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望中擱淺，在暢想中起航

摘 要：長篇小說《古船》以厚重而質樸的筆調為我們精心勾畫了處于城鄉交界的“洼貍鎮”近半個世紀的人事變遷與時代嬗變。作者張煒懷著對傳統文化暖色調的向往，思考著民族文化的出路與方向。其中幾個主要人物作為各自代表的一種文化品格，深深扎入我們數千年民族文化的土壤中，寄寓了中華民族走出困境，偉大復興的希望。

關鍵詞：文化 意蘊 儒 道

長篇小說《古船》以膠東小鎮——洼貍鎮從土改至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歷史為背景，敘述了鎮上隋、趙、李三家族間的恩怨。其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即展示了人物的命運沉浮，又透視了深層的文化底蘊。M·蘭德曼說：“如果人被看作是一種社會存在，那么他也是一種文化的存在。”①那么，《古船》中的主要人物形象究竟寄寓了怎樣的文化意蘊？

一、隋抱樸：傳統儒家精神的化身

隋抱樸作為作者在本書中塑造的正面人物形象，他身上散發著傳統儒家的精神氣息。在家族中他力盡仁愛“孝悌”之道，以誠信忠厚為修身之本，在處事中謙和禮讓，“躬自厚而薄責于人”。有堅強的毅力與忍耐心。心胸博大，眼光長遠，他是鎮子上唯一一個始終為整個鎮子操心的人。他是我們文化中典范式的人物形象，對高貴人格與理想的追求是他人格的主要特征。作為一種“文化主體”與其他人物相比，他是一個焦點與參照。他始終鎮守著傳統文化的美德，對內心自我完美的塑造，對厄運罹難堅韌的隱忍，體現著作者的理想追求。

（一）一個沒落的少爺

少年時他就經歷了“喪父”的人生悲哀——父親在還賬途中流盡了血，死在了高粱地里。而他的生母在作品中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留下什么印象。伴隨著幼年喪母，少年喪父的悲劇。他記憶中的老屋子是凄清，潮濕，沉悶的，似乎透不進一縷陽光。悶得讓人發慌，發狂。后母茴子一剪刀下去，頓時打破了這種凝固的氣息。但從此這屋子便充滿了一種冷森的血腥。父親的形象對一個男孩的影響很大，在抱樸的腦海中，父親的頭發很亂，衣服也不怎么洗，一天只知道拿著朱紅的算盤在屋子里算賬，這種頹廢抑郁的性格明顯地感染了他，也深深影響著他的一生。

（二）第二層磨難：他的心在滴血

……老屋在烈火中燃燒，梳妝整潔的后母茴子在屋子里安然的躺著，趙多多手持剪刀猛撕著她的衣裳，血染著剪刀滴了下來與火交相輝映，像火一樣的血污與殘暴在他的心中灼燒著。這使他對人性的本質產生了懷疑：人是人還是獸？這種疑問而后便轉化為一種心靈的隱痛。后來接著是：文革中的打斗，全鎮人的挨餓史，含章的不幸，見素的病，面對這一切，若沒有一顆憐憫而博大的心靈，若沒有內心堅定的信念與理想是根本承受不住的。他不是海明威筆下的“硬漢”，但卻在內在的心靈上超越了他們。

（三）修煉靈魂

抱樸沒有選擇死，而是用死的反思拷問著靈魂，他在過濾苦難的殘渣中使整個心靈承擔起整個生存的重負，包括屈辱、扭曲、痛苦。孔子說“剛毅木訥相近仁”抱撲的身上就有一些近似于木訥的軟弱與近乎隔絕的自閉。用著名學者梁漱溟的話說，“回頭看生活而鄭重心靈”。他真正達到了“鄭重”的人生境界。②“鄭重”包含了儒家的“仁”的思想。而“仁”的內核涵蓋了人性向善的追求，要求人們建立起區別于動物的情感心理哲學。他把扶困救危與拯救人類聯系起來，達到了宗教般的神圣與莊嚴。這就是他整日蹲在磨房里默默思索的結果，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幫趙多多“扶缸”的原因。他對見素說：“那粉絲產業不是老隋家的，也不是趙多多一個人的，它誰都不屬于，而是屬于全鎮人的。”當見素再三要承包粉絲大廠時，他便質問：“你承包了它敢保證使鎮子上的窮人都過上好日子嗎？你能保證你不比趙多多貪婪嗎？”這正好反映了他“泛愛”的思想，大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③的崇高情懷。所以他對見素說：“越是做大事情負大責任的人，越是要多想想苦難。”④如孟子那種“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困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⑤的社會責任感。他身上具有的儒家精神集中體現在父親為他書寫的座右銘“毋意、毋必、毋同、毋我”八個字上。

