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分子、詩人冀的女兒殷殷給我打電話,她說:“賈(植芳)伯伯去世了。”“什么時候?”“就剛才?!蔽乙幌卤粐樧×?,就在幾天前,我剛去醫院看望了他,進門只聽見賈叔叔大聲地說:“小蓮,你怎么沒有給我帶水果來???”頓時引得邊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在任何時候,賈叔叔都是要讓大家快樂的人,他像一個做脫口秀的演員,隨便你怎么笑,他就是虎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笑聲依稀還在,可是人怎么已經走了?
記得,第一次去看賈叔叔的時候,他在贈送我的書上,題簽的是:賢侄小蓮留念。那是80年代初。那時我還不大明白我怎么成了他的侄女。后來,殷殷跟我說,你到全國隨便什么地方,只要有胡風分子的地方,說你是“分子”的子女,你去任何人家,都會被接受,都會讓你好吃好住。他們這些人,即使在上個世紀,互相之間不稱呼“同志”,他們稱呼為兄弟,于是我順理成章地成為賈叔叔的侄女。后來,我去了全國各地的“分子”家,果真被招待得像侄女一般,我被這一份溫暖和親情折磨了很久很久。
我爸爸彭柏山比賈叔叔年紀大六歲,我稱他為“叔叔”。賈叔叔跟我說:“我沒有跟你父親說過話,我只聽過他作報告。他是當官的,我們這樣的小民,就坐在下面老老實實地聽嗎。不過,你父親還不錯,還是一個讀書人?!?/p>
我看他給我父親做的補充語,哈哈大笑,這算是他給我父親很高的評價了。賈叔叔一下也領會了我的笑聲,朝我眨了眨眼睛,又對我說,“我在日本當流亡學生的時候,在書店看見你父親的小說翻成的日文,魯迅先生給他寫的序。”
除了胡風先生,我父親和“分子”們都不認識,其實他們互相之間,大部分的人也都不認識。這是一群很奇怪的朋友。一直到文革結束以后,這群因為戴著“胡風分子”帽子的人,都很想看看,被打成一個集團——胡風反革命集團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現在,回想這些事情,年輕的一代幾乎不能相信,所有的罪行和證據,竟然是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的舒蕪交出他與胡風的多年通信,構成為《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同時再加上斷章取義地上綱上線的分析,及一篇《人民日報》編者按語的評論,一場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在全國展開了。胡風先生信中涉及到的詩人和作家,后來都成了“分子”。當時,誰都不知道編者按語是毛澤東主席親自撰寫的,但是按語中的“雷霆萬鈞之勢,絕不可等閑視之”的氣氛,已經籠罩了整個國家。1955年6月至7月一月之間,《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作為單行本的小冊子,僅僅在上海就印刷達八次之多,數量為60萬冊。官方正式文件公布的數據是:1955年5月之中,92人被正式逮捕,以后63人被隔離監禁,73人停職審查;2100多人被影響受株連。
直到1965年,這個案子才被送上法庭。這時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骨干分子,都已經被關押了十年之久。但是最后只有三個人正式判刑:胡風先生14年,詩人阿垅12年,賈植芳叔叔12年。其他“分子”被免于起訴。我們認真審視這個事件的時候,荒誕出現了。原來他們不是在一個等同的對話條件下論爭現實的。陷害是一上來就被確定的,這完全是超越了法律之外的認定。有意思的是,這樣違反法律的事情,卻又用法律的形式來解決。正式開庭,依然出示證人,而證人的供詞是被事先審查過,并且指定證人必須背誦證詞。阿垅先生在天津出庭的時候,如臨大敵,警察全部出動,因為阿垅先生堅持自己無罪,堅持認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是人為的,是捏造的。胡風先生雙手攏在自己的袖子里,站在北京法庭的被告席中,他還想保持一份人的尊嚴,因為他不愿意讓人看見,他戴著手銬!面對著荒誕,賈叔叔竟然用黑色幽默,用自己的生命面對它,開了一個玩笑。
