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部經典小說作家董立勃在他創作的一系列西部小說中,呈現給世人一個完整生動的下野地世界。他在繼承發展了沈從文浪漫純美的牧歌田園詩的風格之外,又完成了一些新的完善與超越,具有了更獨特的文化價值和審美功能。這個下野地文化世界在地域、政治、人性等方面都具有它鮮明獨特的特征,是中國新文學的另一部新聲。
關鍵詞:董立勃 文化 地域 政治 人性
在2003年的中國小說和文學領域中,董立勃的《白豆》占據了一個突出的位置,編者將其界定為自“沈從文、孫犁、汪曾祺先生辭世之后,我們再難見到的再敘超凡脫俗的鄉土凄美”的西部經典。在《白豆》及他的《米香》、《靜靜的下野地》、《騷動的下野地》、《荒草》等長短篇小說中,董立勃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獨特的下野地文化世界,以這個特殊的地域——下野地為搖籃,孕育出曲折凄美的人生故事。如同沈從文為世人第一次完整生動地塑造了一個神奇、浪漫、多情的湘西世界,董立勃魂牽夢縈的下野地世界也為中國的新文學開辟了一個新聲部。走進董立勃的下野地世界,它在繼承發展了沈從文清新自然的牧歌田園詩風格之外,又有一些完善和超越,具有它更獨特的文化價值和審美功能。
一、地域文化
董立勃筆下的蕩氣回腸的傳奇故事、曲折離奇的人物命運,都是在下野地這片熱土上展開的,下野地是顯在的背景,也是潛在的中心。這是中國大西北新疆地區的一片地域,具有著特殊的構成要素,特殊的外殼與質地,特殊的發展規律。
(一)地理與歷史的獨特性。下野地不是個現代文明涌流的大都市,它是在偏遠的新疆,在巍峨的天山腳下;它不是個村子,不是個鎮,更不是一座城,它只是一片荒原;荒原北邊是沙漠,南邊是天山,土地貧瘠,資源短缺,遠離都市文化,與現代文明隔絕;下野地也不是自古就有,下野地沒有歷史,它只是新疆和平解放后響應毛澤東號召的一大批老兵的開荒地,是新疆兵團人的無根之鄉。就是這樣一個僻遠、荒涼、樸拙的地域迎接了并演繹著它獨特的歷史,從一個大兵營漸漸地變成一個大農場、大農莊。這種特殊時期特殊地方的人與事也必然是非常態的,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
(二)人群與語言的獨特性。下野地的人們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著迥然相異的身份,他們中有來自都市上海的激情洋溢的支邊青年,有來自內地鄉村的質樸無華的少女,有在舊社會有過暴力前科的男人,還有新中國建立之初的地方首長,不同的文化背景與生活習性在這個特殊的生存環境里勢必產生碰撞、沖突與交匯、融合;這里沒有老人,只有青壯年和孩子,是無根之鄉;他們操著千奇百怪的方言,響應著毛澤東的指示,為著大放光芒的“集體主義理想”從事著不同的勞動,熱情如火地奉獻著自己的年輕與精力;他們居住在簡樸的土窩子里,修筑又高又長的堤壩,開墾一望無際的處女地,從屬著統一的話語系統。這種獨特性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很難見到的。
(三)禮儀與風俗的獨特性。這里的人群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的管理,見面稱呼同志,日常生活都是聽著鐘聲的指示集體行動,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像一個大部隊;來這里的女人是以參軍和支邊的名義,然后由組織出面幫助她們與大齡男青年結成夫妻。
二、政治文化
