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的中篇小說《復仇記》與《二姑隨后就到》,表層上,以撲朔迷離的夢境表象為形式外衣,深層上,卻寄寓了作者對人生的獨特體驗:家園理想失落后,人類靈魂的痛苦掙扎。
關鍵詞:家園理想 回歸 復仇 痛苦 掙扎
莫言是一位藝術大師,更是一位善于洞察世事人生的思想家。他往往把他對世事獨到的體認,通過夸張變形的藝術手法,寄寓到撲朔迷離的藝術表象中,他的作品往往經久耐讀、意蘊深厚。因而他的作品往往呈現出深、表兩層結構,那么只有挖掘到他作品的深層結構,找到作者寄寓的靈魂,才算抵達了其作品的核心,才能真正透過現象看本質,真正讀懂莫言的小說。
《復仇記》與《二姑隨后就到》,是莫言食草家族系列中的兩篇,食草家族系列小說一共由五篇組成,作者以記夢的形式書寫,因而上述兩篇也就是他的五夢之二——兩個夢。這兩篇作品的確有著夢境般的恍惚、迷離,但細讀作品,還是能夠體會到,作者在看似荒誕不經的夢境中,寄寓了對人物命運的深沉的悲哀、痛苦和同情,給人以歷久彌新的震撼力,久久壓抑在心頭,氤氳難遣。通過夢境折射人生,從而放大生活本相,使讀者更清晰地辨認生活——這種藝術變相的寫作手法,正是作者的匠心獨運。
通讀這兩個中篇,可以發現,二者的深層內蘊很相似——同樣表達了篇中人物,在失落了現實的與精神的家園后,他們痛苦的輾轉與掙扎。他們有的囂張跋扈、殘忍暴戾,對親人實施了慘絕人寰的苦刑;有的風流一生,享樂半輩,老來方悟得人生真諦,可惜覆水難收,面對骨肉而不能團聚,痛心疾首;有的是隱忍求生,可惜終不能釋懷,最終落得氣悶而亡;還有的是年幼無知的孩童,歷經了無愛的生活,在愚蒙中長大。他們的愛恨情仇、苦辣辛酸,掙扎反抗,甚至于他們的一生都是在失落家園、尋找家園、回歸家園的命運曲線上行走,他們可能是毫無意識的,可能是耿耿于懷的,但無論怎樣,他們都跟隨著一種命定的感覺在走,這種命定是同一的——尋找失落的家園,回歸。
一、《復仇記》中的三種人與三種回歸:歸家
《復仇記》依然采用了作者慣用的兒童視角的敘事方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因為從孩子的視野和有限經驗出發去理解這個世界,一方面能使我們讀者感受到幼小者在面對成人世界時的脆弱、孤單、恐懼和無助,一方面通過孩童的眼光觀察成人世界,達到了陌生化的放大效果,也增強了作品的隱喻性質。其實這篇文章在撲朔迷離的表象背后,故事情節是非常簡單的。其中的主要人物是大毛、二毛兄弟倆,“父親”以及“老阮”,故事就在這三者之間糾結著展開。
老阮是一村之長,憑借強勢權利,霸占了“父親”的妻子,生下了大毛、二毛,“父親”其實也就是大毛、二毛的養父。對于大毛、二毛母親的結局,作品并沒有過多交待,她一直是個隱在的人物,她在生了大毛、二毛之后,是死掉了?瘋掉了?失蹤了?作品并沒有交代。但她一直像個影子,出現在哥倆的夢境里、幻覺中,甚至就在眼前。總之這個女人在生活發生了波折后,沒有再以正常的生活方式回到她原來的家,這就首先決定了“父親”的生活:先失去了妻子,進而失卻了“家”,同時也失落了人格與尊嚴。對于老天的這種殘酷捉弄,他是懷恨在心的,但生存的弱勢地位,又壓迫著他,不得不忍氣吞聲,屈居人下,混飯茍活:為了營生,他在豬場替老阮養豬。這算是老阮對他的一種補償。但這種補償始終不能平復家園失落(家的被毀敗)的痛苦與憤恨,以至于人格變態、心靈扭曲,老阮的豬隔三差五的死亡,不能說不是他的暗中所為。他總是陰沉著臉,對兩個孩童冷漠忌恨,“爹臨死也不忘仇視我們,用他的大黃眼珠子仇恨地斜視著我們,一貫的奸邪笑容掛在他的臉上……”1,他把自己的仇恨轉嫁到兩個孩子身上,使他們生活在不安、惶恐和仇恨之中,直至臨死前,還在操縱兩個孩子,進行他惡毒的復仇計劃,他告訴兩個孩子,“十八年前,老阮把你們的娘強奸了,這個仇,我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們去報。