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黃帥寫信
1973年嚴冬,內蒙古烏梁素海邊的荒草枯木籠罩在肅殺的寒氣中。內蒙古建設兵團十九團團中心學校的老師們,聊起當前教學狀況,心情郁悶,神色憂傷。
夏季時候,工農兵上大學的風潮中冒出了個“白卷先生”張鐵生,緊接著北京又殺出了個反“師道尊嚴”的小學生黃帥,幾篇攪亂教學秩序、對抗老師的日記見諸首都的重要報刊。在其帶動下,大量的“反潮流”英雄小將橫空出世,把教育界攪得狼煙四起。
團中心學校雖處地偏境,可北京的一響一動在這里皆有回應。學黃帥的孩子們向所謂“師道尊嚴”猛烈開火,學校被折騰得滿目瘡痍。這里的老師們都是響應號召敲著鑼鼓來邊疆搞建設的“知青”,這會兒成了受攻擊的標靶,令他們心氣難平,于是,私下里醞釀集體辭職!
讀書的是資產階級“小綿羊”,造反的是無產階級“排頭兵”,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團政治處的學習會上,我忍不住發了一通牢騷,有人默不作聲,有人出語附和。會下,我的直接領導,現役軍人、宣傳股長崔欽也袒露自己的一肚子不滿,主任老玄也對黃帥現象頗有微辭。
1974年元旦過后不久的一天晚間,我和平日意氣相通的宣傳干事王文堯、電影放映員恩亞立一起議論黃帥,言語中情緒都有些激動,表示不能聽任她胡作非為,要對她來一番規勸,讓她懸崖勒馬。王文堯分析說,黃帥事件不會是孤立存在的,她小小年紀搞出這么大的動靜一定跟當前政治需要有關。恩亞立說,不管她身后有什么背景,我們講我們的道理總是可以的吧。我說,這孩子太驕狂太無知,很有必要對她進行進行教育。當然我們沒有奢望能對小學生“教育”出什么結果,也沒有料到會給自己帶來嚴重后果,三人決定從每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成名“王亞卓”,由我執筆給小學生寫一封信。
午夜時分,我伏案疾書,一氣呵成。信件摘要如下:
請認真想一想吧,黃帥!
看了報紙上你的信及日記,我想了許多許多問題,歸根一點,對你的“反潮流”精神很“佩服”,對你信和日記中反映的問題覺得未免有些迫人太甚!
老師和學生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老師不能把學生當敵人,那么學生就能把老師當敵人嗎?不是說你給老師提了意見,就把老師當敵人了,而是提意見的態度大錯特錯了。必須明白,老師也是我們的階級兄弟,他們有缺點錯誤,我們是滿腔熱忱的幫助他,還是以抵觸的情緒批評人家,反映了兩種不同的世界觀,當然老師有不對之處學生提出來,不應該強調提意見的方法,應該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但我們何不也檢查檢查自己呢?
如果我是你,檢查一下自己的日記,再看老師的作法,決不認為是因為個別用詞不當影響了老師的尊嚴,而會看到自己的語言中欠誠意,老師思想革命化程度不高,師生關系緊張了,并非是什么“師道尊嚴”在作祟,試想,假若對你身上存在的不足,別人不是找你做細致的思想工作,而也以你對待老師的方式,寫幾篇東西在紙上,用上對不起,罵,奪,拍桌子,瞪眼睛之類的詞句對待你,你將會怎樣想呢?自己做事沒從路線出發,又為自己的被壓制作了些抵抗,這怎么能聯得上不做舊教育制度“師道尊嚴”奴役下的奴隸一談呢?
……
黃帥,我向你提意見,不單是對你個人的做法談看法。現在許多學校里,老師都成了謹小慎微的君子,學生動輒就是大字報,謂曰“反潮流”,“做教育革命的闖將”,其實這是一股很不好的潮流,老師是我們的革命同志,在思想、政治上的幫助才是對他們的最大關心、愛護,才是革舊教育制度的命,光在枝節問題上糾纏,豈不壞了大事?這樣下去,老師還能多說話,多負責么?
你的信和日記,細分析起來,很多地方不通情理,關鍵是矛頭指錯了,這方面,我不多說,請你拿出自己寫的東西,三思!