他最后用插科打諢的方式向我描述被拉出去判刑的那一天:“1965年的一天,他們在叫1783號……原來上午那個老法警來了,他跟我說:就是你,你還不結案?。磕悴欢幘?,你上去。我后來到了車子上,他們問我,你吃過飯了嗎?我說我沒吃,他說那我給你拿一碗飯。青菜一碗,還有一個豆腐干,一個米飯,我把他都吃了,他問我吃飽了嗎?我說沒有,沒有再拿一份。他說要吃飽。只有死刑犯才讓你吃飽,我想死都要死了,那就吃他個飽,不要做個餓死鬼。后來他說你在這里等一下,不到兩點鐘,來了兩個青年干警。他們說,走,走。他們把我送到一個武警大廳,一到里面,已經坐滿人了。里面一個審判長說,把這個老反革命賈植芳帶上來……電視里照相的都來了。
“胡風應該是1965年11月26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判決14年,他們跟我說:‘罪犯服法……’我聽成‘伏法’,把胡風聽成槍斃了。因為過去說伏法……就是殺頭的意思。所以,我以為是槍斃,我想怪不得不槍斃我,把胡風給槍斃了。我想胡風都槍斃了,我不要聽了。我想多少年了,搞了這么一個結果。于是隨便他們講,然后他們問我,上訴不上訴?我說不上訴!判決書要我簽名,我看都不看,就簽了。他媽的這個混蛋,我們過去為了追求共產黨,監獄進進出出,餓肚子。后來宣判完了,就把手銬給我戴上。我感到蠻光榮。”
“為什么感到光榮?”
“我不是舒蕪,我沒有背叛朋友。蠻光榮?!?/p>
2003年春節,我去給賈叔叔拜年,正趕上“分子”何滿子叔叔夫婦、小顧(征南)叔叔都在那里。我一進門,賈叔叔就說:“怎么不拍拍你爸爸的事情,這不比什么故事都好看嗎?”“沒有你這樣的人物在里面,還會有什么好看的?”“那就把我和這些‘分子’都拍出來啊?!庇谑?,邊上的“分子”都笑了。
可是我卻笑不出來了。我知道,賈叔叔的幽默里面總是含著太多的思考。后來,我和朋友魏時煜一起把攝像機對準了他們。
“我嫂子去世了,她是李大釗的女兒。那時候,文革剛結束,我的問題還沒有最后解決。我到北京開比較文學會議,去見我哥哥,他說要去買骨灰盒,我說就買一個最貴的。工作人員來匯報,說是,最貴的是120塊錢,那是部級干部才能買,李新華同志是個處級干部,只能買80塊錢的。我哥哥心里很難過,說‘就買80塊錢的吧?!腋腋绺缰v,我死了,3塊錢都不要。我哥哥馬上臉就板起來了,‘你改造了20多年,頭上還戴著帽子,講話這么隨便。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北京!’這個中國,活著有等級,死了都有等級。我跟我哥哥講,我的身份三塊錢都花不了。我就不要到北京了?!?/p>
賈叔叔又吸了口煙,稍微變得嚴肅一點:“斯大林也好,希特勒也好,你不聽話,我就把你殺掉,我們這里叫群眾專政,叫你自己寂寞自己,寂寞得叫你受不了,就自殺吧,就說你是畏罪自殺。所以我就不自殺,自殺洗不干凈,還留個名,他說你畏罪自殺。不然他挽救你,你拒絕就是畏罪自殺。所以不能死。我天天脖子上套著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賈植芳’。小孩子圍上來問我,人家牌子上都只寫一個名字,你上面怎么寫了兩個人的名字?我說,他是我朋友就一起寫上去了。大家都一出校門,就把牌子摘下來,他們帶著包包去學校,摘下牌子就放在包里。我從來不帶包,提在手里也重,我就掛著牌子往宿舍走。工宣隊說,‘你還掛出癮來了!’‘你們給我掛的呀?!玫袅耍 鋵?,是后來上面說不要掛了,影響不好。我也不知道影響誰了?!?/p>
于是,他又繼續說他的笑話:“刑滿釋放,我回復旦監督勞改。每天回家我繞校園一大圈走出去。我繞過毛主席老人家的雕像?,F在這個雕像還在,你可以拍拍。他很高大……”
突然,賈叔叔嚯地一下站起來了?!拔依@著走啊,因為我發現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手上拿著一頂帽子,那一定會在你走他跟前,乘你一不留神,呼地一下,把帽子蓋到你頭上了,我戴了一頂夠了,不能再戴一頂了。”說完,他背在身后的手,敏捷地在你眼前一晃。天吶,我怎么就沒有看見過比他更生動的演員了?