狗操得你們,你們要去把老阮干掉!你們要是不干掉他,他就要干掉你們。”2他所謂的這個仇報了一半,應該是指,十八年來他對兩個養子的非人待遇,也是指他對兩個孩子的“老阮是仇人”的思想灌輸;而另一半呢,恐怕就是老阮和兩個親生子之間的骨肉相殘,可惜這一幕他看不到了。所以他在臨死前還在苦苦掙扎,“他用他的鋒利的指甲,在我們臉上狠狠地剮著,剮破了我們的皮肉,流出了我們的鮮血……他一仰脖子死啦……”3。“人爭一口氣”,可是他這口氣,卻始終憋悶在胸,直到最后抑郁暴卒、吐血而亡。莫言筆下盡管都是些小人物,但他們的生活遭遇,他們的心靈境遇,都被推向了極致境地,隱喻了人性人生中許多共有的境遇。作者通過兩個孩童的眼光,觀察描寫了“父親”的行為態度,透過這些,讀者看到了他內心的憤恨、掙扎與反抗,我們仿佛看到了一件雕塑作品:一個因家園毀敗而心靈扭曲的復仇者。
大毛、二毛是作品中最值得人同情的、引人憐憫、讓人心靈顫抖的形象。原因在于,他們生而無辜,失落了應有的母愛、父愛,失落了原本的家園,寄生于世。他們所謂的家,僅僅由哥倆個和“父親”組成,對于自己的真實出身,兩人并不知曉。對于自己的“父親”,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盡管“父親”對待他們沒有溫情、沒有關愛,但他們始終都認定這個與自己在一起的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是這個爹是怎么對待他們的呢?爹生前對他們極盡虐待之能事;爹死后,依然操控著兩個孩子對老阮的可怕想象:“他想剝掉我們的皮,把我們的心肝挖出來,用刀子切成小方塊,撒上鹽粒,拌上蒜泥,加上姜絲,當酒肴……”4,爹的危機轉嫁得逞了,巨大的恐怖壓抑著他們,所以當老阮帶人尋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嚇得“奪路逃跑”5 。對于溫情和親情,他們何嘗沒有渴望?!那個經常出現在他們夢中的可怕的女人,甚至經常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女人,不就是他們“死”去的娘嘛!他們時常感受到她冰涼粘膩的手,伸過來,撫摸他們的額頭…… 盡管這個爹對他們兇狠、殘酷,兄弟倆在第一次復仇受挫后,真的猶豫了:“爹活著的時候,也老是折磨我們——他再不好也是我們的爹,不報仇,人家會笑話咱們無能——我對老阮也不是太恨,他要是給我們當爹可能也不錯——”6。但人性中根深蒂固的血緣意識,還是占了上風,“昏了蛋?糊涂啦?爹是什么?爹是咱的根、種……”7,這其實正是一種家園維護的本能沖動,盡管“家”敗落了,但他們對這個家還有未盡的職責,通過復仇來完美它,這種行為意識揭示了人類共有的家園意識。兩個孩子從沒有舍棄過對家的追求!現在復仇就成為他們觸摸家園的唯一方式!在兩個孩子的生活中,“父親”的“虐待”,缺衣少食、挨餓受凍的艱難處境,母親的缺席,灰色的生活像一張大網,對著兩個孩子遮天蓋地而來。他們從出生起,就與幸福絕緣,失卻了父愛和母愛,失去了“家”——現實的家和精神的家。但對于造成孩子悲劇生活的原因,作者并無意去追究,但他的筆墨所到之處,卻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成人世界的貪欲、享樂、憤恨、爭斗,帶給孩子們的無盡的傷害!讓我們感受到孩子們面對成人世界時,因幼小、懵懂而產生的畏懼、無知、恐懼和渴望!他警醒著我們: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忽略的世界——熱愛孩子,負起責任,給他們愛、溫暖和家!
