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秋天,我有機會去昆明,曾經(jīng)專誠去云南師范學院校舍參觀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舊址,瞻拜“一二·一”運動烈士墓,默讀馮至先生那首《招魂》的詩碑。西風殘照里,徜徉不忍遽去,仿佛又聽到三十年前聯(lián)大師生們要求愛國、要求民主的吶喊聲,又聽到反動派劊子手的機槍聲,霎時間心緒如焚,不禁喃喃自語:“遙望八千里,遲來三十年?!笔堑?,三十多年前,我就衷心向往這個地方了。
抗日戰(zhàn)爭后期,在日寇占領下的上海,我高中畢業(yè)前一兩年,就向往著去大后方進大學。上海高等學府林立,但是國立的交通大學、復旦大學早已內遷,教會辦的圣約翰大學、滬江大學、震旦大學都是“貴族學府”,我等貧寒子弟是不敢問津的。我早就知道北京、清華、南開三所北方名校內遷到昆明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那里辦學條件雖然艱苦簡陋,卻有許多名譽全國的學者,有蔣夢麟、張伯苓、梅貽琦這樣的校長,有羅家倫、馮友蘭、張奚若、錢穆、聞一多、朱自清、錢端升這樣一大批教授,他們繼承“五四”運動崇尚民主科學的光榮傳統(tǒng),遵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形成優(yōu)良的校風,成為大后方青年學生衷心向往的地方。而且國立大學學費低廉,更是我們這些清寒學子理想的去處。高中快畢業(yè)時,我對理工科沒有興趣,學習的成績也差,很想報考文科院系,特別想讀有原北大清華教授們主持的中文系、歷史系或者教育系。但是西南聯(lián)大遠在萬里之外的昆明,從上海去大后方,不僅要穿過日寇封鎖線,交通不便,家里也籌不出一大筆路費和一個人的生活費,祖父和父親也不放心我一個人走那么遠路,所以躊躕再三,終于作罷,只在上海就讀于由教會辦的東吳、之江兩所大學留滬教師聯(lián)合籌辦的華東大學的教育系,兩年后,抗戰(zhàn)勝利,恢復各自原校名。昆明留在遙遠的夢中,卻常常聽到更多的有關西南聯(lián)大的消息,知道它的愛國民主活動十分活躍,被譽為大后方的“民主堡壘”,歆羨之余,更加悵悵不已。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勝利結束,德意日三個法西斯國家相繼戰(zhàn)敗,世界各民族爭取自由、獨立、民主的浪潮洶涌澎湃,勢不可擋。在國內,國共舉行雙十會談,中國共產(chǎn)黨提出的停止內戰(zhàn)、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釋放政治犯等等主張,得到全國人民熱烈響應和擁護。上海人民經(jīng)受了八年日本侵略軍的血腥統(tǒng)治和殘暴蹂躪,一旦掙脫枷鎖,獲得民族解放,都渴望自由、民主、和平。中國共產(chǎn)黨上海的地下組織,團結和領導上海工人、學生、教師和各界人士,發(fā)展進步力量,面對從重慶來的軍政人員對收復區(qū)的瘋狂劫收和種種言行進行揭露和斗爭,幫助人民群眾掃除對國民黨政府的幻想,認清他們的真面目。
1945年12月,從昆明忽然傳來“一二·一”血案的消息,令人震愕而且憤慨。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倒行逆施,比當年北平“一二·九”時期用水龍頭沖散學生隊伍更進一步,竟然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和教師開槍射擊,制造血案。昆明死難四位烈士之一、南菁中學教師于再的妹妹于庚梅女士住在上海,是我的好友顧家熙的嫂子。我曾隨家熙到華山路去看望和慰問,庚梅女士總是滿臉淚痕,她說準備在上海最大的佛寺之一玉佛寺舉行一次祭奠,代替去世的父母告慰英靈,盡骨肉的哀思。我將此事立即向組織匯報,地下黨領導研究以后,決定支持和贊助她去辦,并且將家祭轉為公祭。地下黨學委指派圣約翰大學的周志毅(后改名朱良)和我一起負責聯(lián)絡事宜。同時,通過地下黨的系統(tǒng)組織和發(fā)動學生、教師、職工和文化界人士參加,成為各界人士抗議國民黨暴行的示威行動,直接配合和聲援正在重慶舉行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
