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味道
一座廢棄的水塔孤單矗立在高臺之上。4支細細的鋼筋,支持著它屹立不倒。簇擁在周圍的15幢4層小樓有11幢已經(jīng)成為廢墟,還有一幢坍塌了一半,留下“金河磷礦職工俱樂部”幾個殘缺不全的大字,顯示這里曾經(jīng)是鎮(zhèn)上人氣最旺的所在。
距離成都市100多公里的什邡市紅白鎮(zhèn),在汶川大地震中房屋倒塌率達到95%,剩下了幾十棟無法居住的危房。
5月17日下午2點,《商務周刊》記者從8公里外的鎣華鎮(zhèn)徒步抵達這里。災難已經(jīng)過去5天了,這座曾經(jīng)擁有約7000人口的小鎮(zhèn),依然是一片沉寂——除了知了還在樹上鳴叫,挖掘機轟鳴聲不時傳來,祭奠死者的鞭炮聲會零星響起,頭頂上有運輸救災物資的直升機掠過。
在老城廢墟旁,6穴墳由新土剛剛壘成,墓碑上刻著曹國英、李金惠、趙素瓊等名字。這里離他們過去的家只有幾十米遠。另一些遇難者長眠在更遠一些的山坡上。還有些死者仍掩埋在瓦礫之下。
近10多年中國農(nóng)村引起強烈反彈的土葬制度,在這里,在這時,無人提及。幸存者們大多守候于一堆堆坍塌的瓦礫旁,在蒼蠅的嗡嗡聲中默默等待親人從廢墟下挖起??諝庵袕浡舅睔?、尸臭和草香混合的味道。
番號“七連”的一隊官兵和四川省應急救援礦山救助隊,正分散在這片金河磷礦家屬區(qū)的遺址上搜尋。
“家屬說就在這一塊,但壓的東西太重了,人工搜救實在找不出,就只能通過挖掘機來找了?!钡V山救助隊的陳師傅告訴記者,眼前正忙碌著的兩名隊員已經(jīng)按家屬指定的位置挖了兩天,“還沒有看到活人或尸體的影子”。
“5·12”大地震后,鎮(zhèn)上居民和當晚趕到的部隊將所有能挖出來的尸體安置完,這兩天在進行最后的人工搜救。再下一步就是挖掘機對廢墟進行過濾式挪位,以找出其中是否有人(的尸體)。
截止18日,官方統(tǒng)計紅白鎮(zhèn)失蹤和死亡人數(shù)達到1000余人。當?shù)厝苏f,很多家庭絕戶。死傷最為嚴重的是分居鎮(zhèn)兩頭的紅白鎮(zhèn)中學和小學,共死亡約300余人。
沿著已成廢墟的金河磷礦家屬區(qū)向上走,穿過一片寬闊的玉米地,就到了紅白鎮(zhèn)的主街上。玉米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約6000名官兵的駐扎地和停機坪,數(shù)百頂帳篷扎在那里。
鎮(zhèn)口加油站的背后是紅白二大隊,兩排矮層平房被夷為平地,幾位災民正在廢墟中搜撿著衣服等生活用品。
鎮(zhèn)口不遠的金河磷礦招待所,像被一刀將后面半個樓體劈掉。這座5層高的殘樓,一股小風或者一根小指就能把它推倒。
金河磷礦招待所前面就是紅白鎮(zhèn)中學。學校的外墻全部倒塌,學生公寓和禮堂還安然無恙,禮堂前的紅旗還在飄揚。學生公寓旁邊的教學樓遭受了毀滅性打擊,大半個樓體整體坍塌,只剩下不多的部分傾斜在地基上。
到目前為止,已知有100多名初中生葬身在水泥預制板和磚石之下。100多花兒一樣的生命,在沒有綻放之前,猝然凋謝。
沿著紅白鎮(zhèn)上唯一的主街邊走邊看,這個地處龍門山脈中心地段——鎣華山麓、距離什邡市西北部38公里的山區(qū)小鎮(zhèn),好像剛剛發(fā)生過一場激烈的炮戰(zhàn)。
