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雪花與夾竹桃

摘要：宗璞在小說《紅豆》中通過紅豆、雪花、夾竹桃等一系列物象的運用，推進了故事情節的發展，使人物形象塑造更加豐滿，并在小說中營造了一種浪漫、詩意的氛圍。

關鍵詞：宗璞 物象 紅豆 雪花 夾竹桃

宗璞的小說《紅豆》，說其精“彩”是名副其實的，因為宗璞就像一位神奇的畫家，用黑色的墨水筆卻畫出了一個五顏六色的世界，而我們的主人公——江玫和齊虹就站在這樣一個背景前，談論著貝多芬和肖邦，憧憬著他們的愛情童話。如果要仔細描述一下這幅畫，似乎應該是這樣的：天空略顯灰暗但并不蒼涼，飛舞的雪花細細簌簌紛紛飄落，昏黃的路燈在白色世界里微弱而倔強地開辟出一圍溫暖領地，江玫與齊虹就站在這一圈燈暈下，背靠背，而目光卻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一個充滿希望，而另一個卻是絕望……他們就像一個角的兩條邊，有一個交點，而緊密相連之后卻只能越走越遠。

這些富有象征意義的物象、人物所處背景環境的描寫，不僅為小說營造出一種童話式的浪漫氛圍，更是有著它們各自的暗示作用。可以說，小說中出現的幾乎每個物象都與主人公的命運以及小說情節的進展緊密聯系。這種象征手法的運用和環境描寫是小說《紅豆》的突出特點之一，也是小說的亮點所在。宗璞試圖通過這些來暗示主人公潛在的內心世界，同時也是傳達自己對主人公行為態度的一種方式。

小說的題目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暗示：紅豆，跟《邊城》里所提到的虎耳草一樣，都是彰顯著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愛情美好期許的神秘生物。

紅豆的傳說來源于古時一位忠貞妻子的偉大愛情。清人鈕誘《觚臘》書中記載：“紅豆名相思子，其樹之葉如槐，盛夏子熟，破莢而出，色勝珊瑚，粵中閨閣，多雜珠翠以飾首，經年不壞。相傳有怨婦望夫樹下，血淚染枝，旋結為子，斯名所由也。”①民間的說法是丈夫出征，妻子便不分晝夜日日守候于高山一大樹下期盼男子的身影，并因積思成疾痛哭于樹下，而淚珠則化成了血滴，血滴又化成了紅豆，紅豆長成了大樹，又結了一樹這樣的紅色豆子，人們便稱這種狀似心型，色澤鮮紅，質地堅硬，且永不褪色的豆子為相思豆，即我們所說的紅豆。王維也曾為其正名，“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由此可見，紅豆象征的是戀人的相思，當然，這種相思必定是建立在堅貞不渝的愛情之上。

齊虹說：“我看見了你，當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就像你頭上的那兩粒紅豆，永遠在一起……”紅豆是他們愛情的媒人。江玫與齊虹第一次吵架，“江玫又急又氣，怎么推他也推不動，不一會兒，江玫的頭發散亂，那紅豆發夾落在地上。馬上就被齊虹那穿著兩色鑲皮鞋的腳踩碎了，滿地散著黑白兩色的小珠。”②紅豆成為他們愛情第一條裂縫的導火索。

紅豆見證了江玫與齊虹由相知到相戀的全過程，然而他們的愛情不但沒有堅貞不渝，反而短暫且不真實得就像做了一個夢。那么，紅豆能帶給我們怎樣的信息呢？

小說中江玫成長為革命者之后返回母校，這里第一次出現了紅豆。原本興高采烈、喜氣洋洋的江玫，在看到墻上的十字架后，突然覺得“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拳頭，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而紅豆的出場是這樣描寫的，“盒中露出來血點兒似的兩粒紅豆，鑲在一個銀絲編成的指環上，沒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澤十分均勻且鮮亮。時間沒有給它們留下一點痕跡……”③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盡管已經過去六年，盡管江玫已經幾乎將它忘卻，然而當記憶之門被這兩顆紅豆不經意地打開，“淚水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仍如六年前那般鮮亮，時間沒有給他們留下一點痕跡。