……
要和你說的話很多,強收住筆。我不是學生也不是老師,教育戰線上的事懂得少,分析能力又差,只是出于關心上層領域里的革命之心說幾句話,想到哪寫到哪,語無倫次,字又潦草,觀點必定有不對之處,請你批評指正。以后有空,我還想再給你寫信。即此
祝工作好、學習好。
內蒙古生產建設部隊十九團政治處
王亞卓
七四年、元月、十四日
這封信寫得很潦草,文辭無修無飾,字跡龍飛鳳舞,寫好后立即寄出,也沒留底稿。王亞卓案平反后才從黃帥那里再見此信,謄抄下來。當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封信會釀成一樁歷史事件,否則一定會把這封信留個底稿,做個歷史見證。總之,一顆定時炸彈就這樣在北國隆冬之夜制造出來。
人民日報社來電話
1974年春節時,王文堯、恩亞立分別回天津、北京家中過年去了,“王亞卓”中只有我留守邊疆。這期間,我收到北京黃帥的一封親筆信,這使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細細讀來,對這孩子的印象有所改變。她的言辭比較誠懇,說讀了我的信同樣想了很多很多,從中受到很大教益。說自己年紀還小,許多方面還很幼稚,行為可能有不當的地方,需要更加努力地學習毛主席著作,作進一步的思考,并表示愿意得到我更多的指點和幫助,使自己盡快成長起來,做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這封信后來被處理“王亞卓”事件的工作組收去,不知下落。
我一直不清楚這信是其被人教唆想進一步引蛇出洞,還是自己真實意圖的表露。她說希望再得到我的來信,我想等王、恩二人回來商量后再復信給她,就未動筆。黃帥來信的事我沒有張揚,只對崔欽股長講了,他挺高興,說看來這個小學生還不是鐵板一塊。
2月6日一大早,政治處秘書李尚順告訴我說,凌晨兩點時,人民日報社有長途電話從北京打來,問十九團政治處有沒有個叫“王亞卓”的。李秘書腦筋靈活,雖然不知道我們給黃帥寫信的事,但判斷出“王亞卓”一定是我們三人的聯名。李秘書以為我們有什么大作將在《人民日報》上發表,興沖沖按照來電要求把我們的年齡、性別、家庭出身、政治面目、工作性質詳細作了匯報,并迫不及待向我傳達,連說恭喜好運。
聽了李秘書的話,我心里七上八下。我們沒給《人民日報》投過稿,“王亞卓”仨字也只在給黃帥的信上用過,報社是不是要發表我們給小學生的信?果真如此,說明我們的意見得到了上級部門的重視,全國教育革命的方向將要作重新調整。事情會這么簡單嗎?我猜不透,想不明,但絕沒料到謎底會是那樣的兇險。
小學生回復公開信
2月11日清晨,我忽然聽到高音喇叭播放的中央電臺早間新聞中女播音員高亢激昂的聲音:“《黃帥的一封公開信——復內蒙古生產建設部隊十九團政治處王亞卓同志》。當天的《人民日報》一版頭條也發表了黃帥的題為《為教育革命大好形勢拍手叫好》的一封信,并加了編者按說,革命小將的來信和日記摘抄在報紙上發表后,廣大師生和群眾都積極支持黃帥的反潮流精神,熱烈贊揚毛澤東思想哺育下一代新人茁壯成長。但是,也有人看不慣,出來指責,王亞卓同志就是一個。黃帥同學寫了信,對他的錯誤思想一一加以批駁,值得一讀。
我默立在刺骨的冷風中,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黃帥的公開信說:
你的來信提出了一些引人深思的問題,如當前教育戰線上有沒有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斗爭?修正主義的流毒是否肅清了?要不要少年兒童參加教育革命?他們能不能革命?是把無產階級教育革命進行到底,還是已經過了頭?這些原則性的問題站在不同的立場有著不同的回答,這正反映了教育戰線上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斗……
因為我在日記中用了“對不起”等詞,卻引起你這位很善于“同情”的人怒火萬丈,什么“迫人太甚”,“不通情理”,“態度大錯特錯”,“何不也檢查檢查自己”,“自己做事沒從路線出發”“師長式的學生”,“學生就能把老師當敵人”……甚至“學道尊嚴”都上了陣,你的創造是從哪一家的圣經里揀來的?在你眼下,我們毛澤東時代的紅小兵是一群“糾纏枝節”“壞了大事”的頑童,快點來個“高姿態”,“心平氣和”,“誠心”地跪倒在孔老二門徒面前才有出路,你所宣揚的不正是從二千多年前孔老二僵尸中販賣的“仁”嗎?想要我們這群毛孩子學會“克己復禮”,甘心當被奴役的工具。每當“兒童團”起來革命,劉少奇、林彪一類政治騙子就抱著黑“修養”“天才論”哇啦哇啦地叫起來,你愛什么,恨什么,不是很清楚嗎!