他同意父親把龐大的產業交出去，表明他不支持在封建社會私有制下去發展民族工業，因為在中國近代社會大變革中它是沒有多大出路的。抱樸發現了傳統文化中的缺陷，并自覺探索著文化重構之路，這就是抱樸為什么一有空就研究《共產黨宣言》的原因，抱樸一說起這本書總是那么激動，就像基督徒說起《圣經》那樣。他認為這是一本集中世上許多的道理，教我們怎樣過生活的書。從文化的角度來講，《共產黨宣言》實際上是西方近代精神文化精華成分的代表，作者在這個人身上驗證著他的理想文化模式：以傳統儒學為主體的中國文化+西方理性精神文化中有利于社會與人性改造的部分。縱觀全書的情感基調可知，作者對這種文化模式充滿希望，這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一條出路。

二、趙炳——盤踞在洼貍鎮陰鷙的毒蛇

趙炳也就是四爺爺，是本書中塑造的最為血肉豐滿與復雜的人物形象。他“內圣外王”，具有成大事業者的思想與權術。他的形象呈現出多面性：陰險狡詐，虛偽成性，綿里藏針；做事明一套暗一套，以正義的幌子做盡壞事，給人捅了刀子，人們還對他頂禮膜拜；精明穩重，胸有城府，口說不擅長搞政治卻暗中操縱“洼貍鎮”的大權，他是制造苦難的元兇和幕后策劃者。那么他是怎樣一步步走向罪惡的？

（一）生理條件

書中對他體態的描述集中起來不下三次。張王氏有切膚之感，她起先給四爺爺拔酒罐。后來明里給他擦背，暗里給他做情人。她感覺到四爺爺的身體，坐起來像一座山一樣，與之相比，她的男人瘦弱的就像小狗。特別是他那散發著肉的清香的肥碩的臀部與寬闊的背部。還有一次是側面描寫他帶領鎮子上的人搶“救命蘿卜”時，勇猛的以一當十，當時的確是把河西的那幫人給鎮住了。從這些描寫看出：趙炳高大魁梧，肥碩結實，有齊魯大地那種原始的剽悍體魄。身體條件是他在“洼貍鎮”上受人注意的一個顯性的生理原因。

（二）性格中的文化成因

1．為人狡猾世故，善觀時變

這是他向革命政權靠攏，進入基層政治圈并獲得同僚認可，得以名出“洼貍鎮”的政治條件。解放前他是一個十足的窮人，由于認識幾個字，只能與脖吳一起在鎮學校以教書為生。作為識文斷字的下等人，趙炳骨子里有著濃濃的官癮。土改中他以積極分子形象出現，幫助鎮領導周子夫等出謀劃策，打土豪，分田地，顯得激進能干，顯露了敏銳的政治眼光。但是當時的政局就像他的性格一樣復雜與善變。在嚴酷的階級斗爭中，誰都摸不透哪朵云彩會下雨。可是八面玲瓏、深諳文化的他由明處轉到暗處，他的控權目標是在變本加厲的實現。

在強烈的宗法制家族觀念的影響下，作為貧窮沒權沒勢的老趙家中的一員，他對自己的出身有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一直仇視著富有的老隋家。后來他在老隋家最危難的關頭落井下石，誘奸含章，因為他認為他玩弄的是老隋家的大小姐，就是這種變態的報復心理在作祟。

2．內圣外王之道

在鎮子上發生重大事情的關鍵時刻，表現的有勇有謀，臨危不懼，結果一鳴驚人，樹立了個人良好的形象與崇高的威望。他軟硬兼施，用華美的幌子取得鎮上人的信任，處處體現著外王之道。

在大躍進期間，趙炳為了給“洼貍鎮”創造新功，在一株玉米上竟然綁了好幾個棒子，贏得眾人的一片贊譽，都夸他有才，老實巴交的李其生捅破了簍子，他馬上由“笑”轉“怒”，當眾羞辱李其生是瘋子。當李其生被民兵抓去拷打快要死時，他卻不顧自己媳婦的死生硬是把李其生從死亡線上救了下來，還當眾說：“歡兒，家事私事難以兩全”。④而他的心里卻是怎樣的愿意歡兒快死。“只要是活著的人能夠忘掉這一幕嗎？”對李其生背地里進行的這種陰隼、卑劣的行徑卻獲得了良好的效果。他的確是深諳儒家懷柔之道：他一邊用一只溫和的手在撫摸著對方，暗地里又用另一只手抽打對方的臉，說明他又極通“法術”之道。

3．功成身退，暗中操作

他深居簡出，喜歡“清”、“靜”，在鎮子上威望高、輩分大。講究養生，喜歡張王氏每天給他捏背，盡情享受按摩帶來的快意：“他閉著眼睛，神色恬靜，兩個大鼻孔松松的放氣，腹部起伏和緩有律。”④講究食療滋補，“一切水果皆可分為正氣、濕熱、寒涼”。④講究精神追求，情致高雅善舞墨吟詩，飲酒品茶，喜煉靜氣之功。屋內裝飾的古色古香，花草琴書，淡雅而不俗，儼然一個“潛隱的國士”的形象。他的這種精神生活狀態，有道家逸士的風范，更有魏晉玄學家的氣度。趙炳的生活方式的確有先賢們的影子。可是他只是得其衣缽，而沒有領悟、也不可能領悟到那種超然高妙的境界。先賢們的談玄論道，在這里已經變質為一種淫穢的感觀刺激。就像他欣賞的那個健身口訣：“……算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體中藏，……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臺賞明月，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纏……。”④顯然有明顯的房中術色彩，而這正是他最感興趣的學問，棄除了傳統文化中的神韻、崇高與精華，沾染上污垢與塵渣。

