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因疾病原因,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對生命具有深切體驗,其中既有對死亡的恐懼,又有對審美的永恒超越。他對死亡意味的消解在其獨特的詩化表達下,為人類提供了藝術(shù)對抗現(xiàn)實的精彩范例,也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生命自由、死亡消隱的完美精神境界。本文通過對其名作《秋頌》及其他作品的聯(lián)系分析,對此進行了概括性闡釋。
關(guān)鍵詞:濟慈 死亡意味 審美消解 《秋頌》
濟慈的一生非常短暫,但他對生命的深切體驗、對死亡意味的深刻理解卻不亞于任何熱愛生活、追求永恒的人。他對死亡意味的審美消解在其獨特的詩化表達下,為人類提供了藝術(shù)對抗現(xiàn)實的精彩范例。本文將對其名作《秋頌》及其他作品進行廣泛地聯(lián)系分析,并對此概括闡釋。
《秋頌》是英國詩史乃至世界詩史上的名篇。對它的解讀,可以從三個層面展開。第一個層面著眼于詩人情感的“對立協(xié)調(diào)”;第二個層面,我們應(yīng)注意到該詩強烈的自喻性特征及由此表達出的濟慈深刻的生命體驗;第三個層面即通過對前兩個層面的分析,聯(lián)系詩人其他的詩歌,我們可以把握到濟慈對死亡意味的獨特消解方式。這三個層面環(huán)環(huán)相扣,建立了一種“意義上的完整性”。
一、頌秋與悲秋
“頌秋”的主題是圍繞“秋收”展開的,為此,濟慈濃墨重彩地繪制了一幅“熟秋圖”:“霧氣洋溢果實圓熟的秋/你和成熟的太陽成為友伴。”在這兩句詩中,太陽是成熟的,秋也是成熟的,而且圓滿自足。“秋天”和“太陽”聯(lián)合,為我們制作了一場雖然短暫但卻是豐盛無比的視覺或觸覺的盛宴。她倆是使生命蒸騰的精靈,是濟慈喜愛的“偶像”意象,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頌秋”、“慕秋”的情懷。在她倆制作的這場盛宴上,有無數(shù)活躍的實在的生命體:“綴滿”藤蔓的“累累的珠球”、“背負著蘋果”,“熟味”透心的屋前“老樹”、“脹大”仿佛受孕的“葫蘆”,還有“鼓起”殼“好塞進甜核”的“榛子果”……它們有“熟”之形、“熟”之味,更有“熟”之滄桑醇久。
然而畢竟有無可奈何在,濟慈仁慈的熱望中隱匿著也許同等恐懼的因子。他曾帶著溫和的調(diào)子嘲笑蜜蜂,因為“它們以為日子將永遠暖和”。在濟慈看來,盈后而虧,物極必反,就像蜜蜂,辛勤地采花釀蜜,“夏季早填滿它們的粘巢”(暗示蜂蜜之豐盛),接著,冬寒花凋的日子就會來到。
他時常懷念已逝的韶光,嘆道:“啊,春日的歌哪里去了”,語氣中透露出對陽光明媚的春天的向往和對眼前秋景的恐懼預(yù)感。以物喜,以己悲,這和中國古典詩文中的悲秋情結(jié)是一致的。當然,真正的詩人不會一味沉溺在某種單一的情緒之中,他的內(nèi)心有糾結(jié),有矛盾,這就自然地使詩歌產(chǎn)生內(nèi)在的張力而不是墮落為情感平面化的一瀉無余。所以,濟慈也竭力抵制這種哀感,自我寬解道“你也有你的音樂”。可這是怎樣的一種音樂啊?河柳下的一群“小飛蟲”在微涼的西風(fēng)中搖搖擺擺地“同奏哀音”;籬下的“蟋蟀”亦如在姜白石筆下一般“凄凄更聞私語”。還有那“知更鳥”的“群起呼哨”,“群羊”的“高聲咩叫”,“燕子”的“呢喃不歇”。在詩人的長久的諦聽中,它們以動人鮮明的節(jié)奏裹挾著哀感緩慢地到達我們,令我們猝不及防。
二、自喻性特征
