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俠女》是《聊齋志異》中內涵豐厚的篇什之一。本文聯系唐傳奇《劍俠傳》中的妾及《唐國史補》中賈人妻的形象,對俠女這一人物形象進行了較為細密的分析,得出俠女與顧生之間無愛情可言;知恩圖報的俠女是一個追求自由獨立的俠者形象。她的出現豐富發展了傳統小說中的俠女形象。
關鍵詞:俠義 俠女 知恩圖報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李白這首《俠客行》用簡勁的筆墨畫出了豪俠的氣概:身懷絕技,扶危濟困,慷慨瀟灑,傲然不羈。俠客,屢見于古代文學作品中。然而刀光劍影中盡顯俠客風采者多為男性,即使有女俠的身影,她們或如《劍俠傳》里的妾模糊不清,或如《水滸傳》里的一丈青扈三娘母夜叉孫二娘,女俠男性化。而《聊齋志異·俠女》中美麗脫俗光彩照人的俠女是個例外,她的出現豐富發展了傳統小說中的俠女形象。
《俠女》講述了一個女子隱姓埋名為父報仇的故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聊齋志異》時說:“書中事跡,亦頗有從唐人傳奇轉化而出者。”《俠女》與唐代《劍俠傳》及《唐國史補·賈人妻》講的是一個故事。茲錄兩則唐人故事如下。
《賈人妻》
唐馀干縣尉王立調選。傭居大寧里。文書有誤,為主司駁放。資財蕩盡,仆馬喪失,窮悴頗甚,每乞食于佛祠。徒行晚歸,偶與美婦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隨。因誠意與言,氣甚相得。立因邀至其居,情款甚洽。翌日謂立曰:“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資用稍備。倘能從居乎?”立既悅其人,又幸其給,即曰:“仆之阨塞,阽于溝瀆。如此勤勤,所不敢望。子又何以營生?”對曰:“妾素賈人之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內,尚有舊業。朝肆暮家,日贏錢三百,則可支矣。公授官之期尚未,出游之資且無。脫不見鄙,但同處以須冬集可矣。”立遂就焉。閱其家,豐儉得所。至于扃牖之具,悉以付立。每出,則必先營辦立之一日饌焉。及歸,則又攜米肉錢帛以付立。日未嘗闕。立憫其勤勞,因令傭買仆隸。婦托以他事拒之,立不之強也。周歲,產一子。唯日中再歸為乳耳。凡與立居二載。忽一日夜歸,意態遑遑,謂立曰:“妾有冤仇,痛纏肌骨,為日深矣。伺便復仇,今乃得志;便須離京,公其努力。此居處,五百緡自置,契書在屏風中。室內資儲,一以相奉。嬰兒不能將去,亦公之子也,公其念之。”言訖,收淚而別。立不可留止,則視其所攜囊,乃人首耳。立甚驚愕。其人笑曰:“無多疑慮,事不相縈。”遂契囊逾垣而去,身如飛鳥。立開門出送,則已不及矣。方徘徊于庭,遽聞卻至。立迎門接俟,則曰:“更乳嬰兒,以豁離恨。”就撫子,俄而復去,揮手而已。立回燈塞帳,小兒身首已離矣。立惶駭,達旦不寐。則以財帛買仆乘,游抵近邑,以伺其事。久之竟無所聞。其年立得官,即貨鬻所居歸任。爾后莫知其音問也。①
《劍俠傳》
貞元中,長安有買妾者,居之數年,忽爾不知所之。一夜提人首而至,告其夫曰:“我有父冤,故至于此,今報矣!請歸。”泣涕而訣,出門如風。俄頃卻至,斷所生二子喉而去。②
《劍俠傳》僅是像六朝志怪記述“怪異非常之事”一樣,錄下當時世間一件不平常之事,如今日晨報晚報的一則短訊。《賈人妻》則把一則短訊變成一篇微型小說,盡管情節曲折了,但由作品可以看出,作者意在追求構想之幻、情節之奇,無意于考慮故事有何寓意。蒲松齡把短訊微型小說轉化成一篇短篇小說,不僅僅是情節的多變,上場人物的增多,更重要的是隨之而來的作品意趣的變遷:蒲松齡使妾、賈人妻脫胎換骨,升華為一個閃耀著俠義精神的可愛可敬的俠女形象。
蒲松齡在俠女身上寄寓了俠客之道中最樸素的價值觀,知恩圖報。俠女因生活所迫,不得已去顧生家乞刀尺乞米,而靠為人寫字作畫為生的顧生一有所獲也總分與她。俠女于是“日嘗至生家,見母作衣履,便代縫紉;出入堂中,操作如婦”,她要盡自己所能報答顧生饋贈之恩。一日顧母對俠女言:“床頭蹀躞之役,豈孝子所能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霧露,深以祧續為憂耳。”看來,僅“操作如婦”還不夠,顧家還有個迫切的愿望:顧生該有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心思縝密的俠女對顧家的境況了如指掌,對顧母的弦外之音心領神會。