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與重生

摘要：2006年，日本戰(zhàn)后著名的“無賴派”文學旗手——坂口安吾誕辰100周年。日本各地紛紛掀起了一股紀念的熱潮。日本《讀賣新聞》發(fā)表紀念專題文章；筑摩書房出版了《坂口安吾全集別卷》，收錄了親朋好友對他的回憶錄；其母校東洋大學舉辦了大型紀念報告會，等等。一時間，迎來了“坂口安吾熱”。他不足50歲的短暫生涯，留給了人們怎樣的回憶，以至在他逝世50多年后的今天，仍迎來了坂口安吾紀念熱潮。本文試運用其著名的文藝評論《墮落論》中的理論，分析其代表作《白癡》中的主人公伊澤和白癡女的形象特點，從而揭示坂口文學在反映那一時代時具有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墮落 墮落論 重生

一、坂口安吾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

坂口安吾（1906～1955年），生于日本新瀉縣一個豪門家族。其父是著名的漢詩人，隨筆家，曾任眾議院議員。坂口安吾從小就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經(jīng)常不上學。1919年，入新瀉中學。1922年，因耽于文藝而在考試時交白卷被開除，離開時在課桌板上刻了如下字句：“余將成為偉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現(xiàn)于歷史上。”后來上東京入豐山中學讀書。1923年，18歲時喪父。1925年，中學畢業(yè)后擔任過小學代課教員，一年后辭職。1926年入東洋大學印度哲學系研究佛教，苦心修煉禁欲生活。1930年，從大學畢業(yè)后，與同伴創(chuàng)辦了同人雜志《語言》，并在上面發(fā)表譯作。1931年，陸續(xù)發(fā)表小說《風博士》和《黑谷村》，受到知名作家島崎藤村等的賞識，從此得到日本文壇的承認。其后的幾年，因為失戀及生活的失意，他陷入了孤獨、煩惱中。這些生活體驗為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素材。1940年，他加入平野謙、佐佐木基一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學》同人中，1942年先后發(fā)表了雜文《日本文化私觀》、《青春論》，批評日本傳統(tǒng)的美學觀。1946年發(fā)表了文藝評論《墮落論》，指出：“為了活下去，必須墮落。”同年6月，他發(fā)表了代表作《白癡》。由于發(fā)表《白癡》，坂口安吾一躍成為日本戰(zhàn)后文學中“無賴派”的旗手，與太宰治、石川淳等齊名。此外，坂口安吾還寫推理小說，長篇推理小說《不連續(xù)殺人事件》（1948）獲得了第二屆偵探作家俱樂部獎。1949年，因安眠藥中毒住院。1955年因腦溢血突然發(fā)作逝世，享年49歲。

《白癡》這一小說是坂口安吾的成名作。它是以發(fā)生在1945年4月15日東京遭到的空襲為背景，描述戰(zhàn)爭給日本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一部作品。主人公伊澤大學畢業(yè)后當過記者，接著又做見習導演。他在東京一個骯臟污濁的小巷租了一間小屋，那里是“人、豬、狗、雞和鴨混居的地方”。鄰居住了一對夫婦，妻子是個白癡，丈夫是個瘋子。白癡老婆是男人在路上認識帶回來的。那白癡女長了一副瓜子臉，很漂亮，看起來很恬靜。可婆婆整日罵聲不斷。伊澤追求有獨立個性的藝術，因此受到公司的排擠。生活中沒有什么樂趣，唯有跑空襲才能讓他體會到緊張感。一天夜里，伊澤回家晚了，打開燈后，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白癡躲在他屋里。把她攆走吧，覺得白癡女也可憐。結果伊澤偷偷地留下白癡，并與她同居了。白癡的真實意圖不得而知，她幼稚單純，頭腦簡單；另一方面，她等待的只有肉欲。伊澤抱著她反而防止了意識的崩潰。美軍大空襲時，周圍一片火海，伊澤帶著白癡逃跑，在恐怖中他才感到那白癡也是人。二人好不容易才逃離了危險，但是當他們在雜樹林休息時，她又馬上像豬一樣睡著了。伊澤看著她，心里并沒有產(chǎn)生棄她而去的念頭……

1946年，坂口安吾發(fā)表了文藝評論集《墮落論》，指出“為了活下去，必須墮落”、“人生存，人墮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條拯救人的捷徑”。這口號在硝煙剛剛燃盡、百廢待興的日本大地上，引起軒然大波。他的這種“無賴”精神似乎成了人們應對那個時代的“武器”，給人們以精神力量。同年6月，他發(fā)表了代表作《白癡》，大受歡迎。該作品被認為是《墮落論》的小說化，被稱為“日本戰(zhàn)后文學的樣板”。

然而，對于這部小說的主要出場人物，評論界歷來存在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評論家看到了不同的伊澤和白癡。現(xiàn)試列舉其中幾個主要觀點。

