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驚濤駭浪：《堂吉訶德》新讀

摘 要：堂吉訶德不離不棄地為自己的靈魂和正義而活，在他的天地里自有道義頂天，自有道義立地，他在這番天地里翻攪著一個人的驚濤駭浪，他揮舞長槍，扶弱鋤強，即使被現實打擊得遍體鱗傷仍舊執著于自己的信念。

關鍵詞：堂吉訶德 信仰 搏擊

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年－1616年）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劇作家、詩人，被譽為西班牙文學世界里最偉大的作家。他的小說《堂吉訶德》不僅是一部“行將滅亡的騎士階級的史詩”，更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名著，評論家們稱其為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現代小說，同時也是世界文學的瑰寶之一。

一、“入世”與“出世”

蘇軾在《定風波》中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如此的人生境界摒棄世俗，追求自我的真正的靈魂自由，就如“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云卷云舒”。上千年來，中華民族這種“出世”的哲學一直深深地感動著世人。

但走近堂吉訶德，走入他的靈魂，我們會驚異地發現時空遙隔的另一方土地上，也存在著這樣一個人，與中華民族高潔的“出世”哲學遙遙地相應相合。堂吉訶德沒有竹杖，他就持著長槍，沒有芒鞋，便駕著駑骍難得，他義無反顧地走自己的路，在“這個鐵的時代”，一切在堂吉訶德的眼中都如草芥，他不離不棄地為自己的靈魂、信仰和道義而活。沒有誰能夠理解他，到處是艱險與困苦，但是，對于堂吉訶德來說，生又何如，死又何如？在他的天地里，自有信仰頂天，自有道義立地，他在這番天地里翻攪著自己一個人的驚濤駭浪。

不同的是，堂吉訶德是用他的“入世”來踐行著其“出世”的信念。他懷抱一顆“濟世度人”之心，一顆鄙薄陋俗的“出世”之心，帶著一股凜冽的傲然正氣，企圖用自己的信仰和道義來改造這個世界，來恢復“金子的時代”。

羅曼·羅蘭說，真正的不被世俗所羈絆不是選擇逃避來擺脫世俗，而是即使是處于紛擾繁雜的世俗之中，也依然不為這許多丑陋和陰暗所遮掩和埋沒，而是無論當你選擇遠離或是靠近，世俗都不能對你施加影響將你束縛。

無論是蘇軾還是堂吉訶德，都不可能完全擺脫世俗的羈絆，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它代表的是一種趨勢和追求。但堂吉訶德卻敢于去追求，他勇敢地昂起頭，駕著他瘦弱的駑骍難得，揮舞著他的長槍“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雖然，在這“懶惰壓倒了勤快，安逸壓倒了勤勞，罪惡壓倒了美德，傲慢壓倒了勇敢的世紀”之中堂吉訶德沒有成功，但他卻昂然揮起了一面大旗，向幾百年以來的世人昭示著自由、平等與正義。

二、滑稽與崇高

作者塞萬提斯創作《堂吉訶德》的初衷是諷刺當時流行的騎士小說以及騎士制度，他想要塑造的是一個滑稽荒唐可笑的假騎士形象，他要世人來嘲笑他，唾棄他，他要揭示騎士小說及制度的荒唐。因此，在堂吉訶德第一部，尤其是在剛開頭的一部分里，可以看出作者始終都是帶著一種嘲謔的態度來描寫這個可憐的騎士。但是，這個揮舞著長槍的騎士選擇的卻是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這是與作者的初衷相違背的。他對桑丘說：“你該知道，桑丘朋友，天叫我生在這個鐵的時代，是要我恢復金子的時代，一般人所謂的黃金時代。各種奇事險遇，豐功偉績，都是特地留給我的，我再跟你說一遍，我是有使命的。”當他要去解救一群被押送去服苦役的犯人的時候，他又說：“老天爺特意叫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實施我信奉的騎士道，履行我扶弱鋤強的誓愿。”