在教育革命的大好形勢下,千萬不能忘記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種思想依然存在著尖銳和復雜的斗爭。毛主席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資產階級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幻想著有朝一日“變天”,我們萬萬不能對階級斗爭喪失警惕性。什么“關鍵是矛頭指錯了”,我們紅小兵心向黨,毛主席指向哪里,我們就戰斗到哪里,拿起筆,做刀槍,殺向批修戰場,把林彪反革命的修正主義路線批深批透,把孔老二的舊傳統觀念打得落花流水。我們就是要起來造舊世界的反。你說“只具有反潮流精神的人還不能取得群眾支持的資格。”算了吧!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在幼芽嫩弱的新生事物面前采取譏笑、懷疑、恐嚇的態度,正如列寧所訓斥的——“這一切實際上是資產階級反對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手段,是保護資本主義而反對社會主義。”在革命滾滾向前的洪流中,資產階級老爺們發出悲哀的嚎叫,挽救不了自己滅亡的命運。
公開信更兇狠的言辭還在后頭,聽到這里已令人毛骨悚然。太突然了!前幾天小學生不是來信說我們的信對她很有教益,希望我們繼續對她進行幫助么?怎么頃刻間就變幻出一副殺氣騰騰的面目,要置我們于死地呢?
王文堯、恩亞立兩戰友此刻是否聽到了這套廣播?他們會作何反應?兵團的首長戰友們會作何反應?明明白白點了十九團的名,我們卷入漩渦了!
黃帥這封公開信寫于1月26日,她親筆寫給我們的那封回信日期是1月19日,差7天時間。也就是說,我接到她的親筆信時,她已經擬寫這封公開信了。
小學生怎會有如此大的能量?《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文章不是輕易能發得出來的,來頭不小呀!
宣傳股長崔欽找到我:“主任叫你去。你們可惹禍了。”
崔股長胸襟坦蕩、心直口快,我們三人都是他親自從連隊選拔上來的。我父親“反右”時受牽連,算是有歷史問題。他堅持己見,全力提攜。恩亞立的家長政治上也有“瑕疵”,也是崔用力拉來的。我們都是他的愛將,都想努力作出成績為他臉上增光,誰料想捅了這么大個婁子。
主任面色嚴峻:“你們真不知天高地厚呀。”“這把火燒得可不小哇。”我想辯白幾句,只覺得口焦舌燥。主任說:“兵團政治部和師部都來了電話要對你們的事進行調查,團長、政委作了指示,讓你們把問題解釋清楚。你把事情經過寫一寫,要快,寫好后交給我,一定要實事求是。”
小學生身后的大人物
黃帥的公開信搭載著電纜光波迅速在全國傳播,激起層層巨浪。十九團的干部戰士們炸了窩,一撥一撥的熟朋生客闖進我的小屋,打探事件的來龍去脈。而我對北京方面的脈絡一無所知,只是不停地解釋自己的動機。我以前所在的六連幾位朋友來了,態度鮮明地表示了他們的憤慨:“《人民日報》的做法不公平,只發表黃帥的信,為什么不把王亞卓的信也發表出來,讓大家看個究竟?斷章取義、以偏概全不是光明正大的作風!”我的情緒也激蕩起來:“我要跟她辯出個是非曲直,真理不辯不明!”此時我還沒有真正認識到自己這一竿子捅了多大個螞蜂窩。我不知道“王亞卓”的信寄到小學生手上后沒兩天就到了教育界、乃至全國政壇炙手可熱的遲群的案頭,遲群在這封信的邊緣惡狠狠批道:要革命就有反革命,革命就是要革反革命的命。字字鋒寒刃冷,句句刀槍出鞘。見到遲群批示,具有非凡政治敏感力的黃帥父親興奮異常,捉刀代筆替小學生完成了致“王亞卓”的一封信,迅即交給了風云得意的《人民日報》總編輯魯瑛。魯為了加重石頭的分量,在信前精心安排了一份編者按,呈送于他的頂頭上司姚文元,并寫了這樣一份報告:
文元同志:
送上《黃帥復王亞卓的一封公開信》和編者按等,請審閱。據內蒙兵團二師十九團政治處李尚順同志介紹,給黃帥寫信的王亞卓是三個人,具體姓名和簡單情況是:
王文堯,男,23歲,黨員,家庭出身工人,是1969年從天津到內蒙兵團的知識青年,現任十九團宣傳員。
邢卓,男,20歲,共青團員,家庭出身革命干部,是1969年從河北保定到兵團的知識青年,現任報道員。
恩亞立,男,20多歲,共青團員,家庭出身工人,是1969年從北京到兵團的知識青年,現任放映員。
致以
無產階級的革命敬禮
魯瑛
一九七四年二月七日
姚文元當天作了批示:
擬同意發表黃帥致王亞卓的公開信(王亞卓信的主要論點已有,可不發)。這封信回答了一些責難,寫得也有力,即送洪文、春橋、江青同志審批。
姚文元
二月七日
我改了標題。建議版面安排得突出些,生動活潑些。妥否?請酌。
江青
二月九日下午七時
同意。
洪文
張春橋圈閱。
黃帥公開信的背景如此深厚,我還指望與其展開公平、公正、公開的討論,實在可笑。“王亞卓”三只螳螂已處于滾滾鐵輪之下!