弗洛伊德強調(diào)“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對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心理的形成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不幸的生命歷程賦予了他們深沉的悲劇意識,同時也使他們更敏銳地體驗生命與死亡,領(lǐng)悟其深刻內(nèi)涵,并演化到藝術(shù)的情境之中。濟慈即為典型一例。1795年他誕生于一個馬廄雇工的家庭,不到15歲就失去了雙親:父親是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母親死于肺結(jié)核。22歲時,弟弟湯姆也染上了這個該死的家傳疾病而撒手人寰。詩人此時知道,他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他正是帶著瀕死者的敏感從事創(chuàng)作的。因此他的詩歌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陽光與陰影并存。之所以說“陽光”,那是指濟慈對美與真有著堅強的信念,他欲用自己的詩歌想象創(chuàng)造不朽。他知道,生命的流逝充其量只是肉體的消損,這是任何人都必須經(jīng)歷,無法避免的。真正的真實,不存在于這些迅速消損的臭皮囊中,而存在于人類對一切命運的美的結(jié)局的篤信中。基督的“天國”、佛教的“彼岸”,即根源于此——篤信。
然而,作為敏感的生命個體,他比常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更富于生命沖動和生命意識,對世俗的境界有著更狂熱堅定的追求。在《燦亮的星》一詩中,他這樣寫到:
燦亮的星啊,但愿我能如你堅定——
但并非孤獨地在夜空閃爍高懸,
睜著一雙永不合攏的眼睛,
猶如苦修的隱士徹夜無眠,
凝視海水沖洗塵世的崖岸,
好似牧師行使凈體的沐浴,
或正俯瞰下界的荒原和群山
被遮蓋在輕輕飄落的雪罩里——
并非這樣——卻永遠堅定如故,
枕臥在我美麗的愛人的酥胸,
永遠能感到她的輕輕的起伏,
永遠清醒,在甜蜜的不安中,
永遠、永遠聽著她輕柔的呼吸,
永遠這樣生活——或昏厥而死去。
王佐良先生在他的《英國詩史》中對這首詩作了精辟的解讀,他認為“燦亮的星”、“苦修的隱士”、“凈體的沐浴”、“俯瞰下界的荒原和群山”等意象,喚起的是人對苦修、禁欲、圣潔境界的聯(lián)想,這些是濟慈可望而不可求的。他“堅定如故”孜孜以求的是肉體所代表的世俗快樂。詩人內(nèi)在心理結(jié)構(gòu)的矛盾與復(fù)雜,由此可見。
另一方面,作為審美對象的秋,——嚴格地說,是秋季的自然事物——“既向我們展示了那促使它們成長和促使它們的機能日漸成熟的力,而且向我們展示了那些干擾它們的成長活動的力”(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這種矛盾的力的結(jié)構(gòu)與人的情感結(jié)構(gòu)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同形或契合(異質(zhì)同構(gòu))的關(guān)系。所以,面對“綴滿茅屋檐下的”累累的葡萄珠球,梵高用熾熱的色彩傳達出火似的熱情;面對木葉飄零的秋山,杜甫油然而生蕭瑟之感。同屬一秋,情感反映各異。濟慈正是抓住了這一點,通過《秋頌》詩,表達了自己對世俗、對曇花一現(xiàn)的生命之眷戀和“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身世之感,同時向世人宣告:他對真與美的追求,永遠不會放棄,生命雖然短暫,詩歌必將不朽。《秋頌》的自喻性特征便由此體現(xiàn)了出來。
三、對死亡意味獨特的消解方式
濟慈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僅能自覺地體驗生命,而且善于用其獨特的方式對死亡意味進行消解。
(一)死亡意味審美化,緩解主體心理的撕裂感
作為現(xiàn)實而存在的“黑夜”、“幽暗”等具有死亡意味的意象和“死亡”一樣,都能喚起人的緊張的情緒,引發(fā)恐懼感。然而一旦把這種現(xiàn)實存在轉(zhuǎn)換為審美情感體驗可以把握的藝術(shù)化的對象,那么審美的無功利性態(tài)度就會使審美主體產(chǎn)生幻覺情感——來自一種有意識的自欺:明知它是假的,但又相信它是真的,在這種真實感與非真實感的自由徘徊中,因死亡意味帶來的痛苦感、撕裂感也就被擺脫了,或者說,得到了暫時的緩解。這種審美化的過程(幻覺情感的構(gòu)成)主要表現(xiàn)為反常的情感性語匯的引入。
