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園丁、蠟燭……類似這樣的詞語給墩師這個職業籠上了一層光環,使這個職業幾乎成了光明的象征。
愛、尊重、信任、知識、未來……教師的工作任務與其他職業如此的不同,以至于實際上擁有一種倫理上的優越感。
在一個物質化的年代,這種優越感一方面轉化為自卑,因為教師的工作不能直接轉化為可見的財富(大量補習現象以及教育產業化的出現正在改變這種狀況);另一方面,這種優越感也是教師在清貧狀態下最后的心理堡壘,盡管在應試教育(應試教育從根本上是一種物質化教育,無形的知識被有形化,并可以打包傳遞、出租、轉讓)背景下,這種堡壘其實也并不堅固。
一個學生,在十幾年的求學生涯中,大量地接觸那些光明的詞語,但到畢業最初的幾年里,卻往往迅速蛻變為一個世俗的、勢利的,能夠很快適應爾虞我詐的轉型期社會的員工。這不是夸張,這是我們所習見的事實。想想看,只要這樣社會中還有哪怕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真正堅守良知、堅守做人底線的員工,類似于三鹿奶粉這樣的事件,便不會大規模地發生。我們所要追問的是:為什么會這樣?我們的教育哪兒出現問題了?
這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長期以來,幾乎沒有多少教師能夠真正地正視自己內心的黑暗之域,更談不上反思了。
何謂教師內心的黑暗之域?這是指教師內心的無意識的黑暗之海,包含著甚至是人類最原始的嫉妒、沖動、邪惡、自私、自欺……這是我們繼承下來的心理潛流,還有無數黑暗的小溪在源源不斷地匯入。這些陰暗的品質附著在那些道貌岸然的教誨中,附著在那些光明正大的詞語中,像細菌,也植入了兒童的精神之中。豐富著兒童內心的黑暗之域。
這絕非聳人聽聞,想想看,當“愛”這個詞語從我們的嘴里被說出來的時候,它的真實含義是什么?它的身上,又附著了多少陰暗的細菌?
有時候,“愛”口頭上是指向學生,但其實是指向我們自己的。我們說著“愛”學生,其實是愛我們自己的面子。我們需要學生拼命地學習,表面上是為了學生的將來,其實更多的是擔心自己的平均分低于同事,優秀率達不到標準。
在另外一些時候。“愛”是一種交易,我們將“愛”施予學生,是為了獲得相應的回報,比如遵守紀律不添亂等。許多表揚并非出于真心。只是手段,那有形無形的“糖果”,只是一種誘惑,一種交換,而絕非“愛”本身。
甚至于,“愛”也是訓誡的工具,教鞭抽向孩子的時候。理由也是“愛”,是為了所謂“光明的未來”。許多時候,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愛”帶著病菌,我們會操勞,會委屈,會覺得自己如此辛辛苦苦地付出,全然是因為對學生的“愛”,只是學生不懂得回報而已。
我在一所私立學校教書的時候,雄心勃勃,懷著一種救世主的心態。我宣稱,真正優秀的教師,應該教那些相對比較差的學生,給監獄里少送一個罪犯。要比給清華北大多送一個學生有意義得多——這樣想的時候,我也有道德上的優越感。
而我果然也如愿以償,班上的學生相當難管理。我宣稱要民主治班,由他們自己制訂班規,給他們寫信,和他們在隨筆中交流,在每一個同學過生日的時候給他們精心挑選一本書作為禮物。我不體罰學生,總是和顏悅色以待。但是班級越來越糟糕,我憤怒極了,但盡力克制住自己。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很恐懼走進教室,在門口時總要停頓一下,整理一下情緒,然后滿面笑容地與他們見面。但每一個白天結束的時候,我難以入睡,悲憤控制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擁有一把機關槍,可以很快意地在教室里掃射。我在想,我是一個已經被證明了的優秀的充滿愛心和責任感的教師,但是,我遇到了一群完全缺乏愛的麻木不仁的學生!
