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比較視閾下的《雪國》

摘 要：《雪國》作為東方經典，對其解讀的學者不勝枚舉，但多分析其作品在思想和技巧等方面受西方文學影響的表現和立足于日本文學傳統的表現。筆者認為，以比較文學更廣闊的東西方文學視野，透視作品在人物設置上的中西契合，會發現《雪國》背后的新風景。

關鍵詞：詩畫 雙峰 雪國

川端康成自獲得諾貝爾獎以后，國內學者紛紛想走入其文學世界去探尋。其中《雪國》更是他代表作中的經典，該小說把對現代的絕望與人生的感悟，以一種柔美纖細的詩畫文體融化其中，猶如中國的太極以柔美制勝。多數學者都是從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出發，分析該作品在思想和技巧等方面受西方文學影響的表現和立足于日本文學傳統的表現。筆者認為，以比較文學更廣闊的東西方文學視野來分析《雪國》會發現新的風景。

一、詩化境界的體現

我們所看到的《雪國》是川端康成花了14年的時間完成的，自1935年分別以《暮景之鏡》、《白色晨鏡》、《物語》、《徒勞》、《萱花》、《火之枕》、《手鞠歌》、《雪中火災》、《銀河》等篇章連續發表在不同刊物上，其單行本是1948年12月由日本的創元社出版發行的。從篇名中的暮色、白色等色彩可以看出一幅詩畫色彩的勾勒圖。

國內很多學者已經認識到川端康成的《雪國》不重視情節發展，極力追求瞬間所顯現出來的美感和純潔的熱情，讀起來更像一首敘事散文詩。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①，那種本源的純真的原始情懷是每一個偉大的作家所具有的特質。具有詩人特質的川端康成游離在城鄉之間，給他以回憶的卻是鄉村。《雪國》中島村的大部分現實生活是在都市，而去雪國的游走只是他的一種迷離夢游，如果用繪畫來描述就是在現實與虛幻境界穿梭的一剎那的定格。所以就作品的靈魂而言，筆者認為臺灣環華館出版的版本譯為《雪鄉》更貼近川端作品的韻味。

解讀川端康成的作品只有很好地理解了川端對美的視覺與感覺，才能更好地品味出其中的韻味。美的視覺離不開色彩的表現，通過分析作者隱藏在作品中的色彩表現，我們可以透視出川端在《雪國》中展現的詩魂。《雪國》不注重小說情節的轉折回旋，而是一幅由島村、駒子、葉子背后的風景構成的詩意畫卷。葉子是溪水中的白石，駒子是高山上的紅葉。一個似玉潔白無瑕，一個似火激情暖身，島村在其間的游離就是小說中的詩魂。島村真正留戀難忘的是駒子和葉子背后的“風景”——駒子背后的風景是現實感官的美，葉子背后的風景是讓島村真正難忘的，即對人生的幽玄進行探索的純真心靈。三島由紀夫曾說，川端的作品“細品著愛之不可能的絕望的人，那邊是被幽閉的美在搖曳。然而，人愛人之可能的悠然而現，不正是這二者相通之瞬間的緊張感和穿越這悲哀深處的絕對喜悅嗎”②。《雪國》中體現的愛的可能性給了人類最深最美的思索。

二、東西人物構造機制中的雙峰對峙

《雪國》的開篇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下來。”③筆者認為，隧道是現實世界和理想界的交叉處，“穿”、“停”完成了從現實到虛幻的轉變。緊接著，在虛幻界中見到的是天使般的葉子，“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③，亦即暗示出葉子打開了虛幻之境的大門，將引導島村完成心靈之旅，猶如《紅樓夢》中的警幻仙子，這可與川端康成曾說過只想在虛幻的夢境中云游的說法相印證。島村與駒子見面的途中遇到了葉子，就像潛意識中的真實美好突然沖破社會的潛規則，川端康成把這段美好的憧憬以日本獨有的風格使之形象化為雪國中的境界。對于為了生計而成為藝妓的駒子，在島村的記憶里為什么只有手指的感觸？難道不是肉欲和靈魂的完美結合才是人類最好的期待？美得讓人悲戚的葉子，為什么“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③？難道這不是川端康成意識到不完美才是真正的現實？在這人生短暫的旅程中，靈魂的潔凈，肉欲的生存，島村游離其中就似夢境一般。島村在東京有自己的家庭，在雪鄉旅游是為了逃避現實，目的就是暫時在鏡子中求詩意的生存，到最終還得回歸現實，回到自己的東京家庭的妻兒中。

