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頹廢”的父親，女性主義的關心

摘要：在多數人心目中，“硬漢子”是父親的代名詞，而在《臺階》中父親形象卻顯“頹廢”，人格發展理論、社會學以及價值二元論為父親的“頹廢”作出了解釋，女性主義運用“圣杯式”的思維方式為消除父親的“頹廢”提出了獨到的見解。

關鍵詞：父親 關心 女性主義

《臺階》①是近年來選入語文教材的一篇記敘文，該文以臺階為主線，由一戶農村人家臺階由低到高的升遷過程，展現了一個農村父親真實的生存狀態：勤勞、樸實、不善言辭，在歲月流逝中逐漸變老，其間也支撐做了許多事。年輕時，父親身強力壯，“一下子能夠扛三百來斤的石板，且來回背了三趟，在一來一去的許多山路上，除了感到可惜的一雙麻筋草鞋外，他還沒覺花了太大的力氣。”正是憑靠著年輕身強力壯，父親和很多農民一樣也都有著極其樸素的夢想——“他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因為，在農村臺階高意味著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盡管“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了一輩子，沒有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自己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從此，夢想的強大力量支撐著父親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幾乎從未停息地為造屋添磚加瓦，“父親就是這樣準備了大半輩子”。終于，“塞角票的瓦罐滿了幾次，門口空地上鵝卵石堆得小山般高。他終于覺得可以造屋了，便選定一個日子，破土動工。”

造屋的日子，對父親來說是興奮的，在忙前忙后的日子中，“屋頂的最后一片瓦也蓋上了”，新屋竣工，九層高的臺階也在父親殷切的期待中落成。父親奮斗大半輩子的夢想可謂實現，但父親卻遭遇了一系列尷尬之事：他不敢放鞭炮以示對新屋落成的慶賀，明明該高興，滄桑的臉上卻露出了尷尬的笑容；坐在新臺階上，手腳卻無處可置；挑水之時，卻因還不曾習慣九層高的臺階，將腰閃了。自此，挑水之事由兒子來做了，父親就更是很少邁出家門，即便偶爾出去回來卻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父親那顆倔強的頭顱卻一直不曾想明白，很久之后他終究還是發出“這人怎么了”的疑問。《臺階》一文給出了答案：“怎么了呢，父親老了。”

《臺階》中所塑造的父親為夢想而進行著有力的奮斗，但夢想實現后卻出現了一系列“反常”行為，人們心目中“硬漢子”的形象驟然間顯得如此“頹廢”，這出乎很多讀者的意料，如何解釋父親的這一行為呢？

從艾里克森所提出的人的社會發展理論②看，父親可謂處于從“繁殖對停滯（30歲～60歲）”到“完美無憾對悲觀絕望（60歲以后）”——人的社會發展的第七階段到第八階段——的過渡時期。在人生的第七個階段，父親因之努力，兒女漸長，華屋落成，臺階如愿得以高升，可謂自我力量得到確證，自我價值得以實現，用艾里克森的社會發展理論來評價，可稱之為“完美無憾”了，但文中父親的表現卻與之大相徑庭，盡管兒子對父親的異常表現給出了答案，但是父親仿佛尚未知曉，父親的困惑難道僅僅可以用“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來作解釋嗎？如果可以，這只能算作是一個蹩腳的注解。在大多數讀者看來，此時父親的形象失掉了我們一般所認為的應該環繞于男性周圍的光環，被“矮化”了許多，缺少海明威筆下“硬漢子”的堅強意蘊，可以猜想出，這讓很多讀者難以接受。對父親心理的這種外在表現以及大多數讀者的這種感受，我們還可以從以下方面來解釋。

從社會學的角度分析，我們知道父親的行為特征主要由社會賦予男性角色規范所致。在傳統的社會期待中，男人、丈夫和父親是家長，是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是養家糊口的人和創業者。他們要承擔風險，作出決定和充當家庭的保護人。加之，由于現在我們的社會仍然遵從“男性至上”的原則，男性還是處于優勢地位。但是這并不說明他們能夠逃避性別角色規范的束縛：男性必須堅毅、勇敢、必須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的個性必須服從于男性性別角色，不能表現出溫柔等所謂的女性特質，否則就會遭到嘲笑。而處在社會底層的那些男性壓力則更大，他更加沒有選擇，只能扮演“男子漢大丈夫”的角色，遵守著“男兒有淚不輕彈”之類的角色規定。長期浸淫在性別角色的規范下，男性常常很難卸下他們防衛的外衣，來表達他們的親密情感或者他們的弱點與恐懼。如果一個男人開放地表現出內心的脆弱，他會擔心女人認為他像個小男孩而失去對他的尊敬，甚至有些男人因對自己的男性氣概不夠自信，由此畏懼女人的力量與親密關系，相反表現得更為極端男性化或大男人主義。《臺階》中的父親雖然生活在現代社會中，但卻是傳統男性性別角色規范的典型體現者：在兩難生存困境中，父親艱難跋涉；在養家糊口的過程中，父親維護著多數人們心目中對這一角色所要求的“堅強”形象，進而試圖終其一生一如既往地維持這一形象，在歲月無情地催促下，父親堅毅而有力的形象卻未能“與時俱進”，所以，父親在兒女及大多數讀者視界中顯得“頹廢”了。