20多年過去了,從我踏進賈叔叔的小屋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搬遷過。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水泥的宿舍單元樓,幾乎所有的“分子”都是這么生活著。不論他們的著作在書架上排了多少,不論他們得到多少這個那個國內和世界的文學獎,不論他們在國外留學以后,建樹了多深的學問,他們的生活依然是簡單、樸素和淡泊的,沒有一件值錢的家具和擺設,貼墻是一大排書櫥,里面塞滿書籍。賈叔叔把我的書也放在顯眼的位置上,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寫了那個時代,寫了他們的故事,寫了一本他認可的書。
有一個教授離開上海調往北京的時候,他說,即使在上海的大學里,大家見面不是談股票和買房子,就是談自家的孩子,沒有什么學術氣氛,不像北京。真的很遺憾,上海就是給人這樣的印象。但是,我是幸運的,因為父親的朋友,這些“分子”給了我一份很珍貴的饋贈,那就是他們的追求,他們的精神境界。他們都生活得很清苦,他們除了做學問、談政治,還是在那里做學問、談政治。
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不愿意說我在談政治??墒?,你去思考這些“分子”的命運的時候,政治就在那里,他像一件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你一次一次想脫掉他,可是就脫不下來,就是脫下來了,會變得赤身裸體。于是你不得不站在一個炎熱的光照下面,面對著他,把他改變成原來的面目,重新感受到,衣服真實的質地和用途。在采訪他們的時候,是被一份灼熱煎熬的過程,我一次一次跟自己說,不要害怕,不要哭泣。要堅強點!我必須做一次零距離的記錄,我要保持思考,我要堅守住我的理性??墒牵乙贿吀约赫f,一邊咬著嘴唇,眼淚還是往下淌,因為我看見了他們生命的消失,消失得那么無謂,那么殘酷;最殘酷的是,他們是那么清醒/明白,卻無能為力。因為,我自己的軟弱,我在殘酷面前更是束手無策。
2003年夏天,我和魏時煜帶著賈叔叔和何滿子叔叔去回訪提籃橋監獄。天,很熱,那時候我還不意識到重新面對關押過他們的監獄,他們是什么感受。我想的是他們命運的戲劇沖突。那天氣溫38度,兩位80多歲的老人,居然一直走在炎熱的大太陽下,他們顯得那么冷靜,四下看著。
監獄的政委對我們說:“監獄里面不能拍攝,不能參觀?!?/p>
賈叔叔問:“能看看我當年關押的地方嗎?”
政委說:“不行!但是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展覽廳?!?/p>
賈叔叔微笑著問道:“那里有我的照片嗎?”
政委說:“沒有!”
“那就不看了吧!”
政委有點尷尬,這是在監獄啊。我這才體驗到賈叔叔的幽默,體驗到他個性中的力量。但是我緊張得不敢對他的幽默發出笑聲。
2002年的春天,我去看(王)元化叔叔,他非常感慨地跟我說:“你要去看看老賈啊,他現在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一點點,還不如一個技術工人。我托人給他送了西瓜去,聽說他感動地都要流淚了?!蔽亿s緊去找何滿子叔叔,我說,我們一起去看看賈叔叔吧。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何叔叔堅決地說:“不去,我春節剛去看過他,他很好!”于是我把元化叔叔的話轉述了。何叔叔更加是一臉不屑的表情。
“不可能!你想想,這是老賈的性格嗎?什么都要流淚了,胡說八道。不去,不去!”
但是,我還是去了。一看,賈叔叔依然坐在他那把破藤椅里,雙腳擱在另外一張條凳上,拿著一本紀德寫的《從蘇聯歸來》,他看見我走進去,只是扔下書,連姿勢都沒有改變,問我:“小蓮,要喝水嗎?不要,那就隨便找個地方坐吧?!?/p>
“賈叔叔,你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塊錢???”
