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五四”以來,隨著中西方文化的交融愈來愈多,大批的中國文人對西方文化以及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西方文化精神內涵的基督教文化有了越來越多的認識和研究,在創作上也越來越多地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進入新時期以后,這種影響愈加明顯,許多作品中都體現出了強烈的基督教情愫。在王安憶的作品中,就體現出了這樣一種宗教情愫。本文試圖以王安憶的兩部作品——中篇小說《小鮑莊》和長篇小說《長恨歌》為例,分析隱含在小說中的源于基督教的“原罪”和“救贖”這樣兩個主題。
關鍵詞:王安憶 “原罪” “救贖”
自“五四”以來,隨著中西方文化愈來愈激烈的碰撞與交融,尤其是教會在中國形成以后,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注重基督教文化的價值與作用。20世紀初,相對于以前那種對基督教文化的不屑一顧或是不愿一顧,很多作家開始對其轉為正視、研究與接受。許多知識分子開始翻譯或者研究基督教思想的代表著作,對于《圣經》故事的文學性評述和研究也逐漸多起來。
進入新時期以后,中西方文化交融沖擊的環境更加寬松,對于基督教文化的關注也就越來越多,如北村、張曉風等,都曾在作品中顯示出濃厚的宗教情愫。而且,他們在創作中對基督教文化的關注,不再是對于寺廟里的暮鼓晨鐘或是教堂里的晚禱聲那樣,只是作為一種推動情節發展,制造氛圍的背景材料,而是更加注重對其做更深入的探索。
在這樣一種語境之下,研究一個作家作品中的基督教色彩似乎變得理所當然起來,而且一些作家的創作也確實明顯地帶有基督教文化的色彩。我認為王安憶就是這樣一位作家。雖然她自己曾說,“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我對什么宗教都不了解。”①但她同時也認為,“小說不是現實,是個人的心靈世界,這個世界有著另一種規律、原則、起源和歸宿。雖然筑造心靈世界的材料都是我們所賴以生存的現實世界。小說的價值是開拓一個人類的神界。”②由此可見,她認為,小說不僅僅是用來反映現實,也用來反映心靈,窺探心靈,而基督教主要做的正是尋找人類苦難的來源,探視我們的心靈從而達到凈化我們心靈的目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們可以找到從宗教視角來解讀王安憶及其作品的一點依據。
呈現于王安憶作品中的宗教情愫,我認為最為明顯的是其中流露出的“原罪”和“救贖”的意識。
基督教中的“原罪”是指伴隨著人的降生而降生的罪,也就是說原罪不是人犯的罪,也不是人自己可以選擇的,而是人的生存本身的罪過。因為有原罪,人就必得生活于痛苦之中,同時人必得不斷地贖罪來尋求救贖。而救贖自己與別人的途徑,就是要接近上帝,需要不斷地懺悔,同時還需要仁愛與悲憫。反映到文學的創作中,這就形成了從“原罪”到“救贖”這樣一個模式。
王安憶80年代以來創作的一系列作品如《小鮑莊》、《崗上的世紀》、《長恨歌》、“三戀”系列作品等,其人物身上透露出的原罪和救贖意識就相當明顯。盡管王安憶自己曾說她沒有任何的宗教信仰,而且對任何宗教都不了解,但是,在無意識中,作家似乎是希望通過這些人物身上的原罪與救贖意識來實現其對人性的深層挖掘,喚起人民大眾對社會倫理道德的維護。
曾經引來過無數贊譽聲的《小鮑莊》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小鮑莊》描寫的是一個極其普通然而又極其多災多難的小村莊以及村莊中人們苦難的生活狀態。他們貧窮,長期遭受著水災的威脅,他們將“仁義”看做是自己最質樸的本質,然而依然逃脫不了苦難的命運,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有著自己無法言說的悲哀。這種悲哀一代代傳承下來,變得愈來愈厚重。
