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天

那三天，張培峰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了

從汶川到松潘190公里，從松潘到汶川190公里。

汶川地震的12天后，縣城里基本穩定了，松潘安排到災區接人的車也漸漸多了。5月25日早上，張培峰又要與小卿告別。

一年前，家住松潘的張培峰第一次見到了在汶川縣醫院工作的女護士卿方群。今年4月6日，兩人在汶川結婚。在夫妻兩地的日子里，松潘到汶川的路，張培峰走過無數次，兩人不斷重復著相聚與離別場面。這次分別的頭天晚上，兩人說得很好，“你在松潘做生意，我還在汶川工作，我倆還是按自己的目標前進。有條件了，我們就買房子。”小卿的話，讓張培峰很放心。

第二天，天上很毒的太陽，上車后，張培峰回頭看見小卿又在流眼淚。“她父母離汶川縣城還有10多公里，劫后余生的她，一個人在城里太孤單了，我得再陪陪她。”想到這，車一轉彎，張培峰下了車。看見丈夫又下了車，遠遠招手的小卿哭得更厲害了。天上很辣的太陽，讓她心里也確實有些恐懼，5月12日的天氣就是這樣的。

那天上午，太陽就出奇的熱，下午2點多，汶川縣醫院在二樓禮堂慶祝“護士節”。天上突然烏云密布。14點28分，地動山搖，禮堂的吊燈先是劇烈晃動，然后滅了。醫護人員先跑到病房，將病人抬到操場上，然后又跑回樓里搶器械。戶外風大、沙多，每個人臉上都是土，醫院后面，自去年6月以來一直在塌方的姜維山也垮了，樓上的磚不斷往下掉。空氣中伴隨著滾滾“黑煙”。“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反正就是有黑煙，不是風沙，對面不見人的。” 卿方群回憶說。

由不得他們發呆，一些被地震砸傷的傷員已經被幸存者陸續送到醫院。下午4點，有消息說河堤斷了，小卿和大家又抬著病人往山上跑。晚間，天下起了很大的雨，傷病員越來越多，他們都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中，無處安身的醫護人員只能在“查房”時才能進入帳篷避避雨。

震后的雨夜格外清冷，喘息稍定的卿方群腦子很亂。一會想到鄉下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剛滿月小侄子；一會又想到遠在松潘做生意的丈夫和弟弟；一會又想到昨天領導說轉正的事快了。合同制5年來，每月只拿工資450元，三險一金全無，如果轉正后就可以賺到1000多元錢了，可現在地震恐怕會打斷原定6月份的轉正考試……

“7.8級地震，汶川就是震中。”這是13日早上小卿從120救護車的司機那聽來的消息。接下來又是既沒有電又沒有信號的兩天一夜。期間她的手機時開時關，開是為找信號，關是為了節省電。14日晚上傳來消息，住在汶川沙窩子的爺爺、奶奶遇難了，映秀姐姐家的孩子和小姨家的兩個兒子一個媳婦和一個小孫子也遇難了。聽到7名親人離去，小卿不顧一切往外跑，要回去看一眼，最后被護士長攔下了。

15日一天，卿方群的心情都很差。晚上12點，當她再次打開手機時，信號來了。她急切地撥通了松潘婆婆家的電話，詢問丈夫的情況。“你還沒見到他？！三天前，他和你弟弟去汶川找你了。”婆婆急切地問到。卿方群很震驚，安慰了幾句后，她就不停給丈夫張培峰打電話，直到手機沒電了。

聽一些從松潘和茂縣走過來的人說，這兩天有許多人在路上被山石砸死了。“我們剛結婚40天，他要是出了意外，我怎么辦啊？”16日一整天，卿方群幾乎逢人就問是否在路上見過她老公。“我急得都要哭了，我也恨他，為什么來看我，我這不是沒事嗎。”

同樣的牽掛也出現在了張培峰的心上。5月12日晚間，電視一直在重復播放汶川地震的消息，而且一直沒有與外界聯系上，張培峰想汶川可能完了。“媽，我要去找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張培峰的話很堅定，67歲的母親留也不是，送也不是，不停地落淚。13日早晨，張培峰與內弟一起走向了190公里外的汶川。

他們沿著213國道搭了一段車，到校場附近，路沒了。兩人騎上了事先準備的自行車，他倆一會爬山，一會走河床，只騎了兩三公里，兩人就扔掉了自行車。

“一路上，我都想，汶川一定完了。”13日晚間，他們走到距茂縣縣城30公里左右的飛虹橋。天黑，山上還在不停地滾石頭，他們在此歇了一夜。

14日天剛亮，兩人早早出發。在一個轉彎處兩人停住了。他們親眼看見，50米遠的前方，幾個人先后被石頭砸死了。“那情形根本沒法救援，石頭不停在向下滾。”他們甚至沒聽到遇難者的喊叫聲。