他奇怪地看著我,似乎懷疑我不能是為了這樣一個問題,從大老遠的靜安寺跑到復旦來吧。他幾乎沒有反應過來,我著急了,再追問他:“是嗎?”
回答很簡單:“是的。”
“憑什么?”
“因為我坐了25年牢,教齡不夠,只能算一般教師退休,所以大家都是這點錢,我怎么辦?”
我完全愣住了,他身邊的學生解釋說:“是賈先生自己不要的。因為他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解放前一直幫助共產黨,坐過日本人監獄,還坐過國民黨監獄。學校要給他作為離休干部辦理,那待遇完全是不一樣的。他不要!”
我大聲地質問賈叔叔:“為什么不要,你跟錢有什么好過不去的!”
這時候,我看見賈叔叔顯得有點不耐煩了,顯然是太多人這樣問過他。他連看都不看我,這時候我這個侄女有點不像他認可的自家人了,第一次看見他真有點不太高興了。他管自吸著煙說:“我不是干部!我從來沒有當過官,我是讀書人!”
“讀書人也要吃飯的呀!”
賈叔叔回答我的話,何叔叔也曾經說過:“我們不要做官。我們是讀書人,我們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意味著什么?沒有權,沒有錢。但是,我們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思想!”
我沒有說話,也許對別人我會擺出我的實用主義經來念一念,你管這個,先拿錢再說。但是在賈叔叔面前我不敢,我知道,他的幽默,他的插科打諢是有原則的,他的原則是最簡單又是最有個性的。在賈叔叔去世幾天以后,我看見有人寫他的回憶文章說,賈先生在生活困難的時候,是靠給人家寫序,得來有限的稿費維持生活的。天吶,竟然有人會這樣去理解賈叔叔。
這位寫序專業戶,一定又是跟誰開了個玩笑,于是人家就把這當真了。聽賈叔叔說話,即使聽他的笑話,也要用點腦子。他帶著他太多的真誠和幽默,可他不是紅塵里的人。你要是用世俗的價值來評判他的話,他真的就會被解釋為“眼淚都快出來的人了。”只有何叔叔,他們這一代人,才會從根本上理解和意識到他的價值。他的眼淚,在1955年被捕坐牢以后,只流過一次,那就是他夫人任敏阿姨去世的時候。滿滿的大廳里,擁滿了幾代賈叔叔的學生,大家在為師母送行!賈叔叔在學生的攙扶下走進來了,走到夫人的遺體面前時,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八十多歲、一輩子都是渾不吝的老人,突然不顧學生的堅持,“啪”地一下在夫人面前跪了下來,大家拉都拉不住他,老人哭了。他說:“你跟我苦了一輩子啊……”
我把對賈叔叔的采訪提問修改了,原來里面有一個問題:你對自己成為胡風分子后悔嗎?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后悔,即使在文革中間,那么多人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胡風這個名字,但是賈叔叔還會對那些譏笑他的孩子說,胡風是我的朋友。這份黑色幽默里面,沉淀下多深的思考,也體現了多么強大的人格力量。
其實賈叔叔對胡風先生是有認識了,他知道胡風先生書生氣太甚,政治上幼稚,容易被傷害。
“馮雪峰在開國前在上海的,后來北京打給電話叫他到北京去。后來他回來跟我們講,‘毛澤東同志把我叫去,問上海文化界的情況?!髞眈T雪峰說,‘毛問他,聽說胡風他們有一幫人?’馮雪峰聽這個話覺得很奇怪的,就來對我們講。我一聽這話就警惕了,我想怎么把一個文學現象看成政治現象,把文學社團看成一個政治集團?所以,后來小蓮啊,你不知道,后來就變成一個社團流派……我編一本現代文學的社團流派,所以他把文學上的一個社團流派看出一個政治問題。他看問題和我們不一樣,他都是從政治權術方面看問題,不是從文化方面看問題,是把一個文學現象看出一個政治現象。那時候,一直不給胡風安排工作,胡風很苦悶。我就勸他,你不要和他們爭什么了。我買了一本英文版的《十日談》,我勸胡風就翻譯一點書,好好寫一本魯迅傳,不要去管他們?!?/p>
賈叔叔的幽默原來是建立在他政治上的成熟,他的敏銳和深刻,我只能用大智若愚來描述他。你完全不會想到,他那么輕松的笑聲里面,積蓄了準確地觀察和思考。
可是,說了那么多的賈叔叔以后,我覺得還是沒有描述出他這個人來。