從價值觀來看，價值二元論是造成父親一直以來極力維護其“硬漢子”形象的另一重要原因。所謂價值二元論“即在分離的二者中，分離的雙方被看作對抗性（而不是互補性的）、排他性的（而不是包容性的），這就把更高的價值（地位、威望）賦予其中的一方而不是另一方（舉例來說，二元論把更高的價值或地位賦予歷史上被界定為‘精神’、‘理性’和‘男性’的群體，而不是賦予那些歷史上被界定為‘身體’、‘感情’和‘女性’的群體）。”[1]這種價值二元論賦予父親只能是精神的、理性、男性的、善于自控、勇敢、獨立、積極進取、自信、有主見、果斷、堅強、富有競爭性、支配性、冒險性、攻擊性、操作能力強的形象，舍此，男性則不稱其為男性，而情感、身體、脆弱、溫柔只是女性的代名詞。但與這種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大異其趣的是，榮格的原型理論體現出了對男女兩性性格中二元對立的消解。他提出每個人人格中有四種原型，其中一種原型為“‘阿尼瑪’（anima）和‘阿尼瑪斯’（animus）。‘阿尼瑪’是男性精神中的女性特征，是由男人在漫長歲月中與女人交往所獲得的經驗而產生的。這種原型有兩種作用：第一，它使男性獲得女性特征；第二，它提供了一個在男性和女性相互交往的參照系。‘阿尼瑪斯’是女性精神中的男性特征，它給女性提供了男性特質，也提供了一種指導特有男性交往的參照系”。[2]榮格對男女兩性因耦合而彼此相融合的特征作出了深刻解讀，這一原型說與人性的真實狀態相契合，現實生活中男性和女性的性格特征中確實存在著交融。但價值二元論、思維方式的二元對立由來已久，長時間占據著一些人的大腦，短時間內難以改變。正因為此，父親對自己以及我們對父親永遠保有“硬漢子”、“光輝”、“堅毅”等形象的刻板認識也是由來已久并根深蒂固。所以，當父親流露出“頹廢”時，多數人（甚至包括父親自己）顯得費解并難以認同。

面對父親角色的兩難境地，如何消解父親的“頹廢”，是我們所關注的。女性主義理論以女性特有的思維方式為男性，特別是處于“頹廢”之境的父親尋求出了解脫之道。

女性主義理論認為，在思維方式上，男女存在著一定的差異。“男性思維的思維方式是‘劍’式的，是攻擊性的、容易造成等級制的，而女性的思維方式是‘圣杯式’的，是包容式的、合作的，對人、對自然采取的是出于本質的關愛態度。”[3]其核心理念之一即建構“倫理性關心”， ③它要求在道德領域賦予女性所擁有的關懷、愛護、友誼、信任等特征以更高的價值，將協同取代沖突，關聯取代分離，把善良慈愛作為道德和人格理想。因為女性的心性最適合于思考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加之具有深切情感體驗的女性在理解和尊重生命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她們注重聯系和情境，能夠打通主體和主體、主體與他者的認同，這利于她們站在平等的角度，重新審視弱者，及其處于權利邊緣、底層，甚至是那些被社會所淘汰的對象，并給予他們以關心。這其實也就是郝文武先生所說的共利，“共利包括互利和雙贏，但又不等于互利和雙贏，不能給社會和他人帶來利益的個人和群體（這類群體既包括以前曾經為社會作出貢獻，為他人帶來了利益，但因某些原因而不能一如既往地付出了，如《臺階》中的父親，也包括天生弱勢群體）社會也應該充分關心關注他們生存和發展的權利和利益。”[4]可見，共利、女性主義精神都體現了對人的精致關懷，女性主義者以博愛、寬容之心，用“圣杯式”的思維方式來關愛處于從“繁殖對停滯”到“完美無憾到悲觀失望”過渡階段但暫時還未適應的父親，是尤為合宜的。