（一）從積極方面理解的

奧野健男指出：坂口安吾“通過描寫空襲帶來的巨大的破壞，表現(xiàn)出了淪落、破滅之美的極致”；島田昭男認為這個白癡女子“遠離一切的‘理智、抑制、抵抗’，是完全的赤裸裸的生命形式的具體形象化”。①

（二）從消極方面評論的

莊司肇尖銳地指出：“伊澤是個令人討厭的男子”。巖見照代則認為：“可以說《白癡》寫的是伊澤怎樣變成‘白癡’的故事”。②

然而，筆者認為，評論某一人物時，不能僅僅局限于某一面，而應結合當時的背景及時間的變化辯證地進行分析。對于伊澤與白癡，如果將二者結合起來研究，可能會事半功倍。下面，結合作品《白癡》和《墮落論》，談一下筆者的觀點。

首先，有必要了解《墮落論》中所謂的“墮落”的含義。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指出，“我們必須從充滿這種封建傳統(tǒng)性的詭計的‘健全道義’中墮落，必須墜下到赤裸裸的真實的大地上來”。他所謂的“墮落”，不完全是指一般意義上的“敗壞墮落”，即不完全是指生活放蕩，而是指人要恢復本來面目，要從戰(zhàn)后的絕境中生存下來，掙脫戰(zhàn)時天皇制的舊秩序，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墮落，以便擺脫舊的倫理道德的約束。只有這樣，人才能從戰(zhàn)爭的混沌中覺醒，確立新的自我。③

二、“墮落”途中的伊澤

在這里，筆者想借拋物線的左半部分來說明伊澤這一人物所經(jīng)歷的“墮落”歷程。（如圖一）

時間為：白癡女躲到他家之前。伊澤一直處于這一過程中，不斷地墜下，墜下。伊澤生活的地方：“市郊一條小巷深處的一間小屋。院里的人同雞、鴨、豬、狗等動物生活在一起，房屋和所有食物幾乎面貌全非。”在這里居住的有：同十幾個有婦之夫亂搞而大了肚皮的區(qū)公所女辦事員、同自己親兄弟亂倫的豪門望族遺孀、瘋子與白癡這對夫妻和一個整日里罵聲不斷的婆婆。而小巷周圍的一些公寓里，住著許多妓女。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人不窒息才不正常。可人們對于這一切仿佛早已習以為常，唯有伊澤常常為這些問題憂心忡忡。因此，伊澤所感到的只是孤獨、無奈。

另一方面，工作上的不順心摧毀了伊澤的熱情。小說寫的是1945年，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他工作地方的藝術家們以“不可思議的熱情”制作了諸如《燃燒彈的熄滅方法》、《土豆燒牛肉》、《節(jié)電和飛機》等在伊澤看來是稱不上電影藝術的電影。因為伊澤“相信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他“追求個性的藝術”。他終于忍無可忍，鼓起勇氣，向部長質問“戰(zhàn)爭與藝術的貧乏有必然聯(lián)系否？”“如果是為了戰(zhàn)爭需要，我們這些藝術家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可他話沒有說完，就被部長高聲呵斥：“在這怒濤滾滾的時代，美算得了什么？藝術是軟弱無力的！”“只要按照計劃做好本職工作，拿到月薪就行了，不要多管閑事！不然你為何不辭職！”

他的見解與眾不同，“被看作異類，與人打招呼也沒人理會，常被人斜視”，受到公司的排擠。他完全失去了工作的熱情。為了糊口而上班，或者說“為了一支煙”而不辭職。生活百無聊賴，甚至只有警報響起時，才會精神振作，“每天生活的意義就是和不安作斗爭”。他感嘆道：“啊！戰(zhàn)爭，人們受到這偉大的破壞，奇異古怪的公平所審判，于是日本要變成到處都是碎石的荒野。泥偶一個一個地倒下去，這是多么虛無，可憐啊！”而伊澤自己也是那泥偶中的一個，在慢慢沉入無底的深淵中……慢慢地墜落。

三、主動追求“愛情”的勇敢白癡女

文中的白癡女是個長著瓜子臉，看起來很恬靜的女子。人們所見到的她，沒有靈魂，只有軀殼。“靈魂沉睡著，醒著的只有肉體”。她所有人的屬性幾乎擺脫，已近似動物。可以說，白癡女是墮落至底的。借用上面拋物線的說法，她是處于拋物線的最底端的，是一直在最底端徘徊、卻怎樣也走不出的人物。