我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才清醒過來,這種清醒來自于持續不斷的閱讀以及自我反省。我意識到,在那個優秀的、博學的、無私的、充滿愛心的我的背后,還有一個自卑的、軟弱的、自私的、粗暴的我存在,“他”來自于我內心深處的黑暗之域。光明的“我”對學生的愛也是真實的。我覺得很少有人像我這樣熱愛學生,但在潛意識中,還有一個陰暗的“我”,他需要向別人證明自己是能干的,優秀的。兩個“我”的割裂,是造成痛苦的真正根源。因為這種割裂,我被自己的“愛”所遮蔽,聽不到學生內心的聲音,忘記了真正的愛乃首先是關注、傾聽,是靈魂與靈魂的關懷交流,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故作謙卑實則傲慢的救世主般的拯救——一定要說拯救的話,我們是通過與學生的交往來拯救自己。
經過這種痛苦的反思之后,真正的“愛”發生了,那些被我“憎恨”的學生,似乎成了另外的人。當然,變化的是我,我學會了傾聽,學會了理解,學會了幫助他們,學會了無限寬容,結果,我也學會了“愛”。到第二年時,我每節課都會提前來到教室,因為我喜歡與他們無拘無束交流的時光,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教學生涯,每一個學生都讓我覺得是那么可愛。
因為這段經歷,每當我反思起十多年教學生涯中許多義正辭嚴、真理在握的那些時刻,就深感羞愧。同樣地。我知道許多同行也是如此,他們不理解兒童。甚至潛意識里不屑于傾聽他們的聲音。他們生活在一種割裂的生活中,也無法真正地理解愛。而缺乏對愛的真正理解,愛便不能真正地在兒童心中駐足,他們內心的黑暗之域便會潛伏到兒童的心靈之中,影響兒童一生。
如果說這種交易式的“愛”在小學階段還有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的話,那么到了高中,在許多班級里,就已經是赤裸裸的了。相當一批中學生,已經部分地喪失了愛的能力,他們不愿意聽考試不考的東西,也將知識視為一種獲得大學入門證的交易,對知識的信仰在許多,甚至大部分中學生那里已經喪失了。老師無力挖掘知識的魅力甚至也缺乏這種意識,于是便只能以考試相利誘,“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之類的成功學法則便橫掃一切。這是知識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哀。這種狀況之下的教育,不但是知識的物化,更是人的物化。
何謂教育?雅斯貝爾斯說:“教育的原則,是通過現存世界的全部文化導向人的靈魂覺醒之本源和根基,而不是導向由原初派生出來的東西和平庸的知識?!?《什么是教育》,雅斯貝爾斯,三聯書店,1991年3月第一版第33頁)他又說:“存在著三種不同的教育方法:第一種是訓練,它與訓練動物相似;第二種是教育和紀律;第三種是存在之交流。每個人在自身中都要與這三重阻力相遇,都須經過自我訓練、自我教育與自我進行敞亮交往的過程。如果要與他人交往,那么,在第一種方法(訓練)中,人就成為純粹的客體:在第二種方法(教育)中,人便處在相對開放的交往中,更確切地說,是在有計劃的教育環境中;在第三種方法(存在交往)中,人將自己與他人的命運相連,處于一種身心敞放、相互平等的關系中。因此,訓練是一種心靈隔離的活動,教育則是人與人精神相契合,文化得以傳遞的活動。而人與人的交往是雙方(我與你)的對話和敞亮,這種我與你的關系是人類歷史文化的核心??梢哉f,任何中斷這種我和你的對話關系,均使人類萎縮。如果存在的交往成為現實的話,人就能通過教育既理解他人和歷史,也理解自己和現實,就不會成為別人意志的工具。”
我們的教育,充其量只是訓練。在這種基于行為主義的訓練思維的教育中,是不可能真正產生“愛”的,也不可能真正產生對于黑暗之域的反思。而沒有這種反思,我們將背離教育真正的目的,即培育人的智慧。這種智慧,既是指向事物本源的對知識的真正的“思”,而非理智知識和認知的堆積,也是指根植于自我的對于存在本身。對于人類關系的基于反思的“詩”。
新教育實驗,正是從類似孔子、杜威、蘇霍姆林斯基、懷特海、雅斯貝爾斯等一大批偉大的哲學家教育家的思想營養中發展出來的一種追求本真教育的實驗。無論是“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還是“共讀共寫共同生活”。都力圖在現代社會的背景下,恢復人對于事物以及自身的深度認識和反省,通過教育重新構筑人與人之間基于共同體的和諧關系,也恢復自身的幸福完整。
例如兒童課程,便是將人類最偉大的精神財富,通過詩歌、故事,以及師生共讀共寫的方式,源源不斷地整合到兒童的生命中去,使之能夠在適宜的時候照亮人性深處的黑暗之域。理想課堂,則強調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思”,強調對知識偉大魅力的發掘,培育一種真正的知性。教師專業發展,是新教育實驗的根基,因為教師才是一切教育活動的核心,教師群體對知識的追求或者說信仰程度,教師群體對自我的反思探詢,從某種意義上,將決定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
黑暗之域也是創造之域,是永遠無法消除也不能加以消除的。教師專業發展項目在專業發展之外。特別重視職業認同,即意味著對自身持續不斷的反思,對職業意義乃至于生命意義的長久的追問。這種持續一生的追問,不但將照亮漫長的職業生涯,也將照亮自己,照亮學生。
(責任編輯:陳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