細讀這篇小說,我們會發現,首先小鮑莊的來歷即存在的原初動因就是小鮑莊人祖上官人的“贖罪”,充滿了一種宗教式的隱喻。一個做官的人由于治水不力,“便帶了妻子兒女,到了鮑家壩最洼的地點安家落戶,以此贖罪。從此便在這里繁衍開了,成了一個幾百口的村子。”③至此,小鮑莊所有的后人都不得不生于一種災難之中,這種災難是既定的,是從他們的祖先那里一代一代積累過來的。而最后,小鮑莊人所有災難的終結是用一個叫“撈渣”的孩子的死換來的,撈渣這個形象,從名字的字面上來看,就是“最末了的”,他是小鮑莊“最末了的”一個受難者,他的死亡是對整個小鮑莊的救贖。
從這個故事的結構來看,《小鮑莊》總是能讓人想起《圣經》中人類始祖的墮落以及基督耶穌以生命實現對世人的救贖的故事來。撈渣就是那個基督式的圣人,他用自己年幼的生命承擔起后輩們贖罪的使命,他身上體現出的完全是一種基督式的救世精神。正如陳思和在《雙重迭影,深層象征——談〈小鮑莊〉里的神話模式》中說的:“一頭一尾,一個象征著小鮑莊苦難的開始,一個象征著小鮑莊苦難的結束;一個象征著人類的原罪,一個象征著人類的贖罪。”④
而如果我們進入一個更深入的層面,比如追問洪水是誰造成的?為什么小鮑莊要時時刻刻處于洪水的威脅之中?那個祖上的官兒為什么始終想不出行之有效的治水方法?這些都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唯一的途徑就是將其旨歸于人類的原罪。人自身生存的罪過使得他們在持久的迷失、煩悶和躁動之下,雖然企圖掙脫擺除當下的生存困境,卻總也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消除這些缺陷。要擺脫因原罪而存在的自身痛苦,就必須得到救贖。《舊約》中,上帝通過摩西與以色列人約定,要人按照上帝的立法來戒除一切罪惡,《新約》中,基督耶穌用他的死洗去了世人的罪,讓世人白白地得到清白之身。
當然,王安憶的小說并不是她用來宣揚基督教教義的工具,但是我們卻能從對這些文本的闡釋中看到,王安憶小說中人物的身上充滿了人類“原罪”的影子,金錢欲、物欲、情欲、權欲體現了人性的邪惡、貪婪和卑鄙,而與此同時,人物們也在努力地實現著自我的救贖,以達到對靈魂的凈化。
王安憶小說中體現出的這種原罪與救贖意識較為明顯的另一部小說是與《小鮑莊》的寫作相差十年之久的《長恨歌》。
《長恨歌》是一部演了幾十年的悲劇,而分析這個故事我們能夠看到,盡管在表層結構上其宗教色彩不像《小鮑莊》那樣明顯,但是如若深入其內里,我們依然能看出,《長恨歌》中的人們,他們所有的悲劇似乎是來自一種不可抗拒的外力的引導,而這種外力的最終來源,是他們不可抑制的欲望,本質上也就是他們的“原罪”。于是他們企圖自我救贖,盡管也許這種自救并不是他們意識到自身的悲劇根源而有意識的作為。
不管是王琦瑤也好,還是最后殺害了王琦瑤的強盜長腳也好,他們都不能甩掉原罪的包袱,被種種欲望所纏繞,于是在道德上變得迷茫,同時必然地使得他們都處于一種持久的迷失,努力地掙脫困境最后卻發現一切都只是徒勞。只有當他們在精神的煉獄中自我反省、自我懺悔達到靈魂的澄凈之后,才能得到最后的救贖。
《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是一個不甘寂寞,貪圖物欲和享樂的人,但是終其一生,除了委身于李主任的那幾年,剩下的時間她都是生活于一種困頓之中:在此之前她是上海一家弄堂里的女兒,雖有出人頭地的愿望但卻始終只是那個時代成千上萬個王琦瑤中的一個,而在此之后,更是忙于生計,雖與幾個男人相遇,但是無論是愛情或者是勉強的婚姻,都未能有善終,以致最后死于一個盜賊之手。愈是想得到的,卻愈是得不到,是她因緣于欲望的原罪而得到的懲罰。
王琦瑤當然不是信徒,我們卻可以從呈現于她身上的種種行跡,隱隱看到一些神秘的宗教色彩。比如在她參加“上海小姐”選美比賽時,“社會上已經風傳‘上海小姐’的位置已經被人買下了,一是某大老板的千金,二是某軍政要人的情人,三是某交際花,名揚滬上的。”⑤彼時王琦瑤自然不是這三者中的任何一個,可正是基于這次的選美,使其得到了當時的軍政要人李主任的青睞,并最終住進了“愛麗絲”公寓,使事實最終得以與傳言相吻合。也就是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流言似乎是成了一種“先知式”的預言。而王琦瑤在參加競選之前,勸說她退出競選的導演,雖然說是“負了歷史的使命來說服王琦瑤,給‘競選上海小姐’一個沉痛的打擊”⑥,然而他苦口婆心地勸說的形象也能讓我們聯想到那些勸說世人接近上帝以得到拯救的傳道士。
