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祝福》與《金鎖記》看女性的反抗及其意義

摘 要：女性對男性話語中心的等級制度及社會道德的反抗，往往呈現(xiàn)出盲目或非理性的狀態(tài)，導(dǎo)致其反抗行為意義的缺失，《祝福》與《金鎖記》的意義就在于通過祥林嫂與曹七巧這兩個女性形象揭示出這種反抗無意義來達(dá)到一種全然的悲劇效果，引發(fā)讀者對制度、道德、金錢與人性的長久而深入的思索。

關(guān)鍵詞：女性 救贖 反抗 非理性

女性，作為社會生活中弱勢群體的一部分，其對男性話語中心的等級制度及社會道德的反抗，一種是理性自覺的斗爭，一種表現(xiàn)為非理性的瘋狂反抗，還有一種就是自身深受這種社會道德觀念的浸淫，又以此作為武器來對抗造成其個人悲劇的外在社會，從而加深了自身命運的悲劇性。此三種情形中以第一種反抗最為積極，被作家納入到文學(xué)視野中加以關(guān)照者甚多；以第二種最為慘烈，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以第三種最為悲哀，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尤其后二者悲劇的意義尤為深刻。曹七巧和祥林嫂她們的反抗都以失敗告終，這一方面證明了制度與道德的強(qiáng)大與穩(wěn)固，突出了斗爭的艱巨性；另一方面也說明女性自身的孤單、軟弱，但同時我們也看到女性雖然身處劣勢，但她們對于強(qiáng)加于自己身上的壓制和迫害卻永遠(yuǎn)保持著一種抗拒的姿態(tài)，不絕地發(fā)出聲聲喑啞的叫喊。

一、祥林嫂

祥林嫂是魯迅小說《祝福》里的主人公，生活在20世紀(jì)初的南中國農(nóng)村，出場時既已守寡，二十六七歲的花樣年華，寡婦而不諳風(fēng)情，樸訥本分，勤勞忠厚，是個典型的勞動婦女，給魯四老爺家打工時是“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 ①，“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①；及至第二個丈夫賀老六死后，自己帶了兒子過日子也是“打柴摘茶養(yǎng)蠶都來得”①，這些敘述都表明祥林嫂有能力、有資本在這人世間站得一個位置，取得一份做人的權(quán)利。然而，她卻失敗了，先是淪為乞丐，最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除夕夜，在萬家團(tuán)圓的鞭炮聲里倒斃街頭，懷著對她所要去的那個世界的極度恐懼死去。一個人到死而精神不得解脫，生既不堪，死又何幸？老實本分的祥林嫂究竟犯了什么罪過竟至落到生死兩不容的境地？

按地方上人的邏輯，第一她不該是個寡婦，這樣的人不祥，第二她不該再嫁，沒有從一而終，第三她不該再次守寡，傷風(fēng)敗俗。然而祥林、賀老六的生老病死并不由她來掌握，當(dāng)寡婦既不是她的選擇，更不能成為她被婆婆賣掉、被魯鎮(zhèn)的人鄙視、被魯四老爺趕走的理由。祥林嫂卻不得不承受加諸她身上的這一切不公，然而，她并沒有屈從，她一直在掙扎反抗，甚至以死抗?fàn)帲烧J(rèn)真想來祥林嫂幾次反抗的意義卻實在寥寥，令人從中感受到的只是更多更深的悲哀。

祥林嫂的第一次反抗是她的出逃。魯迅把她的這一行為放在了幕后處理，并沒有明確交待她出逃的原因，但是她被婆家人從鎮(zhèn)上抓回去賣給了賀老六以后，衛(wèi)老婆子和四太太聊天時談到，“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墺的賀老六的”①。那么，她不惜違拗家長意志，以逃走抵制再嫁，可見再嫁對她來說是多么可怕。

