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 探”與“閑 談”

小說《西蓮》是李昂于1973—1974年間完成的短篇小說。作者在作品中有意識地突出鹿城居民的窺探心理，并以“閑言閑語”的方式敘述了陳氏母女的生活，從而對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命運作出質疑與反思。

一

小說中陳西蓮的母親是一位離婚寡居的婦女，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鹿城居民長期以來都保持著對陳母的好奇心，不斷窺探陳家母女的生活，并以他們的傳統道德標準對陳家母女的行為進行評判，更以看鬧戲的心理來看待事情的發展，無端揣測和詆毀陳母，暗暗地盼望著她們的不幸，以此獲得自身精神上的愉悅。作者李昂以冷靜客觀的筆調描述和剖析了鹿城居民的這種畸形心理。

對于中國人的“看戲”心理，魯迅也曾在小說《示眾》中深刻地揭露了民眾的這種變態心理。“首善之區的西城的馬路上，這時候什么擾攘也沒有。”從這一句，我們可以看到民眾企盼“熱鬧”的出現，以此來刺激自己如死水般了無生趣的生活，體現了民眾的無聊和冷漠。鹿城居民和首善之區的人們何嘗不是一樣的心理：“鹿城最近一點熱鬧都沒有了。”所以，“好事的人們”為了滿足自己的窺探欲和獲得閑談的資料，“幾經探察”發現了陳母和醫生的“奸情”。這些無聊的民眾喜歡觀察與談論他人的隱私和不幸，在“看”與“說”中獲得樂趣。流言蜚語給被看被談對象帶來束縛和摧殘，使得其（陳母）不得不壓抑自身的人性，以圖能規避傳統道德帶來的精神壓力。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中，不論是看與談的主體，還是被看和被談的對象，他們自身的健康人性都在制造謠言和對抗謠言之中毀滅。李昂通過小說《西蓮》的敘述，展示著謠言所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麻木。

二

《西蓮》與魯迅的另一篇小說《祝福》之間也有類似之處，陳家母女和祥林嫂一樣她們的故事被別人“咀嚼鑒賞”。值得注意的是，不論在《西蓮》還是在《祝福》中，主人公的不幸更多的是女人們的談資。從陳二娘、老女仆、年老歷經世事的女人們到新近結婚的女人、篤信佛的女人，無一不在傳統的道德標準的幌子下，勸導、窺視或詆毀陳母。作為女性作家的李昂對女性之間的互相詆毀和摧殘有著較為深入的觀察和深刻的體會。在批判男性社會對女性的傾軋時，李昂也反思著女性自身的癥結。陳母的不幸有一部分是由于其丈夫的始亂終棄造成的，但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是由于鹿城居民強大的輿論壓力所造成。

女人們的窺探目光和道德評價對陳母造成極大的精神壓力，她不得不壓抑自身的情欲，以致心理畸變，轉而將自己的怨恨轉嫁于女兒這一代人身上，她以母親的名義屢屢破壞女兒的婚事，使得青春熱忱的女兒迅速消瘦、干枯，而她于其中獲得樂趣，愈發顯得年輕、嬌麗。作品中母女之間沒有愛的顯現，只有為欲、為錢的爭斗。陳母的悲劇有其丈夫的朝三暮四而造成的婚姻不幸，但更大的悲劇在于她以自己的家長權利兩次破壞女兒的婚事，扼殺了女兒的幸福和靈魂。為堵流言，她強迫女兒與醫生結婚，在陳母這一舉動中，我們可以看到小城是如何窺視和壓迫一個女人，使得她將自己的積怨轉向自己的女兒。陳母的專橫造成了陳西蓮的悲劇。在失去婚姻幸福后，陳西蓮對金錢展示出極強的欲望，她已不再保有年輕時的熱忱。不難想象鹿城居民中又將出現一個冷酷自私的人。一代代正常健康之人的不斷毀滅，也正是鹿城最大的悲劇所在。

三

小說《西蓮》為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些女人喜歡傷害自己的同類？這是女性自身和整個社會共同造成的。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變成的。”從小說中的陳二娘這一角色便可看出，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庸，沒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判斷，她們的傳統倫理標準完全依賴于男性，是男權社會將自身對女性的要求通過體制長期向女性灌輸的結果。陳母受到新教育后正視自身作為女性的價值，毅然離婚，可承受了幾十年的閑言閑語。這些本身受害的女性，在完全接受男性強加于女性的價值標準后，成為男權社會壓迫女性的幫兇和傳聲筒。小說中陳二娘的那段話是鹿城多數女人的想法，她們認為只要“名分”在，男人拈花惹草便是天經地義的。于此可見，男人之所以能壓迫女性，多半也是女人自身縱容的結果。李昂認為“婦女在人類歷史上的從屬地位是缺乏自主和勇氣造成的。”①在批判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不平等時，也批評了女性的不覺醒和軟弱，而這正是女性難以改變自身從屬地位的關鍵因素。“一般而言，女性的自覺對婦女是否邁向解放之道有必然的關聯，只有當婦女能提出質疑，不再斷然的相信女人的命運被生理的、心理的、經濟的情況決定，只有當婦女對傳統宗教、哲學，甚且神話中所塑造的‘永恒的女性’、‘真正的女性化’懷疑，并探求這類說法的基礎根源，婦女才算走出了第一步。”②李昂對于女性自身的認識中肯客觀，她把自己對于女性命運的思考訴諸于文學形象，通過小說對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提出質疑，引發讀者對女性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作出無盡的思考。

注釋：

①徐曉燕．性·嚴肅小說的創作者——訪臺灣女作家李昂[J]．現代中國，1994年4月．

②李昂．一封未寄的情書[A]．朱棟霖主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480．

（張 慧 李 彩，江蘇揚州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