在堂吉訶德的眼中，存在的只有真理、正義、信仰，他和風車巨人大戰，他釋放被押去做苦役的犯人……一切都是如此正當，正當得毫無退路。作者用滑稽可笑的敘述塑造了堂吉訶德，他的行為的確讓人忍俊不禁，但這絕對不是鄙陋的滑稽，而是高尚的，是一種無法企及的，讓人落淚的高尚。這受難的英雄代表著人類最高的道義與信仰，在世俗之中經受著考驗與挫折，這種考驗與挫折被用喜劇的形式表現出來。正是因為可笑，才顯得整個世界的荒淫無道，也正因為滑稽，才體現出堂吉訶德崇高的孤獨，更彰示出他一個人的驚濤駭浪的偉大。此時，喜和悲走到了一起，快樂的笑聲和悲傷的淚水找到了同一個出口。

在堂吉訶德看來，他的世界之外到處都是艱難險惡，他為了自己所信奉的“騎士道”毅然決然地向這個罪惡的世界挑戰。他企圖用自己掀起的風浪來搏回那個“人還不懂你的、我的之分的幸福世紀”，在他心中腦中一直堅信著向往著的都是這個幸福世紀：茁壯的橡樹上，甜熟的果實累累滿樹……那時到處是一片和平友愛，到處融融洽洽……真誠還沒有和欺詐刁惡摻雜在一起，公道還有它自己的領域……

我們可以看出，堂吉訶德決不是僅僅囿于一己榮譽，單純地充滿功利性地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驚天動地，他更多的想著的是讓這番風浪翻攪到整個世界，來挽救整個世界，讓每一個人都獲得安寧平和。他說“人是天生自由的”，“人是生來平等的”，因此，他去解救被財主鞭打的牧童，為被強盜搶走的公主大打出手……然而，世界并不常常給正義機會，他每次換回的都是滿身的傷痕和無盡的失望。可憐的堂吉訶德雖然滿懷著豪情壯志，澎湃著信仰和追求，卻只能孤苦伶仃地行走于這個世道險惡的丑陋世界。

這是一場社會久已習慣的正統與遙遠未來崇高道德的沖突和較量。在這些沖突和較量當中，堂吉訶德的行動屢遭挫折，最終宣告失敗。但是賦予他力量，存在他心中的信仰和道德卻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它高高地站在云霄之巔，俯視著這愚昧無知的蕓蕓眾生。堂吉訶德滿載著真理向世俗挑戰，即便現在還望不見云開霧散光明顯現的那一天，但毋庸置疑，它始終在鮮花開遍的美麗遠方向歷盡患難期盼光亮的人類微笑招手。也正是因為如此，堂吉訶德的搏斗將永遠不失去崇高的意義。也許，在通向鮮花盛開的地方的路途中，在這與世俗驚濤駭浪般的搏擊之中，會傷痕累累，會傷心落淚，但為了那可遙望可擷取的整個人類的美麗的花草，堂吉訶德永遠都不會低下他的額頭，永遠都不言退縮。

正如屠格涅夫所說，堂吉訶德身上表現了對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事物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簡言之，對超出個別人物之外的真理的追求，這真理不能輕易獲得，它要求虔誠的皈依和犧牲。

三、“悲”與“美”

當堂吉訶德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最衷心的侍從桑丘哭著對他的主人說：“世界上沒有了你，為非作歹的人沒有人懲罰，就到處橫行了！你沖鋒陷陣，忍受侮辱……”讀到這兒，相信每一個心中評判正義和道德的天平還未傾斜的讀者都會為這位可敬又可憐的“哭喪著臉的騎士”落下辛酸而崇敬的眼淚。堂吉訶德承受了無盡的艱苦，背負了無數的屈辱，但他仍毅然決然地如浮士德一樣，跳進時代的奔波，跳進事變的車輪，苦痛，歡樂，失敗，成功，他都不問，男兒的事業原本晝夜不停。