“像做夢一樣，就看見人一個個地倒下。”張培峰說。

沒辦法，他們往山上爬，山頂上也被震開了一個一米多寬的地縫。不寒而栗的二人奮力地跳了過去。翻過山，他們碰到了一個可以搭載的面包車，但只有一個位置，張培峰把所有吃喝的東西都給內弟，讓他上了車。兩人約定在茂縣城里一個親戚家匯合。

然而走到茂縣后，張培峰沒在親戚家見到內弟，等到晚間還不見人影。腳上磨起的泡很疼，他干脆到外面買了一瓶白酒，倒到一個塑料袋內，將泡全挑開，把腳浸在酒里。15日清晨，張培峰走到茂縣災民救濟點，喝了一口粥。仍然找不到昨天搭車的內弟，他決定自己走了。幸運的是，從茂縣出來，張培峰也搭了一段三輪摩托車，這是茂縣政府規定的，只要有路的地方，就要有車往來免費接送。

從茂縣縣城到汶川縣城的40多公里路上，張培峰一滴水也沒帶，全靠路邊村民給的開水喝。汶川的威州中學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重點中學，一路上去找孩子的家長很多，看見走不動的，他們就互相鼓勵；有實在走不動的，就相互留下電話，幫他找到親人后再聯系。

離汶川還有幾公里處，幾乎所有人的氣力都接近了極限。在一處山石滾得很厲害的地方，人們必須不斷跑動來躲避石頭。剛跑起來的張培峰，看到前面一個家長在蹣跚地走。“快跑啊，石頭下來了！”他喊。

“我真的走不動了，死就死吧。”

張培峰從未想過，人在極度疲勞之下，是那么的容易放棄生存機會。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那個家長拖了過去。兩人癱倒在地回頭看，他們剛才站的地方已被巨石掩埋。

5月16日18點，張培峰終于走到汶川縣城。進城后，他見到當兵或政府部門的人員就問：縣醫院的治療點在哪兒？先后問了4個人，最后一個人說在威州師范的院內。

卿方群正要去吃晚飯，無意間一抬頭，看見了一瘸一拐、憔悴不堪的張培峰。兩人相擁大哭。

“這三天，我把一輩子的路都走了。”張培峰說，“見到小卿的那一刻，我真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16日當晚，卿方群繼續值夜班。第二天休息，她弟弟也安全抵達了。三個人一起到農村去看望父母。這也是小卿震后第一次見到爹媽。媽媽手上有兩個很大的已經化膿的傷口，可家里活多，外面又很亂，一直也沒好好包扎。表姐和表姐夫用身上僅有的200元錢買了100斤大米，一家人用劈柴燒了一鍋香噴噴的白米飯。

接下來的幾天，小卿又回到了工作崗位上，而張培峰則每天幫助受災的人搭帳篷，并把兩人在縣醫院單身宿舍里的家搬了出來。4月份結婚時，他們的小家就安在醫院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宿舍內，家具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衣柜。地震后，宿舍成了危房，這兩天軍隊正在打孔埋炸藥，準備炸掉。一切安置停當后，24日晚上，小卿勸丈夫回松潘去吧。

25日，不忍離開的張培峰又多待了一天。當晚，小卿又是夜班，而張培峰則住在山上的帳篷里。這一夜，兩人在不停地相互發短信。

“他勸我別要工作了，和他一起到松潘，再也不分開。可我們一個農村家庭，供我讀書，又當了護士，花了幾萬塊錢，我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了呢。再說，我已經工作5年了，可能也快轉正了。這兩天聽領導說，這次抗震救災，表現好的會給轉正的。”小卿對記者說，“轉正后，我就有工齡了。我也告訴他，‘別難過，你得出去賺錢了。賺錢了，好給我們買房子’。”

“我說，有我在，我會給你幸福的。5年來，她都在努力，工作非常突出，就想著轉正。原本今年6月有轉正考試，地震前她還對我說，這次她一定要考上。但地震來了，考試不知道什么時候進行。我就勸她，最后再堅持堅持吧，至少現在還有許多病人需要你呢。以后醫院不要你，你就跟著我。”張培峰向記者描述了那一夜的短信內容。

5月26日早上6點，張培峰坐上了從汶川到松潘的汽車。走過了足以讓任何人銘記一生的三天，又與心愛人在災區最困難的時候共同度過了9天，張培峰很感謝上天。

“那三天，我把一輩子的路都走完。”這是張培峰反復說的一句話。但人怎么可能只用三天走完一生的路呢？兩人幾平方米的小家，馬上要被炸掉了；新婚家具的一床一柜，也暫寄到了娘家；妻子睡在震中的帳篷里，為轉正的理想而忍耐；丈夫遠在幾百里之外，為養家而操勞。

明天的路會比那三天更漫長。所幸的是，他們還有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