她為什么不愿再嫁？魯迅并沒有一句話談及她與祥林的感情，只交代說她比祥林大十歲，以那個時代鄉(xiāng)村的婚嫁形式而論，祥林嫂的感情質(zhì)量未必高到她對祥林的愛情刻骨銘心，況且如若一個女子是為了將來而不是為了過去而活，那么年輕如祥林嫂，她理應(yīng)擁有追求新的幸福的愿望，但是她卻聞再嫁而色變。理由只有一個，她要守住名節(jié)！封建社會對女子的道德要求是三從四德，從一而終，這道理不用念書她也懂，因為那是千年的因襲和浸淫，那是她生活的空氣！再寡回來之后魯鎮(zhèn)的人們依然還叫她“祥林嫂”就是證明，那恐怕不僅是習(xí)慣的問題，而是人們的觀念使然。這因襲的重?fù)?dān)架在祥林嫂的肩上就成了鎖住她的枷鎖，她要守“孝道”聽從婆婆的安排就不能守住“婦道”貞節(jié)，她要守“婦道”從一而終就得違背“孝道”，陷在這樣一個悖論的怪圈里，讓一個女人逃無可逃！魯四老爺在聞知她被婆家人捉回去時說了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可惡，然而……”①，“可惡”的是祥林嫂的婆婆竟無視魯四老爺?shù)耐?yán)膽敢暗中劫去他家的仆人，“然而”作為婆婆抓自己的兒媳婦回去也是應(yīng)該，在魯四老爺看來婆婆本來就有這樣的權(quán)力。

表面上看祥林嫂的出逃似乎標(biāo)志著其反抗“父權(quán)”的行為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勝利，但是，她反抗的動因卻是為了堅守婦道貞節(jié)，因此，祥林嫂的第一次反抗不過是父權(quán)的暫時失敗與夫權(quán)思想的最終勝利，其反抗的意義相互抵消為零。

祥林嫂的第二次反抗是她的求死，是在她被婆婆捉回去又強(qiáng)行將她嫁給賀老六時。我們先來聽聽衛(wèi)老婆子這段敘述：“這有什么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①

衛(wèi)老婆子這幾句話很耐人尋味，“這有什么依不依”，意思是祥林嫂依還是不依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家長定下來的事情她就無法改變。一句話，祥林嫂的感情和生活方式都是由婆婆來替她作決定的，她自己絲毫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這就是家長制度的威嚴(yán)，當(dāng)這制度和暴力結(jié)合，以犧牲一個人的幸福、蔑視一個人的尊嚴(yán)和權(quán)力為代價時，就成了罪惡。而祥林嫂不過是這罪惡制度下的一個犧牲品。從那一系列上轎拜堂的動作來看，祥林嫂和一頭待宰的豬羊又有何異？“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回頭人出嫁，不鬧好像說不過去，鬧一下以表示自己不愿違背那“從一而終”的道德，這樣一來，“鬧”就具備了表演的性質(zhì)，雖然有點可悲但畢竟有了一種喜劇的意味兒。祥林嫂卻不同，她是真“鬧”，不惜以死來抗?fàn)帲覀兎路鹇牭搅怂撬粏〉暮敖信c怒罵，看到了她決絕的撞擊，這是她反抗最暴烈的一次，是什么力量讓她如此無所畏懼？其時，反對封建包辦，要求婚姻自主的時代的呼聲還遠(yuǎn)未響及這偏遠(yuǎn)山村里愚鈍的心靈，恐怕祥林嫂心邊上也沒想到能夠或者應(yīng)該自己去找一個兩情相悅的愛人，魯迅也沒有賦予她這種性情，她依舊只是個質(zhì)樸渾沌，溫順耐勞的勞動婦女。那么，她抗?fàn)幍睦碛杉确亲泳摹拔沂俏易约旱模l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②，也非劉巧兒的“我和柱兒不認(rèn)識，我怎能嫁他”，最明確最堅決的信念還是她不能違背從一而終的婦德，她既已是祥林嫂，便不能再作老六嫂，（雖然事實證明嫁給賀老六并不是壞事，不但胖了，而且有了可愛的兒子），這流毒在一個愚鈍蒙昧的頭腦里是如此的根深蒂固，竟足以戰(zhàn)勝一個人對未來的希望和對生命的眷戀，可見幾千年封建禮教制度貽害婦女之深重。如此看來，祥林嫂竟是拼死拼活要作節(jié)女烈婦而不得，她的第二次反抗的積極意義就此也就喪失殆盡了。