50年代的中國文學流行革命加愛情的模式，而愛情要服從革命。當時一些對于《紅豆》和宗璞的評論如“作品的缺點主要表現在開頭和結尾——當時祖國已不是六、七年前的祖國，江玫已不是六、七年前的江玫，而是黨的工作者，可是在回憶過去的愛情生活時，仍是流露出濃重的物在人亡，睹物傷情的惆悵情緒，在這一點上，他認為是無法原諒作者的……”④這是轉述謝冕曾經對《紅豆》的評論。但事實上，《紅豆》卻真實展現了人心的復雜和矛盾。當江玫聲嘶力竭地喊著：“你怎么能這樣說他！我愛他！我告訴你我愛他！”當她不顧一切期望見到齊虹最后一面，當她六年后重見紅豆潸然淚下，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江玫對齊虹的愛并沒有因為他的自私、冷漠及與革命道路的背道而馳而遭到唾棄，江玫只是在長大之后用一種理性的態度在童話與現實、革命與齊虹之間做了一個選擇。江玫與齊虹由相戀到分手的過程同時也是江玫成長的過程。她從一個“與世隔絕”、做著“透明的、顏色非常鮮明的少女夢”的青澀少女長成了一個胸懷祖國的革命者。這樣的一種身份，加上為祖國、為人民、為父母所懷揣的夢想，使她不得不放棄愛情。小說中寫江玫對齊虹說分手的地方有這樣一段描寫，江玫呆呆地瞪著他，盡他拭去了臉上的淚，嘆了一口氣，說：“看來竟不能不分手了。我們的愛情還沒有能讓我們舍棄自己的一生。”⑤這是一種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時無奈的抉擇，當她咬著牙告訴自己必須撐過那一分鐘時，我們看到了她的堅強。

僅就愛情來說，江玫和齊虹都沒有錯。暫且不論江玫與齊虹的性格、人品怎樣，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彼此的深愛。不同的是，江玫不僅愛齊虹，她還愛父母、愛蕭素、愛自己的祖國，但齊虹愛的只是江玫，對其他的人和事都充滿了仇恨。齊虹是自私的，他只要自己的愛情，而江玫卻是個善良懂事的女孩，她明白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

因此，江玫選擇了革命并不代表她否定了這段愛情。當齊虹與江玫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之后，愛情退到了生活的幕后，但并不意味著它走下了舞臺。這也就是那被藏在黑絨盒子里的兩顆紅豆所告訴我們的，即使它被塵封了六年，卻還是一樣的光彩照人。紅豆被藏在了耶穌十字架背后的小洞里，就像愛情被上帝宣告負罪，但卻不能抹煞它的光彩，即使世上所有人都認為它是錯的，即使就連江玫都懷疑它存在的合理性，六年后江玫的眼淚卻分明表示著大腦做出的選擇并不等于心里的完全認同，她曾深愛齊虹，她曾忍痛腰斬了一段過早結束的愛情，她內心充滿了留戀與不舍。紅豆的物語是相思，相思便意味著相愛的兩人身各一方，而江玫與齊虹正是如此，他們雖然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上都隔著遙遠的距離，但這兩顆心卻曾經走在了一起。即使齊虹他自私、冷漠、暴躁、不近人情，但他卻是江玫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初戀，這種相思所牽涉的回憶不管是喜是悲，都將是一生一世無法磨滅的回憶。

紅豆之外，“雪”是小說另一個重要的物象。小說中有多次下雪的環境描寫，而江玫與齊虹的相識、相知、相處、相別的每一個關鍵情節幾乎都是在冬天或下雪的環境中發生發展的，雪在小說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雪有它的雙面性，一方面它象征著純潔浪漫，另一方面卻同時伴隨著寒冷與悲涼。因而在小說中，雖然同樣是雪，在不同的人物心情，不同的情節發展下卻有著不同的意義。宗璞之所以選擇將故事的大部分安置在冬天和飄雪中，一方面是因為雪是營造童話氛圍不可多得的工具，這與小說本身詩一般的浪漫筆法相吻合；另一方面，雪也暗示了人物的心情及故事情節的發展。