街道兩邊都是坍塌的樓房,大地震的威力在那些殘余的建筑物上留下了深深的裂縫,風從窗子的破碎玻璃間吹過,帶著難聞的氣味。由于地震后經(jīng)歷了兩天大雨,然后天氣轉(zhuǎn)熱,白天的地面溫度達到29度,仍未被挖出的尸體透過瓦礫散發(fā)出越來越濃烈的腐味。
街頭除了偶爾有一些救援的消防戰(zhàn)士和維持治安的警察,幾乎見不到幾個人。一條流浪的黑狗在瓦礫之間聞來聞去。偶爾能看到幾個店主,小心地從自己臨街的店鋪里搬撿貨物,一一打包運往避難所。一個茶樓的招牌還在,但樓梯已經(jīng)消失了。有一家三口出沒在廢墟中,尋找可以繼續(xù)維持生計的家什。他們是那么幸運。
“開展土地調(diào)查,全面落實耕地保護制度”的紅色橫幅還掛在街道上,街角上的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早成了廢墟一片。
遠遠地,能聽到山上的鳥在鳴叫。午后的陽光暖暖的,很明媚。整個紅白鎮(zhèn)寂靜而緩慢。
震前一刻鐘
2008年5月12日,周一,陰歷四月初八,佛誕日。皇歷上說,當天宜沐浴、掃舍、余事勿取,忌開市、嫁娶、作灶。
這是格外普通的一天。人們早已不再按照老皇歷決定做什么事和不做什么事了。
中午過后,婚喪嫁娶、工作學習,一切仍沒有什么不同。
14點15分,采茶女張燕菊的大姑路過她家門前,問她是否上山采茶。因為頭天晚上做了一個“結(jié)尾一片石灰白”的怪夢,張燕菊決定當天去干農(nóng)活,不打麻將了。上午她已經(jīng)采了一些茶回家,經(jīng)過菜地時還看到一條從未見過的紅頭蛇。她尋思上午采的茶不夠嫩,下午得再去采一點。

半個小時前,她剛剛喂過豬,但豬還在圈里嗷嗷叫個不停。與豬一樣反常的是那條養(yǎng)了十幾年的狗,半夜3點多它都在叫。“這死瘟,叫個啥,莫非有賊?”她還記得自己被從夢中突然吵醒時罵的那句話。早晨起來,她碰到的一些牌友都說昨晚做了不太好的夢,大家也都沒有打麻將來錢的興致。
同一時刻,離鎮(zhèn)子1公里遠的松林煤礦在正常生產(chǎn)。礦工肖光紅在距地面70米深的巷道里采煤,從工作面到井口,直線距離有1000多米。巷道里空氣混濁,頭上的礦燈發(fā)出昏暗的光芒,肖光紅一鍬鍬把采下的煤炭裝上運煤車。70多個礦友頂著礦燈忙碌,把一車車的“黑金”運往地面。
14點20分,金河磷礦退休工人陳金富坐在女兒的毛線店里那張?zhí)僖紊祥]目養(yǎng)神。女兒在向鎮(zhèn)上的兩名女顧客介紹每種毛線的質(zhì)量,還聊著織毛衣的技巧。女兒和女婿在鎮(zhèn)上開的這家毛線商店,平時生意不錯,一個月要賣幾千元,陳金富沒事會常來看看。陳金富在鎮(zhèn)上的金河磷礦工作了29年,1994年退休后,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安詳和緩慢的生活。
從毛線店望出去,斜對面的宏富大酒店,游客進進出出。這個鎮(zhèn)上最高檔酒店的大玻璃窗反射著太陽的光芒,有些晃陳金富的眼。小鎮(zhèn)因為有鎣華山景區(qū)和“西部驚奇歡樂谷”,每天都吸引著來自各地的旅游者。
酒店旁邊的鎮(zhèn)林業(yè)站辦公樓里,這個時間員工們應該剛剛上班,如果沒有巡山外出,很多人都會在辦公室里了。與林業(yè)站在一棟樓辦公的還有鎮(zhèn)安全生產(chǎn)辦公室。
更遠處的龍門山如一條青龍,橫亙在視野的盡頭。紅白鎮(zhèn)人祖祖輩輩都知道,大禹就誕生在龍門山,后人為紀念這位中國文明的先祖“鑿龍門、鑄九鼎、治水患”,取此山名為龍門山。龍門山的另一翼,便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治下的汶川縣,兩地直線距離不到50公里。