遭批判的日子
兵團和師部組成的工作組由兵團副政委掛帥帶隊開到了十九團。
王文堯、恩亞立被加急電報召回,他們一下火車便分別被吉普車接走,我們三人被隔離開來,分頭審查。我是給黃帥信的執筆者,是重犯,對我的審問尤為頻繁。
開始我否認王、恩知道我給黃帥寫信,說大家確實議論過打算給黃帥寫信,但最后實施他們并不知道。這話并不完全是假,那封信寫好后我徑直寄出,王、恩的確沒有過目,現在把他倆連累上,我于心不忍。可工作組不相信,我也無法與王、恩溝通,他倆也回避不開,全都承認從頭到尾裹在其中。
下一步工作組施壓,要我們交出后臺。后來才明白他們的用意,我們三個“知青”屬于領袖發動的轟轟烈烈上山下鄉運動的響應者,不宜作為反面教材,最好能抓個“大頭”,其時上層政治領域有抓軍內“走資派”的意圖,如果能在“王亞卓”身后揪出個軍內復辟人物是他們最理想的成果,而團政治處的絕大多數干部是現役軍人。
我們三人實在講不出“王亞卓”背后有什么幕后操縱者。工作組圍繞這個題目日夜攻心,終無所獲。接下來是一波接一波對“王亞卓”的批判浪潮。
我是由六連調到政治處的,工作組安排六連對我搞一場批判。這天午后我被帶到會上,三百官兵齊聚操場。指導員作開場白,隨后有排長、班長、戰士等六名男女批判者上臺發言。多數批判者調門雖高,聲音卻明顯綿軟無力。臺上有人振臂喊口號,臺下應者寥寥,有時竟是一片噓聲。群眾唧唧喳喳,交頭接耳。工作組成員認為會開得很不嚴肅,幾次責令會場安靜,不見奏效。
批判會開成這個樣子,指導員臉上掛不住。畢竟上級多位首長在場,大是大非面前如此態度怎么得了!指導員色正辭嚴道:“對王亞卓事件的認識是否深刻證明著我們每個人世界觀改造的程度,今天晚上各班要召開班務會,每個人必須表態發言,各班作好記錄,明天上午交到連部。”批判會草草收場。
在這之前,我經歷了團、師各種規模的批判會八九場,氣氛雖然不像六連這樣稀松,卻也沒什么殺氣沖天的場面。“王亞卓”當年都是紅衛兵,五六年前皆親歷過批斗所謂“牛鬼蛇神”的運動,見識過群情激憤、同仇敵愾、拳腳相加、干柴烈火的恐怖景象。而1974年的今天,民眾對于來自上層意識形態的控制和整齊劃一的思想指揮已經不再一味盲從,堅固的政治堡壘的磚石土木似乎有了松動的跡象。
十幾天后我又收到據說是某保定籍的戰友從我的家鄉捎回的一包食品,里面夾著一張字條,上書:好自珍重。弟兄們也是迫不得已,切勿當真。落款是六連人民。后來得知,那天上臺讀批判稿的六連同志都非本愿,六連的這組稿子被人整理后在《兵團戰友》報上發表出來,他們心里愈發不是滋味,苦于找不到機會向我解釋,因而有了食品袋和袋中的紙條。
經過十幾輪批判和數不清的深刻檢討,“王亞卓”問題有了處理結果:給予王文堯黨內警告處分,下放連隊勞改;恩亞立團內嚴重警告處分,下放連隊勞改;我留團察看一年,下放連隊勞改。我們三人分別發配到離團部百里遠的三個地方。
我背著行李來到陌生的四連,出乎意料的是四連沒有對我作過一次批判,沒有侮辱和歧視,沒人拿我當“壞分子”看。距四連十五里地的五連有我幾個朋友,他們不但常來看我,還囑咐自己在四連的朋友對我加以關照。我還被邀請去五連聚會。到連部請假時,連長批準得十分痛快:“你有行動的自由,去吧。”五連的朋友們為歡迎我準備了豐盛的酒菜,據說掏了連長家的雞窩,還拿走伙房里的一塊羊肉。由于動靜過大,驚動了領導。集合號一響,大家被召到操場。指導員聲色俱厲地一通訓斥,沒想到七班長竟當面頂撞說:“指導員,您的話說得太重了。王亞卓有錯誤,但他們可不是階級敵人。《人民日報》上的文章還稱王亞卓為同志,同志是什么意思?犯了錯誤的同志不等于階級敵人吧?”指導員一時語塞。