《夜鶯頌》里就有大量的此類例子,諸如:“溫馨的幽暗;夜這般溫柔”、“要是有一杯南國的溫暖/充滿了鮮紅的靈感之泉,/杯沿明滅著珍珠的泡沫,/給嘴唇染上紫斑;/哦,我要一飲而悄然離開塵寰,/和你同去陰暗的林中隱沒”、“我?guī)缀鯋凵狭遂o謐的死亡”、“哦,死是多么富麗”。溫馨、溫柔、溫暖、靜謐、富麗這些形容詞可以喚起審美快樂,自不待言;對“鮮紅”顏色的官能感受中已經(jīng)積淀了愉快的想象意義。它們的引入使主體與死亡意味之間產(chǎn)生了審美的緩沖。
(二)以思考永恒來超越死亡,或相反,以虛擬酒國、寄寓性愛逃避死亡之畏
我們在第二部分談到了濟慈的內(nèi)在心理結(jié)構(gòu),引用了《燦亮的星》一詩。這首詩恰好暗示了兩種消解死亡意味的手段:思考永恒、寄寓性愛。關(guān)于永恒,有兩種到達的途徑,其一是皈依宗教,通過信仰直接進入永恒,譬如但丁推崇的為基督教信仰而殉難的人就住在九重天上,這里境界莊嚴,永遠充滿歡樂和愛,濟慈在《圣·阿格尼斯節(jié)前夕》里也歌頌了一位以身殉教的羅馬少女;其二就是在知識和理性的引導(dǎo)下,認識真理,逐漸地接近永恒。但丁筆下的異教徒維吉爾就是這樣,但他不能直接見到上帝。濟慈顯然只能做這種人。在《希臘古甕頌》中,作為古代文化遺產(chǎn)的希臘古甕和夜鶯的歌聲一樣,喚起了詩人對于永恒的思考。甕面上有一圈裝飾性雕刻,其中有神秘的祭司、不曾離開春天的樹木、笛子和年輕的戀人。這些圖形雖寂靜無聲,卻體現(xiàn)了美的特質(zhì),具有永恒藝術(shù)的意義。在詩的結(jié)尾,詩人強調(diào)“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表現(xiàn)了詩人對美的向往。既然甕上的雕刻作為人對美的創(chuàng)造超越了一切變化,詩人的詩行也會作為美與真的載體超越其單純的肉體死亡。換言之,詩人以其獨特的詩人的方式獲得了永恒。
當然,人是現(xiàn)實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詩人不能永遠沉溺在古代文化和神話之中,同樣不能無休止地進行不朽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總得清醒地面對塵世的苦海。可一旦清醒,就難以“忘記這疲勞、熱病和焦躁,/這使人對坐而悲嘆的世界”。怎么辦呢?只有借助酒和女人——這也是中國古代士子逃避濁世、消解憂嗟的重要工具。濟慈很少喝酒,但在詩歌中,他常常幻想自己沉醉忘憂的境界:“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飲料,/一嘗就令人想起綠色之邦,/想起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酒神精神在此暫時把詩人變成了放縱不羈、視人生為游戲的酒神藝術(shù)家。在酒神情狀中,詩人感受到一種形而上的安慰,永恒充盈的自然力覆蓋了個體的苦難甚至毀滅。
除此之外,放縱于兩性關(guān)系亦是一個重要途徑。它可以產(chǎn)生兩種效果,一是以性沉醉為特征的酒神情狀;二是通過兩性行為確證存在,實現(xiàn)意義自足。譬如,在《燦亮的星》一詩中,濟慈“枕臥在美麗的愛人的酥胸”,“聽著她輕柔的呼吸”,各種動作的真實可感使靈肉合一的愛情具有了絕對的實體性。它確證了詩人的存在,使他得以避開因個體的失落而加重的死亡之畏。
總之,通過以上的分析闡釋,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濟慈豐富的情感世界,把握其高超的詩藝。他對死亡意味的審美消解方式,將給我們現(xiàn)代人以無盡的啟示。
(郭 偉,黃岡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200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