正如前面所說,王琦瑤不是信徒,所以她不能理性地、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身上的罪,更不會理解人類的原罪,但是她身上那種潛藏的贖罪意識卻還是使得她無意識地做出一些自我救贖的舉動來,以期獲得靈魂的純凈。基督教強調“愛”是最大的法律,具有救贖的意義,同時與“愛”密切相關的赦免式的“寬恕”也是有救贖的意義。在王琦瑤這一形象上體現出了這一主題。
在平安里的日子里,王琦瑤用以維生的技能是給別人“打針”,這是一種“儼然一個護士的樣子”的職業,而“護士”總是能讓人與醫院等救死扶傷的地方聯系起來,當然,王琦瑤選擇這樣一種職業的最大目的自然是為了維持生計,但是其客觀的結果依然還是為一些“病人”送去了幫助。而最能反映出王琦瑤懺悔及救贖意識的則是她對待后來的情人康明遜以及未出生的孩子的問題上。
如果說她將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推到沒有歸宿的薩沙身上,確是顯得過于用心良苦而且不擇手段,但是出于她對康明遜的愛和保護這樣一個立場上來看,似乎也能夠被原諒。而在若干年后,甚至直至女兒薇薇結婚成家,盡管當初對康明遜那種濃烈的愛早已經不存在,王琦瑤卻一直也并未做出任何要求,對康明遜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寬恕。
甚至在已經打定主意要“陷害”薩沙以后,她的內心其實也曾有過懺悔,認為自己和康明遜年歲長于薩沙卻合起來欺了他,并且做出過一些懺悔的姿態。對于將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兩次從醫院“落荒而逃”或是打了退堂鼓,雖然是由于某些復雜的情緒所致,但下意識里,也許是她企圖通過對一個弱小生命的保護來達到自救的目的。
小說中還有另外一個讓人不能釋懷的人物就是程先生。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王琦瑤并為此吃盡了苦頭。十多年后與王琦瑤重逢,他幾乎是不求回報地照顧當時已經懷孕的王琦瑤。因為對情的欲求,他一生都活于痛苦之中,盡管他試圖自我克制這種欲求以求救贖,然而他最后的解脫之路卻只能是死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死亡正是懺悔和救贖的終極形式,正如同王琦瑤得到救贖的最終形式也是死亡。
小說留給了讀者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王琦瑤在彌留之際想起了四十年前她去片廠時,看到的一張大床上的死于他殺的女人……這個情景似乎是所有故事的終結,也或者是另一個故事的開端。
此外,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如蔣麗莉、老克臘等,都是生于無邊的困境之中。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祈望從愛中得到自我的拯救。
總之,王安憶的小說通過對于“原罪”與“救贖”這一主題的思考,客觀上體現出了作家本身對于人的生存境遇的形而上的思考。似乎是期望經由呼喚人民大眾的負罪意識和自我救贖的意識來維護在當今物欲橫流的世界里已日顯脆弱的道德與倫理。
注釋:
①②王安憶.心靈世界——王安憶小說講稿[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57.
③王安憶.小鮑莊[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285.
④陳思和.雙重迭影,深層象征——談〈小鮑莊〉里的神話模式[J].當代作家評論,1986,(1).
⑤⑥王安憶.長恨歌[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
(楊何波,湖北宜昌三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