小說一開始，寫六年后江玫回到母校，第一句天氣描寫便是“天氣陰沉沉的，雪花成團地飛舞著。本來是荒涼的冬天的世界，鋪滿了潔白的柔軟的雪，仿佛顯得豐富了，溫暖了。”江玫與齊虹的第一次相遇“也是這樣一個下雪天，濃密的雪花安安靜靜地下著。”“江玫從練琴室里走出來，哼著剛彈過的調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鮮，她那年輕的心充滿了歡快。”⑥這時的雪純潔、亮白，象征著童話式的浪漫，暗示了江玫對愛情懵懂的期待。此時的江玫還是那個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女，她被齊虹身上的那種“迷惘的做夢的神氣所吸引”，“她覺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臉，不時在她眼前晃動。”

第二次相遇，“雪不再下了。堅硬的冰已經逐漸變軟”。這也是小說中所寫到的齊虹與江玫正面接觸中，唯一他們沒有任何沖突或分歧的一次。雪融同時暗示著他們之間的堅冰也漸漸融化，他們開始認識彼此，接受對方。另外在頤和園的那次約會同樣是沒有雪的。“春天的頤和園真是花團錦簇，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只有和暖的春風和他們作伴。綠的發亮的垂柳直向他們擺手。”這也是齊虹與江玫最甜蜜溫馨的一次會面，也正是在這里，他們確立了戀愛關系。這兩次場景中都沒有下雪，在這里，冰消雪融、春暖花開又象征了江玫與齊虹間那層冰冷的隔膜被打破，兩顆心越來越近最終走到了一起。

小說中最后一次的雪出現在江玫與齊虹即將分別的結尾部分。“那是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個下雪天。路上的雪還沒有上凍，燈光照在雪花上，閃閃刺人的眼。”這時的江玫內心充滿掙扎與矛盾，她需要做一個徹底的抉擇，下雪天的寒冷灰暗也與這種心情相呼應。

在《紅豆》中，江玫與齊虹的愛情發生在雪天里也結束在雪天里。這樣的寫法有很強的浪漫主義色彩，而雪也有著神奇的魔力，能夠隨著人物心情和情節的不同而變幻不同狀貌，產生不同的效果。

另外，其實小說中提示到江玫與齊虹的愛情是如童話般不真實的，“他們的愛情就建筑在這些并不存在的童話，終究要萎謝的花朵，要散的云，會缺的月上面。”⑦如果要在宗璞的這句話后面再添一句的話，可以是“要化的雪上”，花、云、雪、月，這些都代表著愛情建筑在甜言蜜語、花前月下是不會長久的。而江玫與齊虹的愛情就像這雪一樣，美麗浪漫卻終有一天會融化，因為它并不堅實也并不長久，甜言蜜語總有一天會說盡，夢總有一天會做醒，而現實將在那個時候擺在面前，情人的缺點會逐漸暴露，愛情也就走到了盡頭。

《紅豆》中還幾次提到了夾竹桃。江玫家中是有夾竹桃的，“母親從擺著夾竹桃的臺階上走下來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還有就是江玫與齊虹最激烈的一次吵架時，小說寫道“齊虹把江玫摟在胸前，接著閃電的慘白的光輝，看見窗外階上的夾竹桃被風刮倒了階下。”粉紅色夾竹桃同樣是浪漫的，它似乎象征著江玫的懵懂青澀。最初的江玫就像夾竹桃一樣做著透明的少女的夢，清高地與世隔絕。而當后來齊虹打碎了夾竹桃花盆也象征著江玫的少女夢徹底破裂，她正在成長為一個成熟堅強的革命戰士。

其實小說的兩位主人公也有自己的顏色。江玫是紅色，就像那兩顆紅豆，就像她常戴的紅圍巾一樣鮮艷明亮，而齊虹是雪一樣的慘白，就像他常穿的灰色長袍，他臉上的冷淡氣息，還有他的孤傲。

總之，宗璞用這些豐富多彩的物象不僅為小說的浪漫氛圍增色，使小說自始至終縈繞著一種詩意氛圍，同時也對小說情節發展及人物形象的塑造起著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王立 劉衛英著．紅豆：女性情愛文學的文化心理透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②③⑤⑥⑦舒婷宗璞浩然．紅豆[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

④人民文學編輯部編．這幾篇小說的問題在哪里——評“除夕”“陵角”“紅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張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