14點23分,午覺之后的紅白中學初一1班學生李光林在一樓頂頭的教室里坐定,這個小蘿卜頭一樣瘦小的男孩,爸爸李廷兵在金河磷礦一個距離紅白鎮(zhèn)25公里遠的采場里打鉆。至少有500名礦工像李廷兵一樣每天騎自行車往返于采場和鎮(zhèn)子上下班。李光林的班主任雷興艷正準備下午第一節(jié)的語文課。等學生來齊后,她要先帶孩子們唱10分鐘的課前歌。
14點27分,在鎮(zhèn)上一戶村民家里,電工張彥雙站在兩米高的木凳上,與另一名電工商量怎么給這家布線。主人的正屋是個二層樓房,院子不小,兩邊是兩排平房,一條黑狗趴在院子里。張彥雙清楚地記得,那條狗在懶洋洋的困覺,沒有什么異樣。
這個午后,溫暖而祥和,人們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從遠在西北方向30多公里外的汶川,一股——或者是兩股——強烈的地震波向著東南方向的什邡市以每秒鐘3公里的速度沖擊過來。里氏8級的強烈震波穿越河流,穿越橫亙在中間的龍門山,瞬間就能到達這個美麗的川西小鎮(zhèn),將所有人的心撕碎。
生與死
龍門山綿延500公里,寬達70公里,地質(zhì)史上是強烈地震帶之一。
紅白鎮(zhèn)居民們不知道,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印度洋板塊沖撞歐亞板塊所引起的地震危險中。近百年來,地殼運動在龍門山地震帶所積聚的地應力,一直醞釀著一次災難性的能量釋放。
地球把釋放點選擇在了與紅白鎮(zhèn)一山之隔的汶川,時間則定格于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相當于400顆廣島原子彈的能量瞬間點燃,震級里氏8級,最高烈度達到11度。
僅僅10秒鐘,強烈的震波抵達紅白鎮(zhèn),頃刻間,大地撼動,家園為之倒懸。
離紅白鎮(zhèn)8公里的鎣華鎮(zhèn)居民戴愛翠的嬸嬸正在鎣華山上挖藥材,她看到不遠的山坡裂開一條巨大的裂縫,寬約1米。4名慌不擇路的村民失足掉了進去,裂縫隨即合上,片刻后又再裂開。那4名村民,連聲音都沒有,“瞬間就沒了”。
沒有打麻將的紅白鎮(zhèn)茶農(nóng)張燕菊與大姑剛走到茶園里,才采了兩株茶,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張燕菊被震翻在地,等爬起來一看,鎮(zhèn)上升騰起一片黃色的煙霧。煙塵散去,張燕菊目瞪口呆:房子全倒了。她哇的一下被嚇哭了。
“感覺天要爆炸似的?!睆堁嗑栈仡^找不見大姑,喊了兩聲才看見大姑跪在地里哭喊:“老天爺呀,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地震前一刻,肖光紅剛想放下鐵鍬休息一下,突然聽到地面上轟隆聲不斷,巷道里吱啞啞響起來,腳下的巷道上下震動?!暗乩锼坪跤惺裁礀|西要擠出來?!毙せ貞浾f。
40多歲的肖光紅知道唐山大地震,也經(jīng)歷了1976年發(fā)生在鄰近阿壩州的松潘大地震。他下意識地向礦友們大喊:“地震了,快跑啊!”井下很多礦友都大喊起來。

肖光紅扔下工具,什么也顧不上想,撒腿就順著巷道往地面上跑,礦友們也拼命向外跑。水泥立面的巷道上下左右地晃動,但始終沒有垮塌,他一口氣沿著傾斜的巷道跑到了井口,踉踉蹌蹌上到地面,其他礦工隨后也上來了。