當(dāng)時她還不知道關(guān)于陰司的官司，還有求死的勇氣和決絕，到她再寡之后返回魯鎮(zhèn)，從柳媽處聽到死后將被兩夫分尸這種前所未聞的“來世之說”時，連死對于她都變成極為恐怖的了。為了避免這來世的酷刑，祥林嫂性格中堅韌不屈的一面又顯現(xiàn)了出來，她默默地刻苦地工作，終于捐了門檻，讓千人踏、萬人跨，以求贖了今世的罪孽。當(dāng)她神采飛揚逢人便告之以“我捐了門檻了”時，生的大希望熊熊燃燒起來，可是祭祀時四太太的一聲斷喝“祥林嫂，你放著吧”猶如一座冰山凍滅了她對生活的熱望，既然捐了門檻也不管用，她還怎么敢死呢？封建禮教逼人至無路可退，讓一個弱女子生不能生，死不敢死，這是何等的慘酷！“捐門檻”是祥林嫂的第三次反抗，她還要為救贖自己的來生再進(jìn)行一次抗?fàn)帲∪欢@種抗?fàn)幍那疤崾窍榱稚┯X悟到了自己有罪，懂得了寡婦再嫁再寡罪孽深重，不但為人間所不容，到陰司都不得饒恕，而且永無救贖。這套神談怪論作為夫權(quán)思想的附加和補(bǔ)充，成了捆綁在女子身上的又一道奪魂索，由此可見封建禮教道德之邪惡與殘忍，祥林嫂在這種覺悟基礎(chǔ)之上引發(fā)的反抗除了證明她的愚昧無知、輕信盲從還有什么？

到此，祥林嫂的三次反抗被抵消了全部積極意義，成為一個徹底的悲劇人物，我們不能不為之感到深深的悲哀，正是如此，祥林嫂的悲劇才取得了震撼人心的力量，魯迅借此啟發(fā)人們對造成悲劇的根源進(jìn)行深入的思索，從而完成徹底反封建的主題。祥林嫂反抗的無意義正是《祝福》這部作品的意義，它讓人認(rèn)識到封建專制力量之強(qiáng)大，道德制度罪惡之深重。

祥林嫂的反抗是悲劇的，從另一個層面上看，她孤單的反抗也是倔強(qiáng)的，她的行為中更深一層的意義，就是對于任意宰割她的那些有形與無形的強(qiáng)大無比的力量的憤怒和抗議，從她身上迸發(fā)出來的強(qiáng)烈的力量讓我們看到了柔弱的女性人性深處的蠻性，原始的強(qiáng)力。這理由也許足以讓我們對于即便是祥林嫂這樣的悲劇女性也不至于徹底的絕望。《祝福》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同時又超越了現(xiàn)實，追索著隱藏于現(xiàn)實背后深處的人生、人性、人的生命存在。

二、曹七巧

張愛玲小說《金鎖記》的主人公，是張筆下最具反抗性同時也最具瘋狂性的人物形象，出場時是有錢人家殘疾少爺?shù)纳倌棠蹋缓笞兂闪艘粋€有錢的寡婦。曹七巧本是麻油店主的女兒，潑辣而富有風(fēng)情，但同樣作了等級制度下的犧牲，和祥林嫂不同的是，她雖出身寒微，卻得嫁入豪門，衣食無憂，不必像祥林嫂那樣辛苦勞作也能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卻陷在精神的煉獄里煎熬掙扎，不能自拔。她的痛苦來自于周圍人的鄙視，更來自于自身欲望的不得滿足。她雖貴為正房太太卻因為沒有顯赫家世而遭人輕視，而她得以升格為大戶人家的正室正是因為她的丈夫是個貴族小姐誰都不肯嫁的骨癆病人，“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麻了，摸上去那感覺……”③，“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③“一陣溫風(fēng)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③作為女人，她連一個女性應(yīng)該得到的正常的情愛都被剝奪了，所以，她的自我壓抑是超常態(tài)的，同時對主宰人命運的金錢的渴望和守護(hù)也是超常態(tài)的。