但是，至少有幾個關鍵時刻，她的意識是清醒的，她能主動尋找走出生命底端的途徑、積極追求生的希望。哪怕只是暫時的清醒。

首先，主動躲到伊澤家。她是帶著尋求愛情的勇氣來的。伊澤決定暫時保護她一晚上，讓她睡在自己家一晚。可關燈后不一會，“白癡從床上跑到門口，蹲在那邊”，身體似乎都在打顫。伊澤耐心地和她講絕對不會冒犯她，勸她早點休息。可剛到床上不一會她又跑到門口。伊澤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最后，伊澤聽到她嘴里似乎在嘟囔“我惹你討厭，早知道不來為好”。伊澤大吃一驚。原來白癡女是為尋求她所想的“愛情”來的。伊澤撫摸著白癡的頭發(fā)，想了很多。白癡的心靈“天真、率直”，思想純粹，讓伊澤很震撼。而這也促使伊澤接受白癡，等待白癡精神上的真正覺醒。

其次，被瘋子（白癡的丈夫）帶回家時。小說中寫道：白癡是“有一年，瘋子到四國朝山拜佛時認識，當作禮物帶回來的”。可以假想，她習慣了周圍人對她的態(tài)度（一定不是很友好），只有瘋子對她與眾人不同。于是，她以為找到了幸福，決定跟隨瘋子。她決定的那一刻肯定是有意識的。可到了瘋子家后，婆婆“整日罵聲不斷”，嫌她連飯也不會做，還常常打她。這種種非人的待遇讓她受不了。于是，她再一次踏上了尋求幸福的路，偷偷躲到了伊澤家。而這一決定卻改變了她和伊澤的命運。

四、二人的重生

伊澤能夠做出和白癡一起活下去的決定，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首先，白癡已經(jīng)結婚，她是別人的妻子；其次，如果和白癡在一起，伊澤一個月“200日元”的月薪，很可能難以支持他們的基本生活；再次，伊澤公司的人原本就排擠他，現(xiàn)在如果他和白癡在一起，公司豈能容得下他。但是，隨著他和白癡的接觸不斷深入，白癡帶給他的震撼使他終于下決心和她一起活下去，也就是決定要墮落至底。伊澤心想：“看來我也要找回和白癡那樣的天真、直率的心。在這人世，只顧著忙碌，追逐虛幻的影子，那種心境被我遺忘在什么地方了？”

最后，帶著白癡在火海里逃生時，伊澤試著向白癡講：“死時，就像這樣，我們倆要一起。不要害怕。所以，請不要離開我。……這樣的道路，將是我倆一生的道路。……明白嗎？”白癡“認真地點了點頭”。這也是白癡表現(xiàn)出的最初的意志。伊澤很感動，也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白癡女也成了伊澤希望之神的化身。

如圖二，再次借用上文中提到的拋物線，其右側上升部分表示的是伊澤和白癡女現(xiàn)在的處境。她們決定在一起，一起尋找活下去的道路。白癡終于從拋物線最底端的徘徊中走出，伊澤也找到了活下去的精神寄托。《墮落論》中指出：“國民諸君，墮落吧！只有先穿過地獄之門，才能向天堂攀登。”他們二人經(jīng)歷了空襲的火海，能夠活著逃了出來，可謂是穿過了地獄之門，共同邁出了重生的第一步。

結語

文學是時代的產(chǎn)物，文學的主題是時代精神的折射。戰(zhàn)爭破壞了一切，舊有的價值、秩序也被一起毀滅了。而戰(zhàn)后“無賴派”文學及坂口安吾的《墮落論》適時地提出了：人們只有墮落到底，才能獲得新生；要想拯救自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拋棄傳統(tǒng)的理論、信仰、價值觀，徹底地墮落，恢復活生生的自我，回到動物的本性。《墮落論》的思想適應了那個時代，也因此引起了人們的共鳴。

作品《白癡》及《墮落論》給予戰(zhàn)后感到空虛的日本人，特別是青年一代以強烈的沖擊，也是給他們指明了生活方向，是個影響深遠的宣言。在這一思想的指引下，“活下去”成為第一要務，人們首先要在戰(zhàn)后的廢墟里活下來，然后再考慮如何重生。就像作品《白癡》里，伊澤最后帶著白癡從火海里逃出來，在附近的麥田休息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便向著遠處的車站走去，去尋找他們的“故鄉(xiāng)”。那天是個好天氣，和煦的陽光灑在并肩走著的伊澤和白癡的背上……

注釋：

①②轉引自高寧、韓小龍主編，《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析》， 2004.12（P233）。

③葉渭渠著，《日本文學思潮史》，1997.3（P582）。

參考文獻：

[1]高寧 韓小龍.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析[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12.

[2]松原新一等著.羅傳開等譯.戰(zhàn)后日本文學史[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4.

[3]謝志宇.20世紀日本文學史——以小說為中心[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5.8.

[4]坂口安吾.坂口全集14之墮落論[M].筑摩書房，2002.2.

[5]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7.3.

（林祥瑜，江蘇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