等肖光紅定了定神,第一眼看到的是地面上的辦公樓和井架都垮塌下來,自己騎著上下班的摩托車橫倒在離原來位置幾米遠的地方。
肖光紅沒顧上扶起摩托車,撒腿向鎮(zhèn)內(nèi)跑去。路上,他看到很多人都在往鎮(zhèn)里跑。肖光紅跑到紅白鎮(zhèn)邊上的松林村村委會時,村委會的大門都快垮了,路邊的一個水泥廠里殘垣斷壁。
災難來臨前,李廷兵身在肖光紅北邊金河磷礦的一個采場里,他的妻子本以為“洞子”(磷礦井)里的丈夫肯定沒了,因為地面都這么厲害,但沒想到洞子里的丈夫安然活著跑回鎮(zhèn)里。他們?nèi)页藗麊T,只有李廷兵的二弟李廷軍在鎮(zhèn)上的辦公室里遇難。
地震爆發(fā)的那一刻,李廷兵感到自己“像皮球一樣被拋上拋下一尺多高,人都滾起來了”。電也沒了,耳朵鼓膜來回的鼓凹,“山就像在拱一樣”。他還以為是礦上爆破引起塌方,心想完了。十幾秒鐘的震動結(jié)束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人都沒事,洞子沒塌,于是大伙趕緊一起往外跑。1240洞口被封死了,另一個1180洞口不斷在往下掉石頭。礦工們用炸藥把通風口炸開,數(shù)十人連滾帶爬地向山頂跑。人在向上奔命,身旁滾落的石頭呼嘯而過,大山還在搖晃。“就像古代攻城打仗的架勢一樣。”他的同事宋華寬說。
山上已經(jīng)根本沒路了,運煤的鐵軌也找不到。事后他們聽目擊者說,木瓜坪和岳家山兩座1000米左右的山都塌了,再從中間豎起一座新的山頭,以及兩個圍堰湖。兩座山之間的兩個生產(chǎn)大隊都“沒了”。離紅白8公里的青牛沱、陳家崖等風景區(qū)也已經(jīng)成了兩個湖,那里就是當年紅軍長征時所翻越的雪山。
地震前幾秒,陳金富想從藤椅上站起來,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找?guī)讉€老朋友扯扯閑篇。在起身的那一刻,藤椅自己蹦了起來,差點把70多歲的陳金富顛出來。他緊緊抓住椅子背,感覺地面又前后左右的搖晃起來,椅子也跟著晃,貨架上的毛線團滾下來散落一地。陳金富感覺胃都要被晃出來了,只聽到女兒大喊:“爸爸,地震了,快跑。”女兒抓住他的手往店外沖,店面臨街,又在一樓,父女兩人很快就到了街上。也就幾秒鐘,樓上的窗玻璃就嘩啦啦掉了下來,臨街店鋪里很多人都跑了出來,驚慌失措。
還沒定過神來,陳金富看到鎮(zhèn)林業(yè)站和安全生產(chǎn)辦公室的辦公樓轟隆坍塌,宏富大酒店后面半個樓體也隨之垮掉。從全鎮(zhèn)都傳來轟隆隆的樓房倒塌聲。
“完了,全完了!”地震已過去5天了,回憶起當天的場面,老人仍痛苦不堪,“活這把年紀,我也沒見過這么大災難。幾秒鐘,整個鎮(zhèn)子夷為平地?!?/p>
這幾秒鐘之前,42歲的電工張彥雙還站在木凳上,和同事一起把電線扯向二樓。他們聽到房頂嘩啦啦響起來,腳下的凳子上下震動,然后左右前后搖晃,越來越厲害。
“地震了?!币庾R過來的張彥雙和同事從木凳上跳了下來,兩人手拉手相互拽著沖出樓門,沖到院子中央,胳膊撞在門框上都沒感覺到疼。
大地都在顫抖。“如果我們不是緊緊拉著,就倒在院子里了,想跑到街上都來不及?!睆垙╇p說。

兩人腳還沒站穩(wěn),身后的二層樓就塌了,院子兩邊的平房也倒了下來,塵土彌漫,眼睛都睜不開。張彥雙說:“整個鎮(zhèn)子都在顫抖,樓房倒塌聲從四面?zhèn)鱽?,塵土也四處升騰起來?!?/p>