這次公祭大會于1946年1月l 3日舉行,開得非常成功。玉佛寺大殿外廣場上,一萬余參加者肅立在呼嘯的寒風中,群情激奮,情緒昂揚。大殿內外,掛滿了挽聯(lián),每副挽聯(lián)都充滿了控訴和吶喊。如銀錢文化服務社送的“機關槍,手榴彈,殘殺青年,于心何忍/反內戰(zhàn),爭民主,和平建國,勢在必成。”五金業(yè)同人送的“這是什么天下?教授學生遭此屠殺!/竟有如此政府,兇手主犯任其法外!”光華大學學生聯(lián)誼會送的“為民主死,死而無怨/失自由生,生也有愧?!笔ゼs翰大學三團契送的“你可聽得同胞的哭喊嗎,死難的朋友?/我已看見民主的曙光了,繼起的人們。”唐、柯靈兩位作家送的“居然殺了你,于先生,于先生,在這般時代,有如此國家;/切莫放過它,劊子手,劊子手,既不許自由,講什么民主!”
寒風中反復響起兩首挽歌:一首是“安息吧,死難的同學,別再為祖國擔憂。你們的血照亮了路,我們會繼續(xù)前進……”(圣約翰大學學生成幼殊作詞,錢春海作曲),另一首就是周志毅寫的“西風凄凄,大地在嘆息,朋友,你死不瞑目……”歌聲凄迷,使會場上充滿了哀傷的氣氛。
老教育家馬敘倫先生被公推擔任主祭,他用悲愴的聲音宣讀祭文:“嗚呼先生!不死于抗戰(zhàn)勝利之前,而死于抗敵勝利之后。嗚呼先生!不死于敵偽之手,而死于暴徒之手。嗚呼先生!機關槍、手榴彈,不用以殺敵人,而用以殺同胞、殺志士、殺青年。……然而先生之死,足以警惕民眾,使人振奮;足以促進民主,感召和平;足以振聾發(fā)聵,開啟愚蒙;足以揚清激濁,令人愧悔。先生之體魄雖死,而先生之精神不死。我們得民主一日,即不忘先生一日……”敘倫先生讀得慷慨激越,蕩氣回腸。玉佛寺內外萬人佇立,肅靜無嘩,在風聲中更顯得肅穆悲壯,只有一些女學生的啜泣聲輕輕回蕩。但是,當祭文宣讀完畢,演講開始,公祭大會就成為聲討大會、向法西斯獨裁開火的誓師大會了。
柳亞子先生上臺講話:“今天到會的人這樣多,可見人心并沒有死……中國必須建立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真心實行孫中山先生倡導的三民主義。”
林漢達教授說:“做法西斯迷夢的人應該醒醒了。法西斯只有三條路:第一條路是墨索里尼的上吊;第二條路是希特勒的自殺,第三條路是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切腹!”
南京和上海臨時大學的學生控訴國民黨政府和學校當局不承認他們的學籍,對他們進行無理的“甄審”、開除和拘禁,要求得到讀書的權利。新新公司的職工代表揭露公司的職工因為檢舉漢奸反而受到阻攔和迫害的經(jīng)過。小學教師呼吁收入太低,養(yǎng)不活家小,向市教育局要求卻被拒絕……
公祭大會在雷動的掌聲中通過了給蔣介石和正在重慶舉行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一份電報,提出了八項要求:一、立即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二、立即實現(xiàn)“四項諾言”,切實保障人民自由;三、立即逮捕公審漢奸,鼓勵人民檢舉漢奸;四、立即嚴懲昆明慘案主兇關麟征、李宗黃及青島屠殺青年學生之兇手;五、立即明令廢止束縛學生民主自由之法令、辦法;六、嚴懲貪官污吏;七、提高教師、職工之待遇,救濟失業(yè);八、提高婦女地位。八項要求,體現(xiàn)了上海人民也是全中國人民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共同心愿和正義呼聲。
圣約翰大學一位學生代表慷慨陳詞:“于再先生他們沒有死,他們活在每個人心里,活在永恒的歷史上!我們難道除了開會追悼以外,再沒有別的舉動表示我們內心的憤怒了嗎?”會場上一萬余人抑止不住心頭的火焰,響起了同一個聲音:游行!游行!