董立勃把下野地置于一個時代政治大背景的框架下,這個框架里的一切要受到其影響與拘囿。當時是新中國建立不久的五十年代,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正開展得如火如荼,一大批青年被派到偏遠的下野地開墾這片貧瘠的土地,為社會主義事業增磚添瓦。他們激情澎湃、熱情洋溢,以積極的姿態做著社會主義社會的主人。
(一)政治主題。馬尼埃爾·迪蓋曾經提出,在古代的帝國與王國中,諸神(即神學與政治領域)就是“一些大計算機……它們儲存和綜合了一種文明的道德、策略和政治的全部數據。”在當時的年代里,黨組織與毛澤東的指示是高高在上閃閃發光的指路標,在下野地則具體化為“下野地的集體思想”。這里的人物微渺如支邊青年白豆、白麥、胡鐵、楊來順(《白豆》)、宋蘭、米香、許明(《米香》)、谷子、穗子(《荒草》),再到陳參謀、馬營長(《白豆》)、陳主任、保衛干事(《米香》),最后到高高在上的吳場長(《米香》)、羅首長,他們都被一種無形的政治主題與意識形態所支配,這種意識形態像是頭頂上的天一樣無所不在,沉重地壓著他們。那就是,為了新中國的革命與建設,每個人都要無條件地服從組織,為社會主義新中國貢獻出自己的力量。他們有的是這種政治主題的服從者,有的是這種政治主題的代替執行者,可都無一例外地活在這種意識形態濃重的影子里,呈現著非拒絕的姿態。這是時代政治強加給他們的,是他們擺脫不了也從來沒有想過去擺脫的。
(二)男權文化。與男性比較起來,下野地的女性經受的是雙重的奴役。她們服從了命令,含著熱淚來到下野地,在對愛情的懵懵懂懂中經組織出面與自己大很多的男青年結為夫妻,從此也就成了男人的附屬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男人是一生的依仗與寄托。婚姻城堡里,無論是身體和精神,她們都做不了主,女性的自我權利和個性自由被剝奪,女性的自主意識和反抗能力退化掉,成了一個個生活在解放后新中國卻沒有獲得解放的個體。而尤其要提出的是男權文化籠罩下女性自身意識形態的萎縮和喪失。就連來自大上海的現代姑娘宋蘭(《米香》),也不能接受米香作為女性在水庫邊的身體的外具的解放,并在遭受了粗魯的老謝的強暴后,將錯就錯委曲求全地嫁給了他,傳統的貞操觀是一座壓在她們頭上讓她們喘不過氣來的大山,也成了男性施虐的名正言順的依托與工具。
(三)強權文化。政治文化可以說是強權文化滋生和存在的土壤,而強權文化又是政治文化的局部異化。如霍布斯的格言:“是權力而非真理制定規則。”代表著組織的干部與官僚是強權文化的符號,他們打著冠冕堂皇的組織的旗號,采用政治手段和法律武器,以一種虐待性的姿態來壓抑健康的生命意識,滿足自己赤裸裸的欲望。領導建設的組織在這里被戲弄,大放光芒的“集體主義理想”在這里遭到了質疑。當馬柴營長(《白豆》)的妻子去世以后,他以組織的意思,并打著為組織考慮的幌子想強行娶白豆為妻,可當白豆在玉米地被奸污后卻娶了白豆同屋的曾梅,并讓曾梅頂替了白豆的工作位置,把白豆下放到了養雞場。婚姻和性行為也成了一種組織關懷的對象,不再是飲食習慣或公民責任的完成,而婚姻與工作職位的合二為一成了強權對生命虐待的寫照。
在這樣一個政治與強權文化施虐的下野地,勢必有它獨特的人類學與社會學特性。1.權力意志與人類命運的關系。對生命實行權力的控制,“涉及到讓人類生命特有的現象進入到組織和權力的游戲之中,進入到政治技術的領域之中。”①這勢必在左右和改變著人物的命運,人物的命運成為時代政治的玩偶。許明(《米香》)在政治文化的大背景下自我喪失了,愛情放棄了,得到了官職卻失去了活著的真實尊嚴,最后自己成了政治文化的可憐的犧牲品,而他命運的三次波折更是人自己不能把握命運的無奈與凄涼的映射;楊來順(《白豆》)拿起時代的外化品之一(勞改隊)來滿足自己的自然報復欲望,最后也成了這個武器的凄慘奴役者;哪怕就是故事中的一個小人物,如陳參謀,作者都是匠心獨具,其悲慘的命運結局浸透了那個時代的沉重氣息。