對通俗小說藝術理論的獨特貢獻。他們認為張恨水的“現代通俗小說理論大體上是屬于實踐型也即經驗型的，即在通俗小說創作的基礎上，以經驗的總結、提升而形成某些理論觀點，而這些理論觀點又能進一步深化他的小說創作，這就形成了張恨水小說創作與理論的互動共振關系”，這種努力不僅發展了張恨水的創作特色，同時亦影響了一代通俗小說理論的發展與通俗小說的創作。論者從通俗小說的文體觀、藝術觀和功能觀三個方面全面細致地探討張恨水的通俗小說理論。賀昌盛以為，對劉吶鷗、穆時英和施蟄存三位作家所謂“新感覺派”的傳統命名，有失膚淺，因此，要細致分析劉吶鷗、穆時英和施蟄存各自不同的都市敘事。作者認為，劉吶鷗集中筆墨描寫了“都市背景中的性愛消費”，穆時英則展示了“飄浮于都市的‘性愛’游戲”，施蟄存則在進行文學化的都市人的“性心理分析的自覺實踐” [20]。肖佩華則在文章中要求研究者注意海派小說中所表現出的“市井意識”，作者認為“‘市井’代表著城市的底層，抓住了市井，也就捕捉住了中國城市的‘魂’”，而海派小說則是“現代的市井傳奇”，其中刻意表現的“日常生活的況味”、塑造的“市井小人”以及表現出的“市井生存智慧”、“市井俠義精神”、“市井浪子情結”。論文考察了現代海派小說與中國傳統市井傳奇之間的內在關聯，有一定的合理性，可謂一家之言。[21]《新都市小說身體敘事淺探》則分析了新都市小說四個悖論性特征：“主體化與客體化”、“資本化與審美化”、“意志化與肉欲化”和“批判性與媚俗化”。[22]

四、重要作家參與都市文學研究

2006年的都市文學研究出現了一個新的亮點，作家參與都市文學的研究之中。這種研究與此前我們熟悉的作家創作筆談有著極大的不同。著名作家王安憶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了《城市與小說》（《文學評論》2006·5）一文，對兩個上海作家王季明的《租個男友回家過年》和李肇正的《城市生活》進行了細讀式的分析，對主題的揭示準確到位，對人物心理的剖析絲絲入扣、洞徹肺腑，論證細膩、結論精到，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雖然，參加的作家屈指可數，但這一現象是非?？上驳模欢ǔ潭壬细淖兞爽F代中國都市文學研究界，僅僅批評家自說自話的單一化批評模式。

（本文系曲阜師范大學校級課題“經濟理性主義與新都市小說研究”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XJ0641）

注釋：

[1][10]季紅真：《小說：城市的文本》，《文藝爭鳴》，2006（1）。

[2][7][8]陳曉明：《城市文學：無法現身的“他者” 》，《文藝研究》，2006（1）。

[3][5]洪治綱：《縫隙中的囈語——20世紀70年代出生女作家群的當代都市書寫》，《文藝研究》，2006（1）

[4][6][9]施戰軍：《論中國式的城市文學的生成》，《文藝研究》，2006（1）。

[11]劉少文：《傳播方式衍生的負面效應——張恨水報紙連載小說病因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1）。

[12]范伯群：《〈海上花列傳〉：現代通俗小說的開山之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3）。

[13][17]楊劍龍：《論上海文化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2006（6）。

[14]湯哲聲：《“鴛鴦蝴蝶派”與現代小說的發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1）。

[15][18]劉影：《城市文學的“上海懷舊”之旅》，《北方論壇》，2006（5）。

[16][19]參閱筆者的博士學位論文，楊新剛：經濟理性主義與90年代新都市小說·緒論、第一章及第二章，山東師范大學，2006（4）。

[20]賀昌盛：《從“新感覺”到心理分析——重審“新感覺派”的都市性愛敘事》，《文學評論》，2006（3）。

[21]肖佩華：《論海派小說中的市井意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3）。

[22]楊新剛：《新都市小說身體敘事淺探》，《齊魯學刊》，2006（1）。

（楊新剛，山東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