“因為我的關系,我們的學生受株連有二十幾個。從前,清朝的文字獄是株連九族,現在株連十族。凡是我們認識的人,都受到株連。連我夫人任敏的哥哥,是個買賣人,是做生意的,也因為和我們認識,把他抓起來,關一年審查。是株連無邊。把任敏送寧夏去勞改,后來我平反了,她才平反?!?/p>
賈叔叔的故事,從東講,可以說他是一個知識淵博的教授;從西講,他又可以是一個“22條軍規”的作者;但是就是他,我們還要從北,從南都來講。只是,講不清楚。只有讓他自己講了。
“跟我一起勞改的有一個右派,叫潘石慈,從前圣約翰大學的一個校長,他老婆是美國長大不懂得中文,只懂英文,家里很有錢。他和我一塊勞改。下午啊,革命群眾有緊急通知,我們兩個是不準開會的,我們兩個在地下室寫思想匯報。我跟潘先生講,你寫我打掃衛生,我把那個圍裙穿上,拿個畚箕,拿個掃把,我把樓上樓下都打掃了。預備去倒垃圾,路過歷史系,唉,外面喇叭響了,奏哀樂,我說哀樂一奏就是大人物了,我就站在那里,一個手拿著畚箕,一手拿掃把站在那里,這時候就聽到一個中年男子非常沉痛的聲音在說,中國中央委員會沉痛地宣告,我們偉大的領袖敬愛的導師離開我們了。我一聽,噢毛澤東死了,我把垃圾也倒了。我回去的時候,樓上傳達完了,有的人就在那里哭。潘先生還在那里寫:我是一個洋奴,是一個買辦,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我說潘先生不要寫了,紅太陽落下去了。
“我跟你講啊,我是苦大仇深的老貧農,25年啊,先坐牢11年,勞改13年。我中年就是在牢監里,我抓進去的時候38歲,我平反的時候60幾歲。中年就沒有了,不是監獄就是勞改。毛主席萬歲!”
說著,賈叔叔高呼著口號,學著文革時候的樣子,猛地站立起來。我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再也顧不得我的同期錄音了。
我終于忍不住,要問一個問題,我要賈叔叔親口告訴我。
“你跟胡風做了這樣一個朋友,你后悔嗎?”
“我不后悔!”
“如果沒有這個朋友,你的生活會是怎么樣的?”
“不會比這個更好。文化大革命劉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揚四條漢子也進了監獄,我說毛主席,1955年把我們抓進去了,1966年我們差不多都出來了,把四條漢子抓進去。文化大革命以后,把四條漢子放出來了,把四人幫又抓進去,監獄大家輪流坐。我們是勞改第一期畢業,是老資格了。你說,我怎么會感到幻滅?人生就是游戲,我說我中學念書的時候,是美國教會學校,只想回家Mary(結婚),就是想回家娶個媳婦。這個時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滅,這叫虛無。后悔沒有后悔……小蓮,我大學也沒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學,我在高中念了三個月就開除了,我只有初中文憑。我那個不安分,我在“一二·九”運動被抓進去,但我不是黨員,我和他們沒有關系,我當初就是要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封建統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戰的時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學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時候,受日本警察監視。后來,抗戰回來參加抗戰,國共合作。可是地下黨突險,在國民黨那里當個編輯。后來逃難,內戰的時候,我又給國民黨抓進去。終于解放了,你都看見了?!?/p>
生命就像賈叔叔對我詮述的那樣,有一天,他不會再感受到幻滅。在他92歲高齡,在他思維依然那么敏捷的時候,2008年4月24日他的游戲結束了,結束得那么殘酷,卻是那么漂亮。我記住了賈叔叔跟我說的話:“不要哭泣,站在我的相片面前,不要哭泣,這個地方就是平等的,每個人都要到這個地方來的?!?/p>
我不會哭泣。我知道賈叔叔是帶著他的幽默去見任敏阿姨了。我知道,我還沒有完全了解你,再給我點時間,讓我完成你的故事。
(責任編輯 蕭 徐)