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實體學說與西方本體論的建立

［摘 要］亞里士多德認為形而上學的首要任務是要發(fā)現(xiàn)終極的本原。柏拉圖以前的自然哲學家大多將萬物的始基歸結為純質料，一種或多種元素，柏拉圖則認為“理念”才是真正的實體，是脫離具體經驗中的對象而自我存在的本質。亞里士多德卻認為個別的對象或個體的存在物是實在的實體，而本質是可感事物之內的形式。本文在對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論著全面考察的基礎上，試對亞里士多德實體學說的形成、發(fā)展和階段性轉變加以論述。［關鍵詞］實體 個別事物 形式 質料 神

一

《形而上學》第一卷第一章以“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開篇。亞里士多德后來又說：“不論現(xiàn)在，還是最初，人都是由于好奇而開始哲學思考，在開始是對身邊所不懂的東西感到奇怪，繼而逐步前進，對更重大的事情發(fā)生疑問。”由于好奇，更為了擺脫無知，一些有閑暇且僅為思而思，不以實用為目的的人們將目光投放在“更重大的事情”上面。被置于當下的時空中，面對流變不居的世界，他們無可回避的追問：“世界最初的本原和最初的原因是什么？”

萬物從它產生出來，最終又復歸到它那里去的東西，就叫做本原。在亞里士多德之前，古希臘的哲學家們對“本原”問題都作出了自己的闡述。

在西方哲學史上，亞里士多德第一次提出了“實體”(希臘語文是ousia，英文譯作substance)的概念。他綜合了以往哲學家們的學說，提出了自己對“本原”的理解，把希臘哲學關于“本原”的認識成果凝結在實體概念之中。他說，所有的原因就是本原，所以人們說及原因時，它的意思與本原是一樣多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亞里士多德并沒有僅從原因的角度去理解本原，他還進一步考慮了本原作為起始、開端，即作為“第一”的意義。他認為“第一”有三個意義：1定義上的在先；2認識秩序上的在先；3時間上的在先。故而，哲學就不能僅僅停留在“四因說”上，而應該去追尋最初的原因，也就是他所說的“實體”。所以，亞里士多德是以“是者之為是者”的形式提問的。“實體”應該是對“何以是”的回答，而不是對“是什么”的回答。

如果說起初的“本原論”只是“本體論”的萌芽階段，那么亞里士多德實體概念的提出，可以說是真正確立了“本體論”的哲學形態(tài)。

二

亞里士多德的實體學說是一個連續(xù)發(fā)展的體系，以《范疇篇》開始，以《形而上學》第十二卷中所表達的神學思想作為完成。

讓我們先從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和形而上學著作《范疇篇》說起。在《范疇篇》第四節(jié)中，他列出十個范疇，即實體、數(shù)量、性質、關系、地點、時間、姿態(tài)、狀況、活動、遭受，并認為每一個單個的、不是復合的詞總是表示以上十種情況中的一種。亞里士多德認為，每一類范疇，都表示一類存在，有十類范疇，就有十類存在。

在這十類存在中，實體是最根本的，是核心。那么何謂實體呢？《范疇篇》第五節(jié)給出了答案。亞里士多德為實體制定的標準是：實體是既不可以用來表述一個主體，又不存在于一個主體之中的東西。

除此之外，實體還具有以下幾點特征：

1“實體自身沒有對立物”，意思是說，其他范疇都有其對立面，但沒有什么能和實體相對立。“人”或“蘇格拉底”有什么相反的東西呢？

2“實體似乎無更多或更少等程度上的差別”，這不是說不同類別的實體之間無程度差別，而是說同一類實體的各個個體間無程度的差別。

3“在數(shù)目上保持單一，在性質上卻可以有對立面”，這意味著實體是“變中的不變”。亞里士多德指出，實體最明顯的標志是，在保持數(shù)目上的同一時，它能容許相反的性質。實體以外的其他范疇，都沒有這種特性。