他們拼命向大門跑去,踩著滿地的瓦礫和水泥板逃到街上。張彥雙看到,街兩邊的辦公樓、店鋪、理發(fā)店眨眼間都消失了,滿街的碎玻璃、水泥板和磚石塊。街上已經(jīng)有好多人,大家四散奔逃,如驚弓之鳥。好多人頭破血流,救命聲、哭喊聲響成一片。一些人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沖向街兩頭的中學和小學。
街口那個他經(jīng)常買煙的小商店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堆磚石。中午吃完飯,張彥雙還去這個小商店買了包白沙煙,這才是不到一個小時前的事。
一個男人從對面向他們跑來,樣子已經(jīng)看不出年紀了,滿臉鮮血,腿好像也受傷了。他拼命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估計是他老婆。
“當時的場景真如世界末日來臨。”張彥雙說。他一直緊緊拉著的同事似乎傻了,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兩只緊握的手濕漉漉的。
2點28分,等著唱歌上課的李光林看了一下表。突然感覺地板一下子在動。以前地也經(jīng)常動,因為礦山炸藥爆炸也會引起輕微的震動,但很快有同學大喊:“地震了!”
“地就左一下,右一下,把我們都搖翻在地?!毙姨澖淌以谝粯?,李光林和同學們拼死往外爬到操場上,人流擁擠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同學的頭上。教學樓倒塌后,他又看了一下表,前后只有15秒。
營救
劫難在瞬間發(fā)生,紅白鎮(zhèn)像被造物主隨手抹掉一樣,一起被抹掉的還有鎮(zhèn)下面的很多山村,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埋在了廢墟里。隨之而來的是斷電、斷水、斷路,通訊中斷。
張彥雙的家在離鎮(zhèn)子幾公里外的柿子坪村5組。當他拉著同事逃到街頭的瞬間,就想到自己遠沒有鎮(zhèn)上樓房結(jié)實的老房子,老母親和老婆還在家里。他松開同事的手,說我要回家看看。被嚇傻的同事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連招呼都沒顧上打,瘋了似的向另一個方向跑去,幾乎一眨眼就消失在煙塵之中。
張彥雙形容自己當時“惶惶如喪家之犬”,順著石亭江邊的山路一路狂奔,山坡上不斷有飛石滾落下來。到一個叫爛柴灣的地方,山體似乎要整個垮塌了。下午5點多,他趕到村子時,這個300多人的村莊已成平地。
讓絕望的張彥雙驚喜的是,他的母親和老婆在房子倒塌前都逃了出來,只是有些受驚嚇。看到她們沒有受傷,張彥雙跑去和村民一道營救那些還埋在老屋下的鄉(xiāng)親。
而李廷兵等礦工翻山越嶺,到達5里外雁子巖的金河磷礦總部操場上,礦上安排在此集結(jié)的礦工自行決定是否回20公里外的紅白鎮(zhèn)。李廷兵等100多人決定回家。一路上,他們用雷管、炸藥炸開一條條逃生通道,有些人被石頭砸傷了,其他人就背起傷員前行。他親眼看到泥石流把山間的河道填起來幾十米高,有人在公路上騎著車被滾落的石頭“砸飛到河中”。

地震發(fā)生時,成都武警支隊某連7班士官寇小凱正在與他的戰(zhàn)友們訓練。他們連很快就接到緊急命令,趕赴地震災區(qū)參加救援。
