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封建社會的兩千多年的歷史中,有許多耐人尋味的重要現象,其中之一是:先后兩個結束多年混戰和割據局面的統一皇朝,卻是同樣的國祚不長。一個是秦朝,秦始皇滅六國統一中國,至二世而亡(公元前221至前207),短短的十余年光景。另一個是隋朝,隋文帝楊堅北廢北周,南滅后梁及陳,形成為不遜于七百年前秦朝的統一局面。然而,與秦的結局相似的是及至其子隋煬帝二世而亡(公元581至618),也僅僅38年而已。
盡管如此,后世的評價還是比較公允的,無論是對秦始皇嬴政還是隋文帝楊堅,都肯定了他們的非凡建樹和統一中國的貢獻。記得21世紀伊始時,有的西方國家的學者們評列3000年間100個世界級杰出人物,秦始皇和隋文帝也榜上有名。不論其權威性如何,說明作為歷史人物還是為中外有識者刮目相看的。
不過,這還不能掩飾秦、隋兩朝何以祚運不長倏忽而亡的事實。換言之,此種耐人尋味的現象——即大刀闊斧、橫掃六合的氣魄,不循陳規、百廢俱興的建樹與后來忽喇喇大廈傾覆的可悲局面之間到底存在什么必然的關系和偶然的因素?這一點,在過去千百年間不少有識人士(包括有作為的較開明的君主)都做了極有見地的探索與總結,也有許多佳篇名作流傳于世,在下不必聒噪。
比較常見甚至眾口一詞的無非是:秦之暴政,橫征酷斂,徭役無度,殘民以逞;隋煬帝荒淫之極,連年征戰,榨民血膏,田地荒蕪,最后無非是民怨沸騰,揭竿而起,兩個短促的皇朝在人民起義的卷地烈火中被埋葬。
歷史的事實如此,一般說來,結論是毋庸置疑的。但若細究起來,事情是否便這樣簡單,有沒有其他尚需下些剝繭抽絲般的別樣功夫,我看也不見得是完全多余的。此文不打算循此脈絡詳加探討,只想著重說說亡秦和亡隋的禍首秦二世胡亥與隋煬帝楊廣這兩個寶貝。
認識秦二世這個人物似乎并無多少麻煩之處,無論從史書記載還是野史、戲曲中展現,他都是個淫棍加混球式的主兒,與宦官趙高狼狽為奸,變著法兒享樂。還有橫征暴斂、徭役榨取之舉較之始皇時變本加厲。有一出戲(漢劇、京劇等劇種中均有)叫《宇宙鋒》,又叫《金殿裝瘋》就是表現趙高之女趙艷容反抗乃父和秦二世的合謀淫掠行徑的。也從一個側面見出胡亥此人饕餮美色竟達到雁過拔毛的地步。
不僅如此,更關鍵的一點是:二世只玩只胡混而不干正事。除了發壞沒有真本事。因此,他畢生只有胡鬧的記錄而一無像樣建樹,有如一個十足的敗家子只會糟踐家底兒而絕無增益。如此,不落個身與朝俱滅才怪呢。
而隋煬帝楊廣(569—618)則與胡亥并不完全一樣。此人據說“好容顏”,縱然不是“帥呆”、“酷斃”,也絕非歪瓜裂棗之屬。另外,也并非胸無點墨,好像還喜歡詩并能寫兩筆,而且不僅是依仗權位附庸風雅,至少詩才不比影視屏幕上的“好皇帝”乾隆稍差。當然其人妒心極強,凡詩才出其右者撞在他的手里是決無好果子吃的。甚至還因此而斷送了性命。我絕對相信這些記載的真實性。然而……
然而什么?難道他還能有什么可取之處嗎?人們的義憤自然都上來了。不錯。提起這個“壞皇帝”,人們必然會聯想到一千四百多年前那個荒淫無度的暴君,一個只會循運河蕩龍舟挾粉頭賞瓊花的大玩家,一個一無所為斷送江山也斷送自家性命的混世魔王。
后世人們的這些義憤都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貶自管貶,斥自管斥,真正寫起歷史做起文章來,凡涉及這段時間,仍無法繞開去,仍然要規規矩矩地注上隋大業××年(哪管是括弧里也罷)。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人家是皇帝呢。也許正因了這層特殊的優惠和無法回避的尊榮,幾千年來才促使一些“吾當取而代之”的獨夫們,不惜血流成河拼死爭奪,以致施展種種陰謀伎倆爬上至尊寶座。本文所言的這位楊廣可算是以卑污換寶座的封建皇帝中的一個典型。
然而(現在可以理智地在“然而”之后對當事人再做一番“評估”了),這位隋朝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帝在經國大業上也不是一點建樹沒有的。現在不是時興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不能只著眼于道德標準更要審視其作為如何嗎?既然如此,總不能對清朝的“圣明天子”與其他朝代的皇帝老兒實行雙重標準吧?既然過去若干年中大多被作為殘暴不仁、篡位沒商量的雍正如今在影視屏幕上盡道其諸般好處,大有全面平反的勢頭,為什么早于他一千年的隋煬帝楊廣就不能稍稍“客觀”稍作“全面”些的評判呢?