“老阮”也是這個夢中一個特殊而顯在的角色。他是村長,憑借土霸王的權力地位,欺男霸女、享樂縱欲,成了千人所指的惡人,他也是大毛、二毛的親爹。為了遮人耳目,他在強奸了大毛、二毛的母親,生下大毛、二毛之后,并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沒有與兩個孩子相認。為了自己脫清干系,也為了掩住“父親”的嘴,他給“父親”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并由“父親”撫養兩個孩子。大毛、二毛就是處在這樣的境地:親父、親母缺席,唯一的親人“父親”,卻是親生父親的仇敵。太過殘酷的現實!但作者無意于探討倫理道德問題,而是繞道而行!探索人性中更為隱蔽的東西。作者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安排了一個出人意外的結局,刻寫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老阮”的形象:當大毛、二毛闖到老阮眼前,替父報仇時,老阮非但不反抗,而是平靜接受,甚至主動幫助兄弟倆:在兩人怯懦時鼓勵他們,為了他們出色地完成心愿和任務,還幫助他們在自己的腿上畫上標準線,毫不猶豫地砍斷了自己的雙腿。 這似乎令人費解,其實細讀文章,還是可以理解的。第一,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老阮還是“躲躲閃閃”地偏向著自己的孩子的,都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第二,他曾經試圖召喚回自己的兩個孩子,但都被大毛、二毛誤以為要傷害他們而遠遠躲避、逃之夭夭。“父親”的影響,使兩個孩子堅定地認為,老阮就是家里的仇敵,仇敵怎能有好事找上來?第三,在老來空虛的時候,老阮終于感受到了強烈的對家的渴望,他多么想找回自己的孩子,找回親情,找回自己應該的家!親人就是家!家園失落的痛苦,折磨著他,但看眼前的局勢,老阮失去了接近大毛、二毛的機會,是他自己葬送的!于是,他選擇了幫助大毛、二毛完成復仇的懺悔方式!為了完成兒子的心愿,為了消解兒子對自己的怨恨,也為了自己的痛苦得以解脫!也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他才得以接觸到兩個孩子,得到一種所謂意義上的對仇恨的化解。老阮的行為近乎圣人般的高尚,近似和尚涅磐般的神圣。這是人性之中應有的一面。這樣的安排深化了作品對人性問題的探討深度,也使我們深深的理解了作為人,對家園的渴望!老阮的神圣抉擇,正是他潛意識里回歸家園的欲望滿足!這樣看來,老阮的行為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作品中的人物,大毛、二毛、“父親”、“老阮”,他們詭異、變態、幼稚、可憐的行為,正是他們在家園毀敗后,對“家”的不懈追求的內在動機的外化。他們的行為曲線,昭示了人性中脆弱而高貴的一面。盡管他們都是小人物、平凡人,卻內蘊了人性中共有的元素。作者并沒有從倫理道德的立場去評價他們,而是拋開了所有的外在原因,直奔主題,突出了人性中更為隱秘的一面:對家園的夢想,回歸的渴望!
二、《二姑隨后就到》中的兄弟回歸:歸鄉
這部中篇的表層結構也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這個故事中的人物,我們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留守家族或者說在食草家族生活的人們,包括“我”和我同輩的、父輩、以大爺爺、大奶奶為家族首領的祖輩;一部分是從家族出走、并與家族處于敵對狀態的二姑、以及二姑的兩個兒子。食草家族的人們本來過著他們漫長而平靜的生活,直至有一天“天”和“地”兩個青年人突然來到了食草家族,他們是來尋仇的——替母報仇。這緣于二十年前食草家族的帶蹼嬰兒(“我”的二姑、“天”和“地”的母親)的出生,出于對蹼膜的恐懼,以大奶奶、大爺爺為首的家族對這個嬰兒實施了虐殺,但由于種種原因都沒有成功。這個嬰兒以她頑強的生命力還是活了下來,并很快長大。也許是命定的原因,長大后,這個女孩,對家族的人實施了報復,在失敗后,逃離家鄉,不知所終。故事就是從“天”和“地”荷彈回鄉開始講起的,至于他們的母親,即“我”的二姑的故事已經成為當下的歷史背景。“天”和“地”回鄉后,氣焰囂張,在享用了家族的豐盛菜肴之后,對這個家族的人實施了瘋狂的殘殺。尤其是作者對慘絕人寰的殺人手段作了細致無遺的展示,使身心脆弱的讀者不禁毛發倒豎!