總之，他承襲了傳統文化中的糟粕，與抱樸比較，正好一正一反，一個代表文化的魅力與出路，另一個則代表文化的弊病與沒落。

三、隋不召——召不回的道家逸士

（一）一個放浪形骸的怪誕之人

“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輩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④他身上具有濃郁的道家文化思想，老隋家傳統的血性，在他身上很少，他淡泊名利，堅守“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的道家人生信條。視駕船下海為人生最大樂事，一輩子嗜酒成性，對古船情有獨鐘，是古船最真誠的守候者。青年時，在一個刮大風，雷聲不絕的夜晚離家出走，直到大哥（隋迎之）去世的前幾年才回到鎮上，他為什么出走？其一，與他的性格有關，他的脈管里從小就流淌著冒險的血液。其二，他超越了名利的束縛，對那些世俗之人最看重的東西毫無興趣，甚至把它當作一種累贅。他出走時老隋家生意正值興隆之際，作為二少爺，按照儒家傳統倫理，應該是“父母在，不遠游”幫助父兄經營產業，將來繼承一大筆財富，光耀門楣。但他卻不這樣，當他回來，看到家運的不幸和潰敗時，沒有絲毫失落之感，而是仰天大笑，大呼：“了了好，好了了，天下大吉”。就像《紅樓夢》中甄士隱貧病時在街上遇到的跛足道士所唱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末了……”⑥他的形象正好符合跛足道人“瘋狂落拓”的個性特征，集中反映了他思想中對貴族階層“功名、金錢、美色、兒女”為目標的人生觀的否定與唾棄。追溯到文化中去，這也正好符合老子使人“去甚、去奢、去泰”的思想主張：“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⑦而隋不召正是老子思想的踐行者。他行為乖張，胡言亂語，而且嗜酒成性。他敢一絲不掛地在曬粉廠里睡覺，不顧侄媳在旁隔著門縫解手，經常喝醉酒在大街上大喊大鬧。從這些生活與行為方式來看，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飄逸灑脫的莊子與魏晉玄士，他們行為怪異與世俗格格不入。但是透過外表的輕松與超脫，而依然流露出對人生、對社會那種眷戀與深情。所以隋不召盡管厭棄現實浮華，卻并不否定生命。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他為什么會跟著技術隊研究機器，為什么會舍命救李知常。我們從他身上看到的是一個憨態可掬的面影——一個“可愛的道家逸士”。

（二）守侯古船——一種文化依戀

他對古船的熱愛與依戀是本書中最有虛幻與文化色彩的部分，特別是那本《航海古經》，具有濃郁的文化氣息。從外顯層面來看，對古船的愛與他航海生活有關，從深層的文化意蘊與象征性來說：古船做為一條已逝的的強大文明留在“蘆青河”里的遺物，本身就有一種懷古情懷。文中一再提到他與鄭和大叔下海生活的關聯，在這種“夢幻”“囈語”中的表達中，暗示著對已逝強大文明與文化的向往。作為一個“可愛的道家逸士”，他身上固然有道家那種“返古”的文明期望，但我認為更多的是一種美好的憧憬，憧憬著古老文化的航船再次揚起希望的風帆，在多元的世界文化格局中占居一席之地。

結語

古船作為一種象征，是人精神的對應物。作者把古船當作了我們民族古老文化衰落的象征，肇始我們尋找一條能夠重新揚帆起航的“新船”。作為一部積淀厚重的大書，“洼貍鎮”上的一草一木、一磚一墻，蕓蕓眾生，都打上了深刻的文化烙印。那一個個具體生動的人物，不僅閃耀著悠久的歷史光芒，而且以其豐富的文化底蘊，昭示著我們民族燦爛輝煌的未來。

注釋：

①[德]M·蘭德曼．哲學人類學[A]．閻 嘉譯．現代社會與人名著譯叢[C]．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

②梁淑溟．梁淑溟文化隨筆[M]．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

③杜 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M]．唐詩鑒賞辭典[Z]．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

④張 煒．古船[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⑤孟 子．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M]．中華書局，1984．

⑥曹雪芹．紅樓夢[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⑦傅云龍 陸欽校注．老子·莊子[M]．華夏出版社，2002．

參考文獻：

[1]李澤厚．美學三書[M]．商務印書館，2006．

[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M]．商務印書館，2006．

[3]梁漱溟．梁漱溟文化隨筆[M]．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

[4]王 寧．中國文化概論[M]．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5][德]M·蘭德曼．哲學人類學[A]．閻 嘉譯．現代社會與人名著譯叢[C]．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

（李春茂，甘肅省天水師范學校語文教研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