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胡適的說理詩創作和詩學探索

胡適的說理詩創作在五四說理詩風氣中具有典型性。他提出的“具體的作法”這一詩學觀念不僅在新詩詩學史上有重要的意義，而且初步回答了“以詩說理”、“抽象的材料入詩”這一詩學課題。

一

胡適不僅最早嘗試白話詩，還大膽提倡“哲理入詩”。1914年的《自殺篇》跋中說“吾國作詩每不重言外之意，故說理之作極少”。認為《自殺篇》，“全篇為說理之作，雖不能佳，然途徑俱在”。并表示“它日多作之”①。《去國集》中說理之作除《自殺篇》外，還有《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秋聲》、《秋柳》等。

這些詩詞可分兩類，一類如《自殺篇》、《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表達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多抽象議論和純粹說理。這些詩多受詬病，后一首還惹出了多年的筆戰。梅光迪指出其有“僅移文字于詩”之嫌，認為應該區別“詩之文字”與“文之文字”，表現出一定文體規范的自覺。但當時胡適重在嘗試“白話入詩”，強調“以文為詩”，注重“言之有物”，認為“詩之文字原不異于文之文字：正如詩之文法原不異文之文法也”。②正是多受詬病的說理詩的創作，凸現了他以文為詩觀念的片面性。論爭中梅光迪的文體區分意識并沒有引起胡適的注意。沒有文體意識的自覺，自然不可能對如何哲理入“詩”進行理論探討了。可以說，此時胡適不僅新詩創作僅處于“詩體大解放”的“破”的階段，而且說理詩的提倡也僅處于自發階段。

從白話入詩這個角度看，《嘗試集》第一編以及第二編《關不住了》以前的詩，詩體上大部分是“洗刷過的舊詩”；而從哲理入詩這一角度看，胡適此階段的詩歌創作，也還沒有自覺的文體規范意識。雖然以文為詩的觀念表現出對詩的散文化的追求，但如何以散文的句法入詩，而不是分行的散文，如何區分以詩說理和議論文說理，這些問題都沒有進行深入的思考。創作于1916年9月的《他》，本是抒發“思祖國”之情的，卻也用議論的寫法，平典似道德論，毫無感情可言。

《去國集》中的《秋聲》、《秋柳》、《老樹行》以及《嘗試集》中的《景不徙篇》等詩可以歸為另一類。這些詩通過形象的刻畫來傳達哲理，未言理而理自在，含蓄而有余味。如《秋柳》通過西風過后萬木摧折而柔弱的柳條仍在西風中飛舞的對比，傳達了老子“能以弱存”的思想。不急于哲理的宣喻，注重形象的刻畫，引發讀者的體悟。

這類說理詩通過意象刻畫傳達哲理，是對我國古典意象詩學不自覺地繼承。而且也正是這類說理詩的創作，為他在意識到“抽象的題目抽象的作法”存在問題之后，提出“具體的作法”，為強調形象的刻畫作了實踐上的準備。

二

1919年10月，胡適發表《談新詩》一文，對《一段瘋話》和《前倨后恭》作了詩與文的區別，表現出某種文體的自覺。認為《一段瘋話》雖是散文卻是詩的，而《前倨后恭》雖是詩反是文。原因是前者用“具體的作法”，后者是“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對自己1916年“詩之文法原不異文之文法”的“作詩如作文”觀念有所突破。

意識到“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存在問題后，如何“以詩說理”便成為“問題”凸現在胡適面前。于是他提出“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該用具體的寫法”，否定了自己前期第一類說理詩“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對傅斯年的《前倨后恭》和沈尹默的《赤裸裸》作了批評。而這種自我否定，是他長期探索和思考的結果。

他推舉沈尹默的《生機》一詩，認為詩雖表達的是“一個很抽象的題目，他卻用最具體的寫法，故是一首好詩。”以“具體的寫法”為判斷好詩的標準之一，認為“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都能使我們腦子里發生一種——或多種——明顯逼人的影象”。③“影象”也即意象。這個概念的提出的確如許多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受了英美意象派詩學的影響。但從他前期說理詩的第二類創作，對傳統詩學的自覺借鑒來看，傳統意象詩學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因而，是胡適的傳統詩學修養，以及他在創作中對傳統詩學的不自覺繼承，使他具有了一種“先見”的接受視閾與英美意象派詩學形成了“共鳴”，達到了一種“契合”。這樣，傳統詩學中的“意象”概念，便自覺不自覺地被賦予了新的審美品格，“將這一審美追求鑄進了新詩現代性的審美范疇。”④

《嘗試集》第二編的說理詩，發揚了以意象說理的方法。輯中《一顆遭劫的星》、《一顆星兒》、《晨星篇》通過對“星”這一意象的刻畫，或傳達樂觀的精神，或象征希望和追求的執著。另外《權威》、《樂觀》、《上山》幾首，都是借寓言式虛構的戲劇化情節來暗示現實、傳達哲理。詩既關注、表現社會現實，又不是現實的單純描摹，不黏于現實，表現出一定的審美超脫性。

可以看到在胡適的創作嘗試與理論建設的互動中，哲理詩從自發到自覺地探索過程。他用具體的做法初步回答了“抽象的材料入詩”、“以詩說理”的課題。

注釋：

①胡適.嘗試集·自殺篇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②胡適.嘗試集·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③胡適.談新詩[A].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影印版.

④孫玉石.中國現代派詩潮史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張慎，甘肅蘭州大學文學院；鐘義榮，山西省大同市陽高縣友宰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