“天”和“地”的瘋狂復仇,不禁使我們懷疑,他們對家族人的仇恨,僅僅出于為母報仇嗎?他們口口聲聲稱“二姑隨后就到”,為什么二姑一直沒有出現?仿佛一個謎,直至篇末,當眾人問到二姑何時能到的時候,“天”和“地”卻“無法解釋”8,地爬上梯子,向遠處眺望,“一會兒下來,什么也不說”9,當姐妹們追問到了么,“地有些窘,不語”10,文本諸多暗示和矛盾,使我們意識到,這絕不僅是簡單意義上的復仇,那么莫言究竟想要傳達的信息是什么呢?解讀莫言,不得不將其放在一定文化語境之中。莫言的職業創作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這個時期,“一批青年作家開始把西方的現代哲學、現代美學、現代心理學以及現代主義文學與中國文化整合起來,用一種探索的眼光觀照生活”11,“莫言是一位具有現代主義傾向的新潮作家”12,“是其中一位大膽的探索者”13, “他從故鄉的原始經驗出發,抵達的是中國人精神世界的隱秘腹地” 14。莫言以現代意識觀照傳統生活,對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傳說等給予了新的解讀和體認。綜合以上,細讀文本,“天”和“地”瘋狂的復仇行為,潛意識里是對有家不得歸的憤恨地發泄, “復仇”只是回歸的借口,“二姑隨后就到”也只是一個托詞,這個托詞的使用,無疑暴露了他們回鄉、尋找家園的真正目的。盡管這種目的是潛意識里的,他們未必能夠自覺地意識到,但這種意識是人性中共有的。他們瘋狂的屠殺了自己的血脈宗親,是潛意識里一種強烈的譴責意識的暴露,譴責、抱怨那些阻礙他們回鄉的外在障礙,殺了他們,也就消除了這種障礙。
對于“天”和“地”,我們可以指責他們的過激行為,但也必須承認一個事實:他們也是無辜的。而在那個沒有教化的時代,尤其是這兩個脫離了鄉村傳統,既沒有接受過文明教化、也失卻了宗族傳統的孩子,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引導他們行為的或許僅僅是很簡單的意識,比如為母報仇,他們跟著感覺在走,于是他們回鄉了,殺人了,而絲毫沒有懺悔的意識。整個故事的悲劇性就在于此:無辜與傷害。說他們無辜,是因為從出生起,由于母輩和祖輩之間的恩怨,使他們失去了歸鄉的可能,成了無根的生命,在外游離。“回歸”是人類永恒的理性思念,在“天”和“地”長大之后,他們依然沒有獲得回鄉的合法性,沒有家鄉的人尋找過他們、理會過他們,他們與親族之間的聯系在他們出生前就已經被斬斷,且處于戒備、仇恨狀態。由此,“復仇”成為他們回歸故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二姑隨后就到”成為他們認祖歸宗的合理闡釋。 “復仇”僅僅是外在的,“歸鄉”才是作品的深層內蘊,讀懂了這一層,才撿到了解讀整部作品的鑰匙。
盡管“天”、“地”對大爺爺、大奶奶等族人進行了慘絕人寰的酷虐刑罰,但我們對他們卻無意生恨。整個故事的悲劇氣氛確實壓得人心頭沉重,回歸家園是人性之本,殘殺是我們所厭惡的,可是這種血親之悲卻多有發生,誰是誰非,難以糾纏清楚。
注釋:
1莫言.《復仇記》,見《食草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P201。
2莫言.《復仇記》,見《食草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P202。
3同上。
4同上。
5同上。
6莫言.《復仇記》,見《食草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P238。
7同上。
8莫言.《二姑隨后就到》,見《食草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P287。
9同上。
10同上。
11吳周文、樊保玲.《從消解到反文化思辨》,見《名作欣賞》,2004年第3期,P17。
12同上。
13同上。
1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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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艷芳,河北滄州師專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