堂吉訶德奉行著他所信仰的騎士道，為世人扶弱鋤強，蒼茫塵世中卻無人能夠理解，他們嘲笑他，戲弄他，可是殊不知，在堂吉訶德看似荒謬絕倫的行為表面之后，卻悄然升騰起了一縷光輝。這位可憐的騎士在真理和世俗的爭斗夾縫之中顛沛流離，歷盡苦楚，這是悲慘的，可是這“悲”卻擁有世界上最崇高最令人肅然起敬的“美”，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的“悲”，才更顯得如此的“美”，一種不沾染任何塵埃的美，圣潔無比的美。

因此，堂吉訶德的搏擊永遠不是無意義的。從塞萬提斯創作的《堂吉訶德》上下部可以看出，甚至是作者，最終也被這位可敬可愛的騎士的崇高精神所折服。他在第一部里描寫堂吉訶德的言行，剛開始的時候，總帶著一種戲謔的態度，可是，到后來，態度卻在漸漸轉變。到第二部的時候，作者甚至告訴讀者這是一部信史，如果有不真實的地方，那也是因為阿拉伯人出于民族成見貶低西班牙鄉紳堂吉訶德。很顯然，作者是希望讀者也能夠像自己一樣，去真正理解堂吉訶德的行為及其心靈。事實上，聰明的讀者漸漸地也走上了這樣一條道路。從堂吉訶德最初在世人面前亮相，被人稱為是“不學無術”的喜劇人物，到海涅每次讀到他都忍不住傷心落淚，再到后來無數人為堂吉訶德可悲又可敬的命運哀嘆惋惜，幾百年來，世人漸漸地愛上了這可敬的騎士。堂吉訶德不再是從前那個孤苦無依無人認同的“哭喪著臉的騎士”了，他的靈魂漸漸與世人契合。這是他一輩子都信奉著的真理在云霄召喚的必然結果，我們可敬的堂吉訶德騎士終于感到欣慰了。

有人這樣評論堂吉訶德說：“堂吉訶德最終還是醒悟了，明白自己曾經所作的一切是那樣的荒謬，并帶著悔恨死去了。他最終否定了自己，這是作為一個人最大的悲哀。”為著這位偉大的騎士永不褪色的高貴靈魂，我想這種看法我不能茍同。

雖然堂吉訶德最終是否定了他曾經那樣癡迷的騎士小說和因此而做出的種種舉動，但這不是對真理和信仰的否定，而是一種對反抗方式的否定。當堂吉訶德在自己的驚濤駭浪中被世俗這個殘暴的惡敵打得遍體鱗傷之后，在他臨終之際，他醒悟了，在他眼前豁然開朗的是對真理的更加執著的追求和對反抗方式的否定，他看到了自己曾經那一套硬碰硬的反抗方式的力量是如此微薄，他是恨自己沒有找到更好的方法來踐行這永恒的信仰和真理。如果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堂吉訶德不但會放棄他的理想和追求，而且他會選擇一種更鋒利的武器去打擊這個黑暗的“鐵的時代”。

我們永遠不能因為堂吉訶德最終的失敗而否定他這傳奇的一生。雖然傳統的世界獲得了“事實上”的勝利，但道義的優勝永遠屬于堂吉訶德。他的信仰精神永遠在高高的云霄之巔，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注視著人類對命運及世俗的抗爭，并為這場戰爭擂鼓吶喊，提供無窮無盡的精神能量。

西班牙流行一句話：“即使我們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我們至少還有堂吉訶德。”當我們在世俗的枷鎖壓迫下疲憊不堪的時候，當我們遭受著無盡的苦難和艱辛的時候，仰起頭來，晶瑩的淚光中便會依稀映出堂吉訶德瘦弱但堅毅的身影，他永遠在前方的大道上，駕著駑骍難得，揮舞著為他奮勇殺敵的長槍，旁邊是他最忠心的桑丘，笑瞇瞇地在向我們招手。

（沙海英，山東電子音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