經(jīng)過一路奔襲,晚上12點鐘,寇小凱等武警戰(zhàn)士最先到達鎣華鎮(zhèn)。天空已經(jīng)下起大雨,夜色沉沉。借著車燈,他們看到鎣華鎮(zhèn)大部分建筑已經(jīng)倒塌,但由于沒有大型救援機械,沒有辦法搬開巨大的水泥預制板和倒塌的墻體。于是,他們決定開赴紅白鎮(zhèn)。
為了趕時間,士兵們?nèi)拥袅吮蛔樱貜V青公路(廣漢到青牛坨的縣級公路)向紅白鎮(zhèn)急行軍。雨越下越大,到達擦耳巖時,擦耳巖大橋已經(jīng)坍塌,只能走旁邊靠山的泥濘狹窄而危險的小路。到爛柴灣,這條小路也被倒塌下來的山體全部封死,不斷有巨石從山頂翻滾下來。連長下了死命令,必須翻越滑坡下來的山體。冒著隨時傷亡的危險,這支隊伍翻山而過,到達被浸泡在雨水中的紅白鎮(zhèn)口時,已是13日凌晨兩點零7分。
寇小凱和戰(zhàn)友們馬上進入鎮(zhèn)口的中學,開始了48小時無休息的營救。他們是第一支到達紅白鎮(zhèn)的救援隊伍。
紅白鎮(zhèn)中學和小學幾乎集中了全鎮(zhèn)所有6歲以上的孩子。中學的慘狀讓這些20歲的小兵們無法面對,已經(jīng)過去5天了,寇小凱仍不愿意和記者講述他們看到和經(jīng)歷的一切。
唯有滿臉稚氣的李光林還能清楚地向記者描述紅白中學地震后的慘烈。
地震停了之后,3層教學樓已經(jīng)垮了一大半。有的學生奮不顧身地從三樓跳了下來,另一些則被彈飛到學校旁邊的玉米地里。
沒有了樓梯,二樓和三樓幸存的所有學生都集中到還沒倒塌的拐角處。離教學樓不足一米處有一根鋼質(zhì)旗桿,李德明老師和邱老師組織學生抱著旗桿往下滑。等所有學生滑下之后,他們才最后下來。李光林說,不到半小時,鎮(zhèn)上醫(yī)院的醫(yī)生就背著藥品來了。
驚魂未定的孩子們在中學操場上抱著老師哭,雷老師招呼大家不要哭,繼續(xù)救人。李光林等跟著老師冒著生命危險爬上沒垮的中學住宿樓,把被子扔下操場,蓋在傷員身上。老師和醫(yī)生始終堅守崗位,初一3班的廖模杰老師用手扒出好幾名同學。李光林能記起來的遇難的老師有馮強、鄭海英、楊東、龍軍、張輝斌等。
當晚,幸存的學生、居民,以及數(shù)以百計的傷者和死者尸體都擠在小小的紅白中學操場上。11點,天降大雨,前往什邡縣城的必經(jīng)之路擦耳巖大橋斷裂,爛柴灣嚴重塌方。交通中斷導致鎮(zhèn)上的傷員送不出去,外界的藥品和救援一直也進不來。醫(yī)生只好決定先救“能救活的”,很多重傷員當晚活活疼死。李光林記得3大隊的學生王洋子被救出之后,他媽媽問他哪里痛,他說不痛,他媽媽便去救別人。結(jié)果王洋子當晚便死了,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大腿骨折。
到后半夜,李廷兵、宋華寬等幾乎所有的幸存者都分散到中學、小學等傷亡集中地幫忙抬救傷員,所有的重傷員都被抬到1里外的穿心店索橋上等待救援。宋華寬等人于12日晚上10點逃回鎮(zhèn)上之后,也一直抬送傷員到第二天早上6點多。
“地震過后真是人間地獄,只有一部分身子的尸體到處掛的都是,地上很多人的頭和身體不匹配,哭聲一片一片的?!钡V工宋華寬說,“那種景象只要看一眼,男人都不由得掉眼淚。”
天漸亮了,寇小凱和戰(zhàn)友們在紅白中學冒雨救援了5個多小時。有一名村民跑來告訴他們,前面小學里可能有學生幸存??苄P和一部分戰(zhàn)士馬上趕往小學營救。