祥林嫂的困苦不在這個層面，她能活著，能做穩(wěn)了奴隸就是她的滿足，如果說祥林嫂的敵人是逼她再嫁的婆婆，奪走她丈夫的傷寒，吃她兒子的狼，趕她出門的魯四老爺，那么曹七巧的主要敵人則是金錢和情欲，它們對她的壓迫和她的強(qiáng)力反抗構(gòu)成了七巧不幸的一生。二者不可兼得時，她選擇了金錢，所以她必須和自己搏斗，和郁積在體內(nèi)不得釋放的情欲斗。她本來可以用金錢和小叔子姜季澤作一個交換，他雖覬覦她的財產(chǎn)但畢竟可以給她溫情和滿足，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夠讓她壓抑十幾年的情欲之火得以宣泄，“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③但是她拒絕了這種交換，保住了用青春換來的金錢，以徹底犧牲自己的愛欲為代價，她極力壓抑自己的結(jié)果是導(dǎo)致性心理變態(tài)和人格扭曲。她利用兒子滿足她對男人的渴望，她探聽、傳播兒子媳婦的房內(nèi)之事，用最變態(tài)的方式逼死了兒子長白的太太芝壽和姨太太絹兒，嚇得長白不敢再娶，又設(shè)計趕走了女兒長安的心上人童世舫，讓長安從此斷了結(jié)婚念頭。她自己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她親手扼殺了自己一雙兒女的幸福，也斷送了自己。“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③金錢就這樣把一個年輕健康的女子變成了一個性壓抑者，性變態(tài)又把一個母親變成一個瘋子，一個劊子手。

在小說中張愛玲多次用到了瘋狂這樣的詞匯，“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③“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子──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③“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jī)智。”③——瘋狂是曹七巧式反抗的最顯著特征，其在破壞兒女婚事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陰險與惡毒，顯示了一個深受傷害的女人對那個不合理社會的瘋狂報復(fù)和喪失母性的反抗，而其反抗的非理性反過來又加劇了這個世界的無序與荒謬。

祥林嫂守的是名節(jié)，曹七巧守的是金錢，為虛無飄渺的名節(jié)祥林嫂不惜以生命抗?fàn)帲瑸閷崒嵲谠诘慕疱X曹七巧永久地關(guān)閉了情愛之門。兩個女人都向不公平的命運發(fā)出嘶聲的叫喊，卻看不到左右她們命運、制造她們?nèi)松瘎〉哪侵痪奘志烤乖谀睦铮运齻兊姆纯苟际敲つ康模蚨彩侨狈σ饬x的，然而她們孤單的身影，喑啞的絕叫讓人顫栗，引人思索。如果說祥林嫂的反抗源于她的蒙昧，認(rèn)識不到“名節(jié)”是封建等級制度下男性社會套在女性肩上的枷鎖，而自甘充當(dāng)男性話語下的祭品，其可悲而不自知實在令人同情，封建禮教制度的吃人本質(zhì)從而在這個人物身上得以顯現(xiàn)無遺。曹七巧的反抗則更多的源于本能，她的抗?fàn)幈绕鹣榱稚└鼮殡[晦，卻別有一種內(nèi)在的酷烈與瘋狂，她對抗的不獨是等級社會，禮教制度，還有金錢對人性的腐蝕，從這一點來說，曹七巧這個形象的內(nèi)蘊(yùn)比祥林嫂要豐富、復(fù)雜得多。《金鎖記》的意義就在于通過曹七巧的反抗不僅讓人認(rèn)識到等級制度與金錢社會之罪惡，更讓人體會到人性之復(fù)雜與丑陋。兩個形象交相輝映，互為補(bǔ)充，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形象體系中熠熠生輝的女性典型。

注釋：

①魯 迅．祝福[M]．夏傳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名篇選讀（上）[M]．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5：81，84，83，82，83-84．

②魯 迅．傷逝[M]．夏傳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名篇選讀（上）[M]．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5：95．

③張愛玲．金鎖記[M]．朱棟霖．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選（第一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438，442，446，459，451，457，458．

（張惠玲 肖菊頻，滄州師范專科學(xué)校基礎(chǔ)教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