玉佛寺大門外的江寧路和安遠路上,大批軍警戒備森嚴,淞滬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兩個頭目聞聲入內,說是奉警備總司令手令不得有妨礙治安的游行。大會組織者要他們上臺向群眾宣布,那兩個色厲內荏的家伙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臺。舉世矚目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正在舉行,蔣介石前一天剛剛下達“停戰(zhàn)令”,他們那個警備總司令和警察局長未必敢在國際觀瞻所在的上海惹出亂子,只好板起面孔說:“你們要游行,出了岔子怎么辦?”學生立即順水推舟:“那好,就請你們保護游行吧!”兩位軍官只好揮揮手,軍警調轉身,尷尬地走在前面。
游行隊伍出發(fā)了。隊伍最前面是早已預備好的橫幅,上書八個大字“紀念昆明死難師生”。跟著是兩面大旗“人民不死!”“民主萬歲!”上海女中軍樂隊本來就安排在會場后部寺院大門口,大門一開,她們立即回轉身,喇叭響起,鼓聲咚咚,成為游行隊伍的先導部隊。一萬余人組成的洪流,浩浩蕩蕩,有聲有色地流淌在上海市區(qū)的馬路上,從江寧路折向南京東路,到河南路向南再向東,一路上口號聲和歌聲不斷。馬路兩旁擠滿行人,有不少年輕人自動地擠進隊伍,跟著游行。經(jīng)過上海市政府時,游行隊伍高喊“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在國民黨《中央日報》報館門前高呼“要求新聞自由!”“中央日報不要說假話!”到福州路市警察總局大門口,就高呼“要求保障人民自由!”“取消特務!”隊伍到外灘解散時,已近黃昏時分。許多人從早晨去玉佛寺直到此刻,沒有吃午飯,甚至沒喝一口水,精神抖擻,意氣昂揚地走了七八個小時,直到外灘才解散。
這次在上海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游行,顯示了上海青年學生、知識界愛國民主運動的新高漲,顯示了人民群眾要求自由民主、反對專制獨裁的堅強意志,也顯示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順應人心、團結群眾的潛力。自然,對反動的國民黨軍政當局也產(chǎn)生了震懾,他們的宣傳工具一起開動,說是共產(chǎn)黨“利用昆明事件煽動無知學生鬧事,擾亂治安,反對政府”。他們不懂得教育人民、激怒人民的正是他們自己的法西斯統(tǒng)治。凡是站在人民群眾對立面,同人民為敵的人,最后只能葬送自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半年后,熾熱的7月,從遙遠的昆明又一次傳來使人震駭悲愴的噩耗:李公樸、聞一多兩位民主斗士五天內先后被反動派的特務殘害。那一時期,陰霾連天,戰(zhàn)火遍地。蔣介石一面在和平談判的幌子下調兵遣將,發(fā)動對解放區(qū)的進攻,一面加緊鎮(zhèn)壓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加緊迫害民主人士。周恩來同志則率領和談代表團,根據(jù)黨中央的策略和方針,在南京和上海通過多種方式,領導黨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地下組織,發(fā)動進步力量,利用各種公開合法的條件,向敵人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