在《臺階》中，我們看到，在父親日漸衰老之時，兒子已是漸漸地變為一個強壯的“大人了”，在他讀懂父親表現出“老年人”的一系列癥狀時，尤其是在父親挑水閃了腰后，他所做的是：“再也不敢讓父親挑水了，挑水之事也由我包了。”可以想見，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尚需兒子來干。從文中我們可以讀出，兒子讀懂并想明白的更多的是身體上已經衰老的父親，他用自己的行動也確實卸下了父親肩頭上有形的擔子，但他可能并沒有完全明白：因尚未完全思索明白自己行為的深層原因而在精神上背負了無形且沉重的擔子才讓父親感到倍加失落與“頹廢”，父親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身心無聊，“又覺得很煩躁”，進而表現出了極端的無助。可見，卸下父親精神上的擔子，讓父親能夠表露出其真實的情感，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情感體驗都能夠以恰當的方式得以表達，進而不至于讓父親戴著沉重的“人格面具”，從而失去了自我，特別是作為男性的“自我” ④。讓父親身心都坦然地接受來自兒子般的關心，這可以用女性主義所具有的包容、關心來對父親進行“積極無條件的關注”， ⑤這種無條件關注是人身心所需要的，對“頹廢”父親而言尤為需要，這是我們對于父親的寬容與關心，從更廣泛意義上講是對于人性真情關懷。

《臺階》選自八年級語文教材，本文編選者讓處于這一年齡階段的學生閱讀并認識這樣父親的形象其用意在于：一方面，是讓學生明白，在生活、工作中不僅僅有身強力壯的父親，同時還會有“頹廢”的父親，英雄父親與平凡父親角色并存，兩種角色甚或更多的角色一起構成了完整、豐滿并且真實的父親；另一方面，學生解讀并接觸到如此真實的父親，更重要的是讓學生學會關心父親，讓學生明白，無論在何種狀態下，“關心都是由‘應答’(response)與‘責任=應答能力(responsibility)’結合而成的關系。”[5]對學生來說，應答“頹廢”父親所表現出來的脆弱、悲傷和煩惱的行為，關注父親的內心世界，為了父親而操心，是兒子關心意識與關心能力增強的體現，也是他們對父親承擔責任的表現。盡管八年級學生所面對的父親多數處于身強力壯之時，但培養子女對父親的關心意識與關心能力尚需從小從點滴出發。

此外，真正消除父親的“頹廢”心理，讓父親感受到溫暖，僅僅依靠“女性”群體運用女性主義的思維方式遠遠不夠，還需要整個社會群體（包括男性群體和女性群體）運用女性“圣杯式”的思維方式從身心兩方面來關心“頹廢”的父親以及如父親般的弱勢群體，從而讓他們能夠真實地感覺到身心的溫暖。

若廣而言之，運用女性主義“圣杯式”的思維來關心人，除了關心“頹廢”的父親之外，更重要的是關心所有的人（其中，自我關心也是一種重要的關心），正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種博愛之舉是人類生存的理想狀態，它與當前人們渴望建立和諧人際關系，構建和諧世界相契合。正如在“除了愛一無所有”的德雷莎修女所創辦的“加爾各答兒童之家”的墻上所記錄的一段話中所言：“人們不講道理、思想有問題、自我中心，不管怎樣，總要愛他們；……如果你做善事，人家說你別有用心，不管怎樣，總是要做善事；……人們確實需要幫助，然而如果你幫助過他們，可能遭到攻擊，不管怎樣，總要幫助他們。”這些洋溢著愛的話語為德雷莎修女問答——“世界上最美麗的：愛”——做了最強有力的注解。在生活中，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去實踐這種愛人的精神，對自己、他人、他物表現出我們應有的關愛、關心與關切。為何要這樣做，用魯迅先生的話來回答即“無窮的人群，無盡的遠方，都與我有關。”在這個世界上，他、她、它、你、他們、她們、它們、你們都以某種方式和我、我們有著無盡的關聯。

注：本文為2005年西華師范大學科研啟動項目（05B080）

注釋：

①李森祥．臺階．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八年級 上冊）[Z]．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中心編著．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

②莫雷主編．教育心理學[M]．廣東：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343~346．

③④[日]佐騰學著.鐘啟泉譯.學習的快樂——走向對話[M].教育科學出版社，2005：273．

⑤心理學基礎[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5：188．

參考文獻：

[1]韓賀南，張健主編．女性學導論 [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4：195-196．

[2]胡經之，王岳川主編．文藝學美學方法論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18．

[3]靳玉樂，于澤元．后現代主義課程理論 [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132．

[4]郝文武．教育哲學 [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367．

[5][日]佐騰學著.鐘啟泉譯．學習的快樂——走向對話[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5：273．

（杜二敏，四川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