紅白小學比中學的狀況更糟,70%的小學生被埋在教學樓的廢墟下。武警們趕到后,又發(fā)生了三次余震??苄P和幾個戰(zhàn)士勇敢地爬上殘垣斷壁高喊:“下面有沒有人?”寇小凱似乎聽到廢墟下面有微弱的聲音。他們開始奮力挖掘,邊挖邊喊,終于他們聽到一個孩子微弱而細小的聲音。
“小朋友,你能不能動?”寇小凱問他。
“叔叔,我不能動。”孩子的聲音很細小,但很清楚,“我沒受傷”。
“那好,孩子,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我們馬上救你出來,我喊你你就答應,不喊你就不要說話啊,你不要睡覺啊,要保持力氣?!笨苄P告訴他。
孩子很乖,一直沒有哭。四個小時后,一個5歲的孩子被挖了出來。
小孩在一個墻角里,姿勢象拜佛一樣跪在地上,垮塌下來的磚塊被墻角架住,形成了個小空間,保護了他的頭。小孩背上壓著一塊石板,上面全是碎磚,只有屁股露在外面。一塊大石板還壓住他的腳上,一時拉不出來??苄P用胳膊緊緊抱著他的頭,安慰孩子再堅持一會兒。旁邊的救援醫(yī)生喂了孩子兩口奶,戰(zhàn)士們小心地把石板移開,孩子終于獲救,時間是中午12點。
寇小凱告訴記者,那個5歲的小朋友是他們這幾天救出來的唯一幸存者。
過去中斷了,未來在哪里
17日下午,寇小凱和7班的戰(zhàn)士坐在坍塌的鎮(zhèn)林業(yè)站辦公樓對面的臨街店面臺階上,等待大型機械的到來,挖掘已經(jīng)在廢墟里掩埋了120多個小時的遇難者。廢墟前,一位母親帶著她的兩個兒子在廢墟前焦急地等待著,孩子的爸爸就在林業(yè)站上班。
另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旁邊,容顏憔悴,一位老太太安慰著她。年輕女人的丈夫也在這片瓦礫下。
記者離開時,大型挖掘設(shè)備還沒有到來。7班另有任務被調(diào)走,3班過來接替他們,繼續(xù)盼望著挖掘機的到來。
大悲過后,眼淚已經(jīng)流干。紅白鎮(zhèn)上已經(jīng)很少再聞哭聲,人們默默無語,開始接受這場大劫難帶來的創(chuàng)傷。他們需要努力活著。
在金河磷礦家屬區(qū)的一個高臺上,一位60多歲的老太太坐在樹蔭下,身旁放著幾大瓶礦泉水。她旁邊,一臺轟鳴的挖掘機正在挖掘一幢倒塌的宿舍樓。老人默默坐在那里,周圍的一切似乎與她無關(guān)。
她主動招呼記者坐在她身旁的磚頭上,指著面前的一堆廢墟說:“這里原來是一座療養(yǎng)院。”她和療養(yǎng)院的很多老職工都很熟悉,扳著指頭說誰誰下崗,誰誰內(nèi)退和待業(yè),哪個下崗醫(yī)生進山挖煤去了。
老人夫婦都是金河磷礦的退休工人,20多歲時由峨眉磷肥廠調(diào)來,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30多年。
她用濃重的地方口音告訴記者,這里是最早的金河磷礦礦部家屬區(qū),礦上有錢后在鎮(zhèn)那頭的河邊修了一個新區(qū)。這里的房屋主要由留守的老人住或陪子女念書的鎮(zhèn)外人租住。
“國家撥款給礦上,礦上修了更好的房子,領(lǐng)導和很多職工早都不在這里住了?!彼阅卣f。講述這里發(fā)生的人事變遷,老人仿佛在訴說一個別人的故事,她只是見慣世事無常的旁觀者。
然而忽然她又說:“這下面就他一個人沒挖出來了。”
“這個人是誰?”記者問。她看著記者,眼睛圓睜:“我兒子!不然我在這里坐著干嗎?”