說到這里。人們可能馬上會想到筆者要提到修浚大運河一節。不錯,大運河的開鑿的確與煬帝有些關系,但大運河的出現還并非始于隋。其實遠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春秋末期運河即初見端倪,后經隋朝和元朝兩次大規模的擴展,利用天然河道加以疏浚修筑而成。當然,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煬帝楊廣,固然有利于漕運南北交通的目的,但更直接更現實的考慮還是便于他自東都洛陽乘船走江都(揚州)行都游樂之所需;而且他的那個運河與后來的京杭大運河在走向上也很有差異。但無論怎么說,已經部分形成了后來南北大運河的雛形。諒是沒有什么問題的。至于在開掘運河中征使多達數十萬的工役而造成民怨沸騰,那就是另一性質的問題了。這就說明,運河工程也是一柄雙刃劍。
楊廣開運河之舉早已為許多人所知,但這位皇帝的武功也多有可圈可點之處恐怕熟悉的人就要少得多。窮兵黷武、師出無名者不算,單說正當反擊的戰役就不止一二次。例如隋大業元年、三年、五年,河西吐谷渾連結黨項羌,屢犯張掖,劫掠無已。大業五年(609年)隋煬帝率40萬大軍,“御駕”親征,發動了對吐谷渾的反擊戰役。此次西征,從根本上擊敗了吐谷渾,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在這當中,他穿雪山、越峽谷,說明此人還并非一味貪圖安逸沉湎宮闈而干不成正事兒的無能之輩。此次西巡,不僅鞏固了邊防,奠定了后來“大唐”疆域的基礎,而且對開發西部經濟尤其是河西走廊的繁榮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這一點,是有確鑿史料可證的。
說到這里,我不禁聯想起他之后兩百年的一位“風流皇帝”(在許多人心目中也是個“好皇帝”)、千古艷絕長生殿的主角李隆基。這位為人稱道的“開元盛世”的玄宗皇帝,幾乎在大致同一地域的吐蕃侵擾中似乎就沒有多少辦法,那個漢族將領王忠嗣被打得一敗涂地,而不得不起用突厥族大將哥舒翰來擋上幾陣。這充分說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道理。在人們心目中的“風流皇帝”較之一個“淫亂皇帝”在征戰生涯中卻無疑是稍遜一籌的。你道怪與不怪?
還有一樁“業績”可能更被人忽略,也可以說是為其劣跡所掩,說起來也許有人會感到疑訝,但又真真確確是這個“壞皇帝”罕有的強項。這就是當楊廣西巡河西走廊時,曾召集宴請西域27國君主及使者,奏樂歡歌;更重要的是,他通過這種會見和交往,推動了當時中東部地區與西域諸國的互市——實際上相當現在的商品交易會(此具體資料見于甘肅張掖博物館)。如以今天的規格而言他起碼是個組委會主任的角色。以一國之君的身份,舉辦并主持這種活動;不必說在中國,即使在當時的世界上,恐怕也不能不稱之為創舉。比起晚他一千多年的清朝全盛時期的幾位“圣明”君主那種以天朝大國自居閉關鎖國,這個隋煬帝還是有點開放觀念和商品意識哩。暫且不論其動機,這些活動的效果無論于當世還是后世其影響總還是很可以的。
至于過去指斥他窮兵黷武、連年戰爭損耗了大量國力,征兵和徭役也搞得民不聊生,這倒是明擺著的事實。筆者少時讀初中歷史,課本上講隋朝當局為征東而在山東萊州海邊造船,工匠長時站在海水中以致腿肉潰爛云云;不過另有一點也是事實:隋煬帝的所謂征討,在諸多情況下都是外擾在先的后發制人行動。只不過有的仗沒有打好,效果自然是雪上加霜了。
必須承認的一個嚴酷事實是,隋煬帝楊廣的個人品質在封建君王中也屬于比較惡劣的一個。首先他是弒父弒兄登上寶座的,這一點便使千千萬萬沾不上龍椅邊兒的普通人也為之不齒。可話又說回來,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君王又有多少個人品質“極其高尚”者,好像還數不出幾位。就說那位歷史上最有作為、較為開明的唐太宗李世民,在上臺前不也掃除了兄弟建成、元吉嗎?當然這兩個人極可能在許多方面的素質都不及李世民,但“收拾”他們究竟是先發制人還是后發制人,其實恐也難說。不要忘記歷史畢竟多是主流派和成功者寫的。還有稍遲于李世民的女皇武則天,歷史上雖有某些微詞,而終歸還是被推崇為大有作為的千古女杰。有一點卻是不可磨滅的,就是她為了自己的絕對權位,消滅親生的兒女同樣如同宰殺雞兔。還有,北宋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趙光義,歷史上不也遺有所謂“燭影斧聲”害死兄皇的謎案嗎?我在想,為什么楊廣的類似行徑就格外臭名昭著,除去一些別的因素而外,是否與他當世而亡有關。設想,如果他并非亡于當時,又傳下幾帝,縱有上述惡行,人們再言其由于惡貫滿盈而“現世報”便少了些說服力。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歷史上某些朝代中有的皇帝類似隋煬帝這樣的混蛋非止一二,但恰因他們并非亡于當時,就顯得其本人不需為后代負責。隨便舉個例子:明朝的武宗正德(朱厚照)寵信大奸宦劉瑾,經常不理朝政而淫樂無度。在內官不過癮,還下江南盡游宣府大同,采淫民女,劣行昭彰,但人們似乎對他就寬容得多,甚至傳為佳話。過去就有戲曲《游龍戲鳳》(又名《梅龍鎮》);現在又有新編劇目《李鳳姐》,盡道種種佳處,一個有情有義的風流情種掩蓋了統治者的丑惡與無恥。看來所謂“好皇帝”與“壞皇帝”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于后世人的感覺,而不乏隨意性的傾向。
造成這種不同情況的原因之一恐怕與“亡于當世”和“亡于后代”很有關系。可是,這里忽視了一個不應簡單化的問題。歷史上的腐敗并不一定決定當世而亡。其中包含著多方面的主觀和客觀乃至“氣數”方面的因素。這個問題比較復雜,須依不同的情況具體加以分析。此文不作贅述。
選自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雨花》新時期精品文選散文卷
原書責編 黃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