按照上述關于實體的第一個標準，只有個別的事物才是“第一實體”，而包含個別事物的“屬”和“種”是“第二實體”。

三

《形而上學》第七、八、九卷通常被認為是全書的核心部分，它們討論的就是實體、形式和質料、現(xiàn)實和潛能，這也是亞里士多德哲學體系的核心。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七卷第三章中說道：可以在許多意義上使用“實體”這個字。至少，主要有四種：1本質，2一般，3“種”，4基質。

《形而上學》第七卷第三章主要討論基質。亞里士多德說，有三種東西被認為具有基質的特征：1質料，2形狀，3前二者的組合。他所說的質料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自身不是一種特殊的事物，也沒有一定的量，也不表示有任何范疇的規(guī)定性。這個最后的基質自身，既不是特殊的事物，沒有特殊的量的規(guī)定性，也沒有其他任何肯定的規(guī)定性，甚至連任何否定的規(guī)定性也沒有，這才是最后的質料。

按照確立實體的第一個標準，即“實體是最后的主體，不再表述其他別的東西”，質料無疑是最后最高的實體。可是亞里士多德認為質料并不符合確立實體的另外兩個標準，“個體性”和“分離性”，按照這兩個標準，形式更是實體。

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是：形式是第一實體，具體事物是第二實體，質料只是第三實體。在這里，個別事物和“屬”的地位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哲學史家們將之歸因于“質料的發(fā)現(xiàn)”。

在這之后，亞里士多德將矛頭指向了“種”和一般。關于“種”，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一書中并沒有單獨地討論，而是把它放在“一般”之內一起分析了。他對“一般”的論述，同樣也可以適用于“種”。“一般”即共相，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它主要指：1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shù)論，它將萬物都歸于“數(shù)”，“數(shù)”又歸為“一”；2以巴門尼德為代表的愛利亞學派提出的“存在”，它將萬物歸于己身，“存在”就是“一”；3柏拉圖的“理念”和柏拉圖學派的理念數(shù)論。

亞里士多德堅決反對畢達哥拉斯學派和愛利亞學派將“一”和“存在”當作實體，其原因在于：一方面，“一”和“存在”是最一般的東西，它們屬于所有一切的東西，所以它們不是實體。因為凡是一般的、共同的東西都不是實體，實體只能屬于那些以它為實體的事物，而不能屬于任何別的事物。另一方面，任何一個存在著的事物，都既是“一”又是“存在”，故而，“一”和“存在”是兩個最普遍的共性，是最空洞的概念，對于它們的了解，并不能加增我們任何的知識。

亞里士多德認為“理念”也不是實體，但實際上他只是反對將“理念”看作是和具體事物相分離、獨立存在的實體。如果取消分離，而讓“理念”寄于個別事物之中，這樣“理念”也就與他所認定的實體——形式相似了。

接下來，亞里士多德開始討論“本質”。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七卷第四章對本質進行了說明。他說：所謂一個事物的本質，就是由它自己的本性(自然)是這樣的。他用這樣一個定義將本質和偶性區(qū)別開來。

亞里士多德關于本質即實體的思想是通過對柏拉圖學派“理念論”的批判表達出來的。他認為“理念”(形式)就是實體，也就是本質，可是柏拉圖學派卻將事物的“理念”和它們的本質區(qū)別開來，這樣將會引出無限系列的本質。他得出結論：每個第一的、自我存在的東西和它的本質是同一的。即第一實體就是本質。

四

我們在這里看到，第一實體的歸屬發(fā)生了變化。那么，第一實體的兩種意義是否存在著矛盾呢？

首先，在邏輯上，矛盾并不存在。“作為主詞的專名(指示個別事物)的邏輯形式是‘S是自身’。這樣的判斷沒有謂詞，系詞‘是’的作用是指稱主詞，好比指著一個事物，說它就是‘這一個’。所有專名的意義都是‘這一個’。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說，‘這一個’是第一實體。……‘S是Df’是定義的邏輯形式，其中的‘是’，表達出主詞與定義之間的等同關系。如果被定義的主詞是一個實體，那么定義表達的本質就是實體本身。”由此可知，兩重意義上的第一實體都有其邏輯依據(jù)。