10月4日那天上午,上海黨的地下組織,團結民主黨派人士,利用當時中共和談代表團在南京上?;顒?、蔣介石還沒有丟掉“和談”遮羞布的有利時機,在天蟾舞臺舉行一次大規(guī)模集會,公開追悼李公樸、聞一多兩位為民主獻身的烈士,再一次用響亮的聲音表達愛國民主的正義要求和意志。那次大會,在上海也是解放前歷史上罕見的一次成功的公開盛會。國民黨黨政軍頭目們滿以為上海在自己掌握中,他們可以完全操縱這次大會,卻沒有料到臺上盡管是上海市長吳國楨主持,臺下卻坐了許多由共產(chǎn)黨和民主黨派、進步團體組織來的學生、職工和文化界知識界人士。吳國楨是美國留學生,喝過洋墨水,同國民黨那些黨棍和軍人不同。他在臺上自吹自擂,說上海是“最民主的城市”,理由是上??梢钥吹接懈鞣N政治傾向的報紙,可以舉行發(fā)出各種聲音的集會,卻一字不敢提國民黨軍警特務抓人打人的事實。按預定演講次序,第一個是國民黨上海市黨部頭目潘公展,他同吳國楨的論調差不多,指桑罵槐地說“哪個地方只有一個黨活動,只有一種報紙的聲音,那個地方就沒有民主”云云,臺下聽眾明白這是強詞奪理,就一起用噓聲回答他。主持大會的洪深教授宣布第二位發(fā)言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周恩來先生,會場立即肅靜無聲,全神注視臺上,卻意外地看到鄧穎超同志從后臺走到臺前,身穿一身素雅的旗袍,手中拿著一張紙,等掌聲停歇下來,就用沉痛肅穆的語調發(fā)言,她說:“周恩來同志因事不能來參加追悼會,委托我來宣讀他的悼詞。”擠滿了三層樓的劇場,立刻鴉雀無聲,靜聽鄧大姐在臺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
今天在此追悼李公樸、聞一多兩先生,時局極端險惡,人心異常悲憤。但此時此地有何話可說?我謹以最虔誠的信念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絕,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殺人者終必覆滅。
周恩來
當鄧大姐念到“此時此地有何話可說”那一句時,肅靜的會場突然爆發(fā)春雷似的掌聲,這句話說到人們心坎里,說出了人們強烈的憤慨和憎恨。念到“心不死,志不絕……”那幾句時,每念一句,就引起一陣掌聲,人們在心里跟著一起宣誓:心不死,志不絕,和平可期,民主有望,誓為民主的實現(xiàn)、革命的勝利奮斗到底!這篇僅僅七十三個字的悼詞,第二天全文發(fā)表在上海進步報紙上,在陰霾籠罩的上海,對所有愛國民主人士、進步群眾和共產(chǎn)黨員,成為斗爭的戰(zhàn)鼓,進軍的號角!“殺人者終必覆滅”,多么有力的宣判,多么英明的預見!僅僅過了兩年半,勝利的紅旗就飄揚在黃浦江頭。
那天我坐在劇場里,感受到從未遇到過的沸騰場面和熱烈氣氛,曾經(jīng)閃過一個念頭:倒在昆明街頭的李公樸、聞一多兩位烈士英靈有知,看到今天上海如火如荼的情景,聽到上海人民發(fā)自肺腑的心聲,也可以得到一些快慰了。1946年這兩次民主浪潮,震驚了上海。正是“一二·一”死難烈士和李公樸、聞一多兩位烈士為人民獻出的鮮血,正是西南聯(lián)大師生和昆明知識界為爭取民主自由向專制獨裁的反動當局進行前赴后繼、義無反顧的正義言行,對上海以及全中國、當時以及后代學生和知識界的愛國民主潮流起了無可比擬的推動作用,那必然是昭昭載入史冊的。馮至先生六十年前的《招魂》不是就充滿深情地預言了嗎:
“死者,你們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死者,你們怎么走不出來?”/我們在這里,你們不要悲哀,/我們在這里,你們抬起頭來——/哪一個愛正義者的心上沒有我們?/哪一個愛自由的腦里忘卻我們?/哪一個愛光明者的眼前看不見我們?/你們不要呼喚我們回來,/我們從來沒有離開你們,/我們合在一起呼喚吧——/“正義,快快地到來,/自由,快快地到來,/光明,快快地到來!”
(作者系人民日報社文藝部原主任)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