萊辛曾言：“在文學里魅惑力是流動的美，它來來去去，我們盼望著能再度看到它。”④駒子對于島村的吸引力之一就在于她所象征的流動性，而這種流動性又是生命的象征。“美感的養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④葉子對于島村而言就是那可望不可及的鏡中花。作品中的駒子代表的是觸覺的感悟，她是人生的欲念，是性的渴求和滿足，是島村品味悲劇的快感。葉子則代表著視覺的感悟，是心靈的訴求的滿足，是島村品味活著的美感，所以在火車上島村望見葉子覺得“像望著夢境里的夢幻似的”③。島村的靈魂很像《浮士德》中浮士德所說的：“在我的胸中，哎，住著兩個靈魂，一個想從另一個掙脫掉，一個在粗鄙的愛欲中以固執的器官附著于世界；另一個則努力超塵脫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靈魂。”⑤川端康成選擇“鏡子”來寫葉子和駒子也有“空”的意味。人這一生，無論是為了生存的掙扎，還是真誠潔凈的生活，其實都是鏡子中的影，那么感悟人生的美也就需要“鏡子的藝術”。正如浮士德曾言：“沉思一下，你就會懂得：我們是在五彩折光中感悟人生。”⑤亞里斯多德曾說過美感的來源是題材的新奇和處理手法的技巧，也許鏡子的藝術手法正是作者所選擇的藝術技巧。張曉寧女士曾談到，川端康成把日本傳統中的“靜”與西方現代派文學中的“動”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從動中感靜，從靜中體味動。⑥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談到：“靜觀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著它們各自的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④由此看來，“暮中之鏡”奠定了《雪國》空寂的主題。

《雪國》給筆者的感覺是色調潔凈，情調凄美，主調空寂。川端康成的作品既有“詩所處理的精神哲學”，又有“繪畫所處理的自然哲學”⑦（達芬奇語），這并非把抽象思維與形象思維混為一談，而是筆者認為《雪國》中既有作者對人物的積極自然形態的描寫，又透視出一種對生命哲學的叩問。古今中外許多偉大的作品，如《紅樓夢》中描寫的繁華境地處處有將亡之音，《羅密歐與朱麗葉》甜蜜話語中處處相銜“kill”。葉子對弟弟的關愛的語境下暗藏著瞬間死亡的音調，站長穿得“厚”的驚問暗含出弟弟穿得“薄”，“下次休假時回家一趟”的叮囑暗含出弟弟往常并不怎么回家。在這黑色的夜幕中，山上的燈火閃爍，凄美的聲音中透視出潔凈的心靈，島村就在這樣的相遇中去會面那個只有指頭能記住的姑娘。駒子與葉子就似東山魁夷的名畫《雙月》中的雙月，給人以雙重的眷戀。

葉子最后的“死”和駒子現世的“活”其實就是中國“中庸”、“陰陽相濟”思想的體現。筆者認為川端康成的創作技巧其實最根本的還是受到中國文化內涵的影響。中國的隔簾觀花與川端康成的鏡子觀人，在詩境表現上是相同的。我國古代司空圖的《詩品》形容藝術的心靈當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④《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司馬懿是雙峰對峙，《紅樓夢》中林黛玉與薛寶釵更是“雙峰對峙，二水分流”。在中日文學交流中，“雙峰對峙”的寫法在日本文學中也可以看到，如《雪國》中的駒子和葉子，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與綠子，而直子和綠子又似乎是《雪國》中駒子與葉子的復活。

歌德的抒情詩《永遠》里有：“智者在獨思之時以及詩人/只能從美麗的幻象見到的光明——這一切，我都是在我幸福的時光/為我自己發現在她的身上。”⑧葉子身上有島村心中的向往，駒子身上有島村現實的欲望。在《浮士德》中，升天童子把浮士德接入天堂使其擺脫凡胎而凈化，歌德采用的意象即“蛹” 和“繭殼”。而川端康成在《雪國》中也采用了“蠶房” 、“蠶紗”等意象，象征著葉子的純潔和將來升華的命運。《浮士德》中談到“永恒的女性”，即“我們并不能憑借自身的力量，去接近真實的存在，達到倫理上的圓滿境界。只有靠外在的力量，我們才能解脫感官的束縛和凡胎的累贅。這些力量可以叫做寬恕、恩寵和愛，它們在永恒的女性身上得到最純潔、最完美的形式。”⑤《雪國》中葉子對人的純潔之愛，就是救贖游離于喧鬧社會之外的島村的外在力量。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一部真正的文學經典能把世界性的美無形地融合在一起。《雪國》立足于民族傳統之時，很好地契合了東西文學的精神，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

注釋：

①海德格爾著．郜元寶譯．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69．

②[日]千葉宣一著．葉渭渠編選．日本現代主義的比較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211．

③川端康成著．葉渭渠 唐月梅譯．雪國、古都、千紙鶴[M]．南京：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3，3，5，20.

④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8，21，21，22．

⑤歌 德著．綠 原譯．浮士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2002：213，34，531．

⑥張曉寧．從《雪國》看川端康成的“感覺藝術”[J]．沈陽師范學院學報，2000，（1）．

⑦鄧喬彬．笪重光《畫筌》析論[J]．江蘇教育學院學報，2001，（2）．

⑧錢春綺譯．歌德抒情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34．

（陳 婧，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焦春艷，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