戰友情深
8月,烏梁素海的野風挾裹著早秋的微涼,把天空吹得湛藍清透。14歲的小妹來邊疆看我。她所在的學校和全國各地教育領域一樣把“王亞卓”批得體無完膚,“王亞卓”之一是她親哥哥,這么大的事是瞞不住的,她在這風掀浪涌的情勢下內心極為沉重。她在學校抬不起頭來,又擔心遠方的我,就在暑假之間趕來內蒙。她到達團部所在地,才知道離我所在的四連還有一百多里路程,且沒有可乘的車輛。六連緊挨團部,六連的朋友們主動接待了小妹,他們帶她到風光旖旎的烏梁素海上瀏覽連天的碧波和葳蕤的葦場,請她品嘗用海水和鹽粒煮的新鮮鯉魚。小妹心事重重地不斷問及我的情況,大哥大姐們給予她樂觀的回答。我趕至六連時天已漆黑,小妹擁到我的懷中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這兒的人真好。”
陪小妹呆了一天,次日必須返回。還是六連的弟兄們妥善地把小妹送上返京的列車。回家后小妹來了封信,信里還有那句話:“你們那兒的人真好。”
一月后,一位好心的醫生給我開具了神經衰弱的診斷證明,我得以返回家鄉保定就醫。小妹由于精神遭受極度折磨,氣短息弱,骨瘦如柴,當晚突然昏厥,送到醫院,一直昏迷不醒,十天后悄然辭世。我心痛欲裂,悲憤欲絕。回內蒙路上在北京轉車,四連友人張立國正在京探親,帶我到豐澤園喝酒澆愁,我喝得神智迷失,不曉東西。張立國幾乎是抱著背著把我弄回他家。我一夜嘔吐得吐了膽汁,他一夜守著我不曾合眼。我一個身負罪名的另類人,受到這么多人的真情關愛,使我增強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也使我隱隱地感到我們并不孤立,歷史將為我們作出公正評價。
1975年深秋,我得到崔欽股長要離開內蒙古兵團回北京郊區老家的消息,急匆匆頂著星月從四連趕往團部。崔股長是我敬愛的人,當年是他安排我到兵團報社學習了三個多月,之后把我調到團部,“王亞卓”事件發生后,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想各種辦法保護我們,口焦舌敝為我們開脫罪名,暗中給我們精神鼓勵。他告訴我:“全國各地給你們寄來的數千封信中并不都是工作組拿給你們看的批評譴責,也有不少是對你們的做法給予支持鼓勵的,眼光要放長遠,一定要堅持,頂住……”
天光大亮我才趕到團部,崔股長已經不見了。崔欽對“王亞卓”三人上調團部起著關鍵作用,對“王亞卓”事件的發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又不能對“王亞卓”的錯誤有正確認識,因此被解除了軍籍,送回老家,干部身份被拿掉,工資降三級。當了十七年兵的崔股長,被迫脫下軍裝,離開軍營,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我遲來了一步,他已在清晨時候去往前旗車站了。我拖著躦行一夜的疲憊之身朝通往前旗的黃沙路上奔跑,在原野中大聲呼喊,但沒有人影,沒有車跡,也沒有回聲。列車載著我的戰友,載著我的悲憤,載著“王亞卓”的思念遠走了。我佇立在曠無一人的荒原,仿佛又聽見小妹那句由衷的感嘆:“你們這兒的人真好。”我想:這些好人的存在反映了大眾的心聲,我要好好活下去,為自己,為朋友,等待著曙光東現的那一天。
三年后,“王亞卓”冤案徹底平反。
(作者系作家、第五屆全國人大代表)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