當然,這種人物命運無法把握的悲劇性在深受雙重壓迫的女性身上表現得尤為深切。米香(《米香》)從追逐真愛到自我放縱,從文革被斗到自我流放,悲慘的人生軌跡溶進了太多政治的成分;白豆(《白豆》)帶著兒子胡豆,用余生在等待著那個不知道哪天回來的丈夫,翠蓮帶著兒子牛牛,不知道會不會等候那個進了勞改隊的男人,而白麥的內心深處,一定還會偷偷地想起那個長的像大兵的陳參謀。2.裂變的人性。董立勃沒有重復前人關于探討人性的思維慣性,他的“出發點在于對人性因素的多元闡釋,在于他所體悟到的‘人’在社會中的生存問題,而不是半軍事體制之下的‘下野地’的日常瑣事和男女性事,更不是董立勃所傳達的有關性和道德問題的隱喻,而是在于‘下野地’社會組織的特性、限制與壓抑性、個人與集體以及相關的權力意志和政治游戲。”②3.異化的下野地。人性的裂變也就成就了一個異化了的下野地。權力意志的虐待下,文明被曲解,人類群體呈現出非道德的婚姻關系。
“早在西方科學發展的初期,培根就覺察到了對一切文化認識活動產生影響的社會文化束縛,并同時覺察到了擺脫這種束縛的必要性。他看到,思想會不自覺地受到(社會所特有的)‘部落偶像’、(教育所特有的)‘洞穴偶像’、(產生于語言幻覺的)‘論壇偶像’和(產生于傳統的)‘戲劇偶像’的影響。的確,傳統、教育和語言,都是這些文化的核心因素,它們共同組成了社會(‘部落’)的偶像。”③在下野地,也有敢于反抗權力意志的行為,也有爭取生存的人格力量。《白豆》中的胡鐵這個人物形象就展現了自然人性與權力壓制之間的搏斗和抗擊,最后他選擇了用有悖權力的武器(暴力)來為自己伸張正義,可仍然屈服于強權,難逃舍棄妻子兒子流浪的悲慘結局。胡鐵的菱形小刀具有了一種潛在的象征意義,它是逆反強權的一種工具。《米香》中的宋蘭最后找回了自我,獲得了官職的同時也擁有了恩愛的婚姻,讓我們看到了希望,可這畢竟只是一己的歡喜;米香反抗的方式只能是逃脫和流放而已。追根溯源,下野地組織才是根源,籠罩著下野地的無形然而強大的時代政治才是本原所在。小說中,作者常常跳出文本,直接發表看法,表達一種命運無法預測和無法把握的神秘與詭異,顯露出消極的宿命觀,而這種宿命的根源正是那個時代。
三、人的文化
雷達先生說“若問《白豆》動人的奧秘何在,一言以蔽之曰靠‘人’——人的本色,人的心曲,人的尊嚴,人的殘酷,人的美好。”《邊城》也是一個悲劇故事,但并不給人奇崛的震撼或特別的悲郁,生、死、聚、散,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全是自然的安排。在沈從文這里,簡樸的受偶然的命運支配的人生形式盡管帶有悲劇性,仍然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形式”。董立勃回避了從宏觀的歷史視角描繪異化話題的艱巨性與復雜性,而是舉重若輕地選擇一些男歡女愛的平庸小事,甚至虛構大量粗俗的性事,作為對人性因素多元闡釋的切入點,在下野地這片土地上,得以從容地表現人性的豐富與復雜。這里超越了沈從文在《邊城》中對人性美、人情愛的刻畫,從不同角度多個側面對人性進行了開掘與展現,這里面有人性的善良與純真,有人性的卑鄙與丑惡,可更多的是善與惡的糾結與喘息,是人性的裂變與異化。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因此有血有肉,真實豐滿,栩栩如生。