宿舍樓旁邊的療養(yǎng)院實際上是老的紅白鎮(zhèn)醫(yī)院住院部,原來比較紅火。隨著礦部家屬區(qū)的遷移,這里逐漸衰落。前兩年,一位姓鄧的退休醫(yī)生私人把醫(yī)院承包下來,改成療養(yǎng)院,供城市里的老干部們來療養(yǎng)。由于山上風景秀麗、空氣宜人,好多老人來這里打麻將休養(yǎng)。老太太40歲的兒子是療養(yǎng)院的花匠。
這次地震中,鄧醫(yī)生和老人 的兒子都遇難了。
家園沒有了,過去中斷了。唯有未來還需要繼續(xù)——只是他們現(xiàn)在還無法看到,未來究竟在哪里。
在大地震中,紅白鎮(zhèn)的經(jīng)濟也遭受了毀滅性打擊。紅白鎮(zhèn)礦產(chǎn)資源豐富,有煤、磷、石材、蛇蚊礦等,磷礦和煤礦是紅白鎮(zhèn)的經(jīng)濟支柱。
現(xiàn)在,金河磷礦的新老家屬區(qū)和礦上的招待所全部倒塌,剩下一座幾乎廢棄的電影院完好無損。這個地震前還算得上富裕的小鎮(zhèn)里,家家戶戶都看上了光纖電視,安裝了衛(wèi)星地面接收站,電視普及率100%。電影院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放映過電影了。
由于地理位置優(yōu)越,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旅游業(yè)也成為近兩年紅白鎮(zhèn)經(jīng)濟增長的新引擎。但災難毀掉了一切。不僅所有礦井停產(chǎn),風景區(qū)也已是面目全非。
龍門山脈賦予了紅白鎮(zhèn)無盡的礦藏和絕美的風景財富,它們轉(zhuǎn)化為一個2007年GDP達16279萬元,人均純收入5096元的富裕小鎮(zhèn)。15秒鐘內(nèi),大山索回了它的賜予。
根據(jù)什邡市最新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大地震給紅白鎮(zhèn)造成的直接經(jīng)濟損失達91億元。
在去年開始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中,政府讓農(nóng)民貸款修房子。一幢能容納30名游客左右的“農(nóng)家樂”造價30萬元,好多人一生的積蓄都壓在了“農(nóng)家樂”上?,F(xiàn)在景點和農(nóng)家樂全毀了,給幸存者只剩下數(shù)十萬不知該如何償還的貸款。他們中的很多人即使山上余震不斷,也不愿意下山,不愿意舍棄已經(jīng)成了廢墟的房子。
一個村民說:“死也要死在山上?!?/p>
“礦山?jīng)]了,以后沒處找錢了。一分錢也沒有了。”宋華寬說。
張彥雙的兒子在外地上大學,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需要1.5萬元,家里房子倒塌后的第三天,他打電話給兒子說,最近一段少吃點飯吧,節(jié)省點開支,家里沒錢寄了。
14歲的李光林則問記者:“叔叔,我們今后在哪里讀書,還交不交建校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