其次，在其深層內涵上，是否存在著矛盾，是值得深思的。“從事物自身的發(fā)展過程看，亞里士多德發(fā)現(xiàn)質料雖然是存在者的‘這一個’，但不是‘這一個’所以成為‘這一個’的原因。因為當我們把‘這一個’當作一個運動變化的主體而不是它作為存在者的質料，而是對這些質料進行規(guī)定，便使之形成為‘這一個’的形式了。個別實體的形式雖然對個別實體內部的質料而言是普遍的規(guī)定，但是它對外部的其他個別實體而言，它卻是惟一使‘這一個’個別實體得以成形、定性，因而與其他事物相區(qū)別的本質根據(jù)。所以，孤立地看，質料是個別實體，形式則是普遍；而從事物的聯(lián)系、運動和形成過程來看，形式才是個別實體，質料則是無規(guī)定或待規(guī)定的普遍之物；而這時，‘個別性’的含義也就從靜止的與它者相區(qū)分的‘這一個’變?yōu)槟軇拥刈晕揖奂⒆晕覍崿F(xiàn)的‘這一個’了。”

五

至此，亞里士多德并未止步。他將“現(xiàn)實”與“潛能”這對范疇引入了實體學說，并認為，我們要認識一個具體事物，就是要尋求和這個具體事物最接近的質料，以及這個具體事物所特有的形式。而這兩者是同一的，它們的差別只在于：形式是現(xiàn)實的，質料是潛能的。這說明他是從事物的運動變化，而非單純靜止的角度去分析問題的。“顯然，這種從潛能和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對質料和形式的重新界定，就將質料和形式由原來的僵硬對立、僅通過技術生成的方式外在聯(lián)合的關系納入到了一種連續(xù)的自然生成轉化的關系之中，從而質料和形式之間的截然對立的界線消失了，質料不過是潛在的形式，而形式不過是實現(xiàn)的質料。”

在亞里士多德的這個連續(xù)轉化的宇宙圖式中，運動必是永恒存在的，因此，運動的原因也必永恒存在。但是，有質料的東西就是潛能的，既是潛能就不是完全的現(xiàn)實，也就不會永恒存在。故而，終極的實體必不包含任何的質料和潛能，它的本質只能是現(xiàn)實性。

純形式是一切運動的終極原因，是不動的推動者。亞里士多德說，這樣的推動者便是神。神既然不包含任何的質料和潛能，便不可能有任何的形體，故而，他只能是純粹的思想。神是一個思想實體，卻沒有任何的外在對象，他不追求外在的目的，永恒地思想自身。“思想就是對思想的思想”。這樣的神，也是“善”，他是事物所要達到的目的，以被向往和被思想的方式引發(fā)事物的運動。“神是賦有生命的，生命就是思想的現(xiàn)實活動，神就是現(xiàn)實性，是就其自身的現(xiàn)實性，他的生命是至善和永恒。”

亞里士多德的“神”，實則是形而上學的最高原則和首要原因的代名詞，而不是有人格的造物主。對他來說，對神的崇拜是純思辨的活動，是智慧和幸福的頂點。

綜上，讓我們對亞里士多德實體學說的發(fā)展細數(shù)一番：最初他認為個別事物是第一實體，后又認為形式才是第一實體，最后他在《形而上學》第十二卷中得出結論，只有無質料的純形式，即神才是事物背后真正的不動的推動者。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無論在哪個階段，實體在亞里士多德那里都依然是個別性的，而不是大而無內容的“一”或“存在”。

至此，從巴門尼德提出“存在”概念開始，到蘇格拉底對“是什么”的追問，最后到亞里士多德的實體學說，西方本體論體系真正地建立起來了。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工具論》，《形而上學》，《范疇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2］余宣夢：《本體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汪子嵩：《亞里士多德關于本體的學說》，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4］聶敏里：《論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思想的發(fā)展》，《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

［5］方杲、陳艷：《表實”與“表真”對亞里士多德實體觀的理解》，《遼寧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04年9月。

［6］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