(一)人性的朗朗滿月。白豆(《白豆》)這個女性是純潔與美麗的象征,給那個時代的愛情和人生都涂上了一層亮色。白豆是一個和翠翠一樣清明如水晶的少女,又比翠翠更真實更具有煙火氣息,她也有屬于自己的最純真的愛情夢幻,她用少女的純美情懷與胡鐵、楊來順相處,歷經挫折和磨難后仍是樂觀堅強地生活,最后愛上了胡鐵就真心實意一生不渝。胡鐵更是作者傾力塑造的一個人物,他自始至終愛著白豆,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正義凜然、敢愛敢恨,粗莽勇壯又不乏浪漫細膩。白豆與胡鐵在胡楊林里的簡約浪漫婚禮和恩愛甜蜜的六個日子更是把沈從文《邊城》的田園牧歌唱得更加悠遠和嘹亮,是那個年代被時代氣息熏得灰頭土臉的人們乃至喧囂浮躁物欲化的現代人永遠向往的身體和心靈家園,是物質與精神的“自然保護區”。在下野地這個非常的世界里,人性美、人性愛更加豐盈與厚重起來。
(二)人性的暗月亮。沈從文說《邊城》是一座供奉著人性的希臘小廟。小說《白豆》是一個展示著人性的小村莊,這里不只有朗朗月光,也有很多陰暗晦澀的東西。這在楊來順、馬營長(《白豆》)、陳主任、楊小梅(《米香》)等人物身上有強烈地體現。馬營長對白豆的垂涎三尺和始亂終棄,到養雞場里的輕薄非禮,楊來順對白豆玉米地里的摧殘和對她懷孕后的惡意傷害,對胡鐵的仇恨與陷害,陳主任作為腐敗的官僚為滿足自己赤裸裸欲望的攫取,楊小梅對許明的陷害和對保衛干事的拋棄,人性的虛偽、自私、冷酷、丑惡在欲望的滿足中得到了淋漓盡致地體現,沒有刻意地放大,鏡像式的展現觸目驚心,發人深思。
(三)滿月與暗月糾結。雷達先生在評論中說:“在這最簡單的結構和放棄了大量過程化背景化交代的如同民間剪紙的描寫中,我們并不覺其單薄,反而有一種野性的張力在擴展。何耶?因為他們之間那貌似簡單的沖突之中,蘊含著豐富的心理潛能,每個人都有充滿了自我沖突,這些沖突不是以政治的和道德的層面出現,而是以復雜的人性化的層面出現。”董立勃把這種復雜的人性沖突用身體的聲音表現了出來。《白豆》中翠蓮是一個雖簡單卻很典型的人物。她和白豆由無話不說的好姐妹發展到共有一個男人、最后成為唇舌相向的仇人的過程,正體現了人性的淪落與掙扎。這不是一個讓人稱贊的人物,可也不能遭人唾棄,她只是那個特殊時代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米香》中的米香,在追逐真愛的夢想破滅后走向了自我放縱,甚至誘導了喊自己“阿姨”的高中學生坡兒,成了救坡兒“命”的一個女人,可她給讀者的閱讀感受實在不是單純的愛或恨,喜歡或憎惡。
“小說可以幫助人們看到他們正在探索或正在渴望的東西;小說展現了人們的夢想又超越了人們的夢想;小說為人們的想象打開了新天地;小說讓人們就像在鏡子中一樣看到社會,就像水晶中一樣看到了社會的未來。”⑤沈從文展現給讀者的是一個悠遠、美麗、自然的湘西世界,閃耀著神性之光,是現代人永遠向往卻永遠觸及不到的空中樓閣;董立勃的下野世界更是凡塵俗世的一個剪影,是人類歷史的一個橫斷面,融匯著時代精神,沾染著塵世氣息,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超越。
注釋:
①福柯.性史[M].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
②傅查新昌,黃向輝.失衡的游戲[A].上海:學林出版社,2005:177.
③埃德加·莫蘭.方法:思想觀念[A].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⑤梅特爾·阿米斯.傅志強譯.小說美學[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91.
(張相梅,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