自古以來急人所愿是最適宜的報恩方式,所以接下來有了俠女與顧生的第一次約會。沒有郝然,沒有溫婉,沒有嬌嗔,“事可一而不可再”,與顧生同枕共眠后俠女言。這是警告,這是暗示——約會與愛情無涉!沒想到俠女己方出了差錯,于是就有了與顧生的第二次約會。直到最后俠女把兒子交給顧家,與顧生分別時才把這一切解釋明白:“養母之德,刻刻不去于懷,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報不在床笫也。為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復來,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有人曾引用俠女的話“枕席焉,提汲焉,非婦伊何也?業夫婦矣,何必復言嫁娶乎”,斷言俠女是一個不受封建禮法限制,不計較個人名聲,勇于追求愛情的奇女子。其實,枕席提汲生子正是俠女報恩的俠義行為。
追溯俠的淵源,自然和社會政治環境是俠產生的外因,人類精神追求和自然覺醒是俠得以產生發展的內因。兩千多年來,“范宣子向奴誓”一直被傳為美談,奴隸斐豹主動向貴族范宣子提出條件,做一次交換,如果他幫范宣子刺殺成功,就可以有自由之身。斐豹敲響了俠的精神領域的第一鐘——自我意識的覺醒:我要自己爭取自己的命運。豫讓刺殺趙襄子的故事人人皆知,豫讓僅僅是為知己而死嗎?不錯,確實如此,然而他的死還有另一種意義:換得一種承認,從另外一個角度實現自我,盡管這種選擇是悲涼的。《呂氏春秋·愛士》載,韓原之戰中,秦穆公危在旦夕之際,“野嘗食馬肉于岐山之陽者三百余人,畢力為穆公疾斗于車下,遂大克晉”。這三百人不是為國君而戰,而是為了報答穆公在歧山之陽殺馬送酒之恩德。總之,“知恩圖報”的俠義觀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影響著中華民族的價值取向,影響著無數個追求自由獨立平等的俠者。俠女知恩圖報實際上蘊含了其對人格平等的追求。
相較于俠女的知恩圖報,賈人妻、妾的自私狠毒顯得格外突出。《劍俠傳》中的女子要報父仇自然需要一個容身之處,她選擇做妾為掩護。賈人妻同樣需要掩護,她選擇了王立。試看賈人妻與王立相遇的過程:“徒行晚歸,偶與美婦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隨。因誠意與言,氣甚相得。立因邀至其居,情款甚洽。”這情景像極了《聊齋志異·畫皮》里獰鬼以色惑王生的過程:“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生曰:‘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兩個王生偶遇美人,上前搭訕,邀美人同歸,美人欣然相從。試想,古今社會哪個良家女子敢跟一陌生男子冒然歸家?因為這里的美女決不是“偶”“遇”,“或前或后”“甚艱于步”是她們的圈套,她們有見不得人的企圖。再看賈人妻、妾對孩子的處置。賈人妻“曰:‘更乳嬰兒,以豁離恨。’就撫子,俄而復去,揮手而已。立回燈塞帳,小兒身首已離矣”。妾“俄頃卻至,斷所生二子喉而去”。復仇后,她們選擇了殺死自己的兒子,目的很簡單,“以豁離恨”,決絕中透著狠毒自私。這決不是自由獨立的俠女所為,這是隨時可負天下人的小人行徑。
正因有了報恩一事,我們才看到了俠女的大智慧大胸襟大毅力。俠女父親被仇人所害,家產被沒收。“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為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聊齋·商三官》中的商三官一語道出當時司法之黑暗。但明論就此評價商三官:“其才其識,足愧須眉”。此話也可適用于俠女,俠女洞徹世情,明知無閻羅包老,于是伺機憑己之力為父報仇,俠女三官無疑是封建強權社會的挑戰者。因為帶著老母隱居,生活所迫受恩于顧家,俠女既要報仇又要報恩,“所以不即報者,徒以有老母在,母去,又一塊肉累腹中,因而遲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門戶未稔,恐有訛誤耳”。隱忍,遇事不亂,為使復仇計劃無誤,明察秋毫,報恩報仇有條有理,從容有度,其大智慧令男兒自愧弗如。
許身顧生,并非意味著俠女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尊嚴貞節。統觀俠女的表現,坦蕩莊重自尊自愛,其高潔的靈魂如一朵雪山之蓮,不容褻瀆,不容玷污。比較賈人妻與王立有意為之的相遇,俠女與顧生則是不期而遇,俠女只是把空房子作為容身之地,不經意間與顧生成為鄰居。與顧生相遇,女“見生不甚避,而意凜如也”。“凜如”,言俠女態度嚴肅,令人可畏。接下來,蒲松齡借顧母及顧生孌童的話進一步強調了俠女凜然非同一般的個性:“為人不言亦不笑,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艷麗若此,神情一何可畏?”俠女“冷如霜雪”,賈人妻“情款甚洽”,這是莊與狎,厚與薄的不同。所以盡管俠女兩次與顧生“枕席焉”,可報恩、尊嚴涇渭分明,面對顧生的挑逗,俠女“厲色不顧而去”,“冷語冰人”,“輒走避”。而對白狐少年的公然冒犯,俠女先是警告:“彼舉止態狀,無禮于妾頻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請便寄語:再復爾,是不欲生也已!”警告無效,俠女毅然擊殺白狐,盡顯俠者本色:“少年見之,駭而卻走,追出戶外,四顧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生急燭之,則一白狐,身首異處矣,大駭”。匕首在幽深浩渺的夜空曳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閃著晶瑩的光,寒氣逼人。俠女精絕的劍術如晉人的行草,天馬行空,游行自在,心手相應,登峰造極。這次漂亮的亮劍也為下文埋下了伏筆,俠女要用這俠義之劍削下仇人的頭顱。
有一個細節值得一提。狐化的少年在顧生與俠女幽會時推門而入,嘲笑俠女,“我來觀貞潔之人耳”。俠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與顧生獨處時未見其“頰紅”,聽少年提到貞潔二字卻“眉豎頰紅”,且“默不一語”,這說明她在內心深處是認同少年的觀點的。與顧生臨別又一再叮囑:“茍且之行,不可以屢。”她把自己的行為視為“茍且之行”。然而中國歷來有“百善孝為先”,“人無后為大”的古訓,在知恩圖報大義大理與自己的貞潔之間,俠女艱難卻又義無返顧地選擇了前者。因為在俠女看來這是高尚之所在,行俠仗義者之所為,其大胸襟令人嘆絕。
仰十指撫養老母,無怨無悔為顧母盡孝,母死,獨處一室獨自一人十月懷胎,為顧家生下一男,韜光養晦為父報仇,俠女之大毅力令人欽佩。
《賈人妻》結束時,女“俄而復去,揮手而已”,《劍俠傳》結束時,女“泣涕而訣,出門如風”。她們復歸到茫茫人海蕓蕓眾生中去。《俠女》故事結束時我們又見到了“偶見鶻突”的聊齋筆法,女“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復見”。枕席提汲生子復仇是“示以平常”,預知將來(“君福薄無壽,此兒可光門閭”)、一閃如電是“偶見鶻突”。阮亭云:“神龍見首不見尾,此俠女其猶龍乎!”人乎,龍乎,神乎,俠女是刀光劍影里的一朵雪蓮花,雪蓮怎能在這個齷齪的世界委曲生存,這個世界太黑暗,太專權,令人窒息,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復歸到無垠的宇宙,無窮的自然,在那里,她盡情綻放自己的異彩。或許,心無外役的瀟灑也是聊齋先生的所愿,“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他說。
注釋:
①②蒲松齡.聊齋志異[M].蒲松齡全集[M].上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 .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2]馬瑞芳.馬瑞芳揭秘〈聊齋志異〉[M] .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
[3]汪玢玲.鬼狐風情:〈聊齋志異〉與民俗文化[M] .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4]袁世碩 徐仲偉